1
牛迈着沉重的脚步,极其缓慢地走着,在湿润润的草地上,印下一个个碗口大的脚印儿。
富子哥扛着木犁,身子向一边倾斜,手里牵着牛绳,绳子绷得很紧,仿佛不是牛在走,而是他在拽着牛往前拖。父亲肩上挑着两只柳筐,一头放着不知被母亲补过多少次的被子,一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锅碗瓢勺和一口袋杂粮,手里同样牵着一根牛绳。蹦蹦跳跳的我则像父亲的尾巴,紧随其后。这是我头一回走出荒草地,头一回出远门,走向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一头牛的鼻子里穿着两根牛绳,一前一后地牵着,谁见了都会觉得新奇。但有经验的庄户人,一看就知道是头不好对付的牛。它若伤害前边的人,后边的牛绳会把它拽住。如回过头来叼后边的人,又会被前边的牛绳牵着,它只能顺着人的意思乖乖地向前走。
它确实是头凶得怕人的牛。敦实有力的四肢像扳摇不动的树桩,支撑着庞大的躯体,粗长的尾巴轻轻地一拂,扇起的风能把人掀倒。如果不是额头举着两只弯弯的角,更像一头大象,力大无比,拖着沉重的犁耙快步如飞,打场时拖着三条石磙,赶牛人也跟不上它,一天能干三头牛的活。但脾气特别倔,有时会伤人。它还不到五岁,已经伤过三条人命。它伤人时十分残忍,不用角顶,也不用蹄子踏,先用尾巴冷不防把人扇倒,然后用额头死死地抵住搓揉,直到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揉出来。因为它的凶残,不知挨过多少鞭子,因此对人总保持着高度警惕,用瞪得很大的眼睛瞅着。父亲从卖主手里接过牛绳时,卖牛人再三叮嘱,它是头犟牛,会伤人,千万小心!
父亲之所以看中这头牛,就因为卖主怕受到伤害急于出手,只卖普通牛的一半价钱。而且一天能干三头牛的活。这账父亲算得过来,花半头牛的钱,买回三头牛,当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富子哥一看就喜欢上了这头牛,按时给它添草喂水。我和莲子姐怕得要命,就像见到鬼似的绕着走,一步也不敢靠近。母亲则埋怨父亲不该买回这头伤人的牛,拿一家人的性命去伴,犯不着。父亲说牛通人心,再犟的牛只要人对它好,就不会平白无故地伤人。前头出过人命的三户人家,稍不如意就用鞭子死命地抽打,越打它脾气越倔。人蛮,牛也蛮,牛和人一个道理。
父亲对犟牛百般疼爱,不到两个月,犟牛就对父亲百依百顺。这次要出远门,路上行人多,父亲怕它见到生人犯犟,才用两根绳子前后牵着它。犟牛走得很慢,似乎对父亲这样做大为不满。
父亲要去的地方叫锅巴滩,离家三十多里,我觉得非常遥远。父亲没说锅巴滩是什么样子,但我能想象得出来,一定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我的老家住在芦荡边,举目望去,广阔的芦滩无休无止地铺向天际。开春后,红嘟嘟的芦笋争着从土里冒出来,一棵挨一棵地挤在一起,几乎没留下一点空隙,密密的一片。它们见风长,十天半月就长到半人高,绽放出青嫩的芦叶,空气中流淌着浓浓的绿色,沁人心肺的清香扑鼻而来。我们从芦滩边经过时,太阳刚刚升起,芦苇被风荡起绿色的波涛,阳光在缎子似的草尖上闪烁,白晃晃的刺眼。肥嫩的青草使犟牛停住了脚步,一口接一口地啃。它那鲜亮的舌头锋利得像割草刀,轻轻一掠就把一束青草裹进嘴里。
芦滩里,黄毛和秋露正在埋头割草。我喊了一声,得意地朝他们挥着手。我想他们会朝我跑来,为我这次远行感到高兴。可是他们没向我跑来,也没有挥手,只是用嫉妒的目光望了一会儿,又埋下头去割草。
大芦荡是苏北里下河常见的一个极为普通的村子,稀稀拉拉散居在芦荡边的几十户人家,大都住着东倒西歪的土墙草屋,破烂得就像一堆堆垃圾。我家当然也不例外,靠几亩薄田养不活一家老小,在扬州平山堂做和尚的和尚叔,出面和风云庵的老和尚联系,答应让父亲租种锅巴滩的二十几亩庵田。
和尚叔半路出家,现已是平山堂的当家和尚,人称方丈。
祖上留下来的几亩地,因满田暗洞就像筛子眼一样盛不住水,全靠一部脚车不停地车水,一家人吊在车上,起五更睡半夜地忙碌。可以说,灌进田里的不是水,而是一滴滴汗珠子,花的力气比人家多几倍,收的粮食还不到人家的一半。现在,既要种庵田,筛子眼的田也舍不得丢,家里人只好分成两半,富子哥和我常住锅巴滩,父亲、母亲和莲子姐留在家里。
这会儿,填饱肚子的犟牛快步如飞,两只角抵住富子哥的脊背。富子哥因为扛着犁,想快也快不起来。犁是桑树做的,很沉,压塌了富子哥半个肩膀,走不几步就换一下肩。
前面,出现一处高耸的土墩子,远看就像一座小山,父亲说墩子上有户人家养了条恶狗,据说是下苇滩打草用铁夹子套住的一只狼,经过一段时间的驯养,现在成了一条狗,但野性未改,十分凶恶,路过这里的行人无不提心吊胆。
我从小就怕狗,要父亲绕道走。父亲说去锅巴滩就一条路,只能从这儿走。富子哥说人都怕犟牛,狼狗也会怕它。可是走近一看,地形对我们极为不利,两丈多高的土墩子从中间一劈两半,路从墩子中间直穿而过,就像陡峭的大“狭谷”。狼狗居高临下地蹲在墩子边,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行人。
父亲调整了队形,让富子哥走在后面,叫我和牛并排走,他走在前面,放长了牵在手里的牛绳,和犟牛保持一定的距离,遭到狼狗袭击可以有周旋的余地。
人和牛一进入“狭谷”,狼狗就闪电般扑向富子哥。
富子哥往下一蹲,狼狗扑了个空,从他的头顶上飞了过去,落到墩子的另一边。
我吓出一身冷汗,一边注视着跳来跳去的狼狗,一边紧贴住牛的肚皮,一步步向前挪动。
狼狗返过身来,再次扑向走在后面的富子哥。
富子哥躲闪不及,本就破旧的黑布褂,被狼狗叼去一片。
一开始,犟牛就没把狼狗放在眼里,迈着绅士般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着。当父亲和富子哥一次次遭到袭击,犟牛才忍耐不住地昂起头。
狼狗自不量力地跳上牛背,张开血盆大口,欲要撕咬我的耳朵。我一吓,赶紧钻到牛肚下。
犟牛被激怒了,脖子往后一扭,一只角猛一挑,把狼狗摔回到墩子上。
狼狗尝到了厉害,望着犟牛再不敢靠近,跑得远远的嗷嗷地叫。
父亲牵着牛趁此走出了“狭谷”。
2
一走进锅巴滩,我真不敢用眼睛去看,不见村舍人家,不见树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原,赤裸着的胸膛被太阳咬下许多牙痕,土层下的盐分被蒸发出来,凝成一片白花花的盐霜,像下了场小雪。一阵风吹过,往脸上一摸满手都是盐粒。鼻子一嗅,能闻到一股呛人的咸味。太阳也像在盐卤里泡过似的,怎么也睁不开铁锈般的眼睛。二十多亩上了水的水田,像钉在盐碱地上的一块补丁,不仅没有给荒原增添一点生机,反多了几分丑陋。
它就是父亲租种的庵田。
相传大海靠得很近的时候,这里遍地都是烧盐的小灶,人们把海水舀进池子里,让太阳蒸发掉水分,再把盐卤放进特制的铁锅里,用火熬出盐来。盐巴苦得人不能吃,遍地皆是。后来大海逐渐东移,盐灶废弃了,成了寸草不生的锅巴滩。风云庵的和尚看中了这片无人问津的土地,不知经过几家佃户的耕种,开垦出一小片碱气很重的水田。
一条瘦得可怜的小河,从西向东蜿蜒着,消融在不可捉摸的荒原上,一部八根桅子的风车,孤零零地竖立在河边。不到两扁担长的看车棚子,告诉人们它是这里唯一的一户人家。
父亲事先来过几趟,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现在把富子和我还有蛮牛,抛在孤立无援的荒原上,又急慌慌地往回赶,家里那几亩筛子眼的田离不开他。因为没到播种季节,父亲留给富子哥两件活:往田里灌满水泡上一夜,第二天把碱水放干,再灌上水浸泡,不断地反复,这叫洗碱。再就是耕地,春三遍,秋三遍,一遍也不能少,同样可以起到洗碱的作用。父亲临走时对富子哥说,你是大人了,种田要舍得花力气。其实富子哥才十六岁,也还是个大孩子。我年龄小,什么活计也干不了,父亲留下我是给富子哥做伴。父亲心挂两头,走不几步就回过头来看。我不知父亲租种荒原上这片贫瘠的庵田,是因为租金低,还是因为和尚叔说了,回不过口。
我感到困惑。
父亲没走出荒原,富子哥就扯起车上的篷,往干涸的水田里灌水。因为风不大,扯的都是满篷。父亲说,这是部几年没有修理的老牙车,经不起来去,风稍大就得扯半篷。风车虽然破旧,一旦转起来就有了生气,死一般的荒原就像张开翅膀的鸟,突然又活了过来。
风车咿呀,流水叮咚,沿着一条狭窄的水沟,缓缓地流进苦涩的水田里。富子哥坐在风车的上风,目光随着风车转动,我偎在他身边。富子哥黑头黑脸,眼里总是饱含着忧郁,嘴唇厚得像两片磨盘,给人一种沉重感。如果他眯细着双眼,嘴巴微微咧开,露出咬得动生铁的牙齿,那就是他最高兴的时候。面对让人难以接受的荒原,富子哥的脸上却有了难见的笑容。富子哥说他这一辈子离不开田土,但不愿守着筛子眼的田过穷日子,换几亩好地种几乎成了他的梦想。因此,锅巴滩的荒凉并没有使他感到震惊,仿佛他应该生活在这里,荒原可以实现他的梦。
第二天一早,富子哥就肩扛木犁,牵着犟牛走进白水田,熟练地给牛套上轭,插上闪亮的犁铧,开始耕翻稻茬田。我走在田埂上,看着犟牛蹬开四蹄,拉着那张沉重的犁,轻松自如地走着,泥水在它的肚皮下哗啦啦地飞溅,犁铧切开板结的土,一瓣一瓣地翻过去,就像盖在屋顶上的青灰色的瓦片,闪着耀眼的亮光,很有规则地排列着。犟牛虽不觉得吃劲,但有时也会停下,仰起头来看一眼空旷而又苍茫的荒原,哞哞地叫几声,抒发着内心的感受,然后又继续往前走。富子哥甩着牛鞭,却不往牛身上抽,吁吁声空洞地响在牛的身后。
牛往前迈一步,富子哥也随着它向前移动,不停地摇晃着犁梢,让犁铧耕起的土尽快地翻过去,以减轻牛的重负。犟牛呼哧呼哧地走着,田水被它强大的身躯激起一道道波纹,迅速地向四处扩散,撞击田埂时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富子哥这时双眼睁得很大,抖动着牵在手里的牛绳,让牛始终在墒沟里走出一条像墨斗弹出来的直线。
一种无声的语言。
犟牛配合相当默契,一点不用富子哥费心,不断地调整它的脚步,沿着墒沟直直地走,到了田头也不用富子哥吆喝,拖着犁掉过头来继续走。我在田埂上不停地往返,富子哥问我跟着做啥,我说你耕的地,就像莲子姐绣的花,好看。
富子哥脸上有了隐而不露的笑。
富子哥让我回到风车旁,如果坏了什么件头,赶紧把篷落下。这时风刮得很大,篷鼓得满满的,风车团团转动,掉樯时发出巨大的轰鸣,既使我感到振奋,又有点害怕,风车的力量太大了!
阳光下,波光闪闪的水田里,富子哥孤独的身影在默默地耕作,悲凉的牛号子响彻在荒原的上空,呵——雷雷——呵呵——雷雷——雷雷——雷雷——呵呵雷雷——呵——啊!
一首无字牛歌。
富子哥的嗓子很脆,发出来的声音浑厚而又清脆,饱含着凄苦和忧伤,我越听越觉得富子哥不是唱,像哭。
一只鹭鸶飞来,漫步在耕过的水田里,细长的脖子一伸一缩,仿佛在查看富子哥耕翻过的土地,大概无可挑剔,忽又振翅起飞,在荒原的上空徜徉了一阵子,然后朝远方飞去,很快就缩小成黑色的一点。我的目光追逐着它,直至眼皮有点发酸,这是来荒原以后,头一回看到有生命的活物,内心有着一种莫名的颤动。
犟牛毫不吝惜它的力气,不过十天时间,二十多亩水田全都耕了一遍,经过一夜的浸泡,田里的水红得像牛尿。放干后,耕翻过的田土现了出来,不见一个牛脚印儿,平展得像一张纸,犁沟像用梳子梳过似的笔直,一铧一铧的土,如同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闪烁着金属片似的亮光。重新灌上水以后,又是白汪汪的一片,满田咕嘟嘟地冒着水泡。可是不到半天时间,水的颜色又变红了,用手指蘸一滴放进嘴里,咸得发苦,真让人担心在这片土地上,能不能种庄稼。
3
死寂,冷漠,本是荒原的原样。
在高远的天空和锅巴滩之间,富子哥和我是这里唯一的生灵,除父亲来过几趟,从未见过人影子,每天看到的除转动的风车,再有就是耕地后歇在牛棚里的犟牛,连那只见过一次的鹭鸶,也再没有出现。早春的天气还很冷,田里的水凉得咬人,耕完头遍田,富子哥两腿都冻红了。他怕犟牛歇的时间长,力气没处使容易生事,没风的时候,便在风车的钹担上拴根绳子,让它拉动风车往田里灌水。他当然也不闲着,在牛后边一根钹担上拴根绳子,边赶牛边拉车。我坐在车网上,看看牛,又看看富子哥,他几乎也成了一头牛。
荒原上最难熬的是夜晚,没有月亮的时候,视线中全是黑的,整个锅巴滩像个无底黑洞把一切都消融了。富子哥和我睡在车棚里的稻草铺上,犟牛躺在我们的身旁,身下垫着厚厚的稻草,既是它的床铺,也是它的草料。一天紧张的劳累,并没有耗尽它的体力,不停地磨着坚硬的牙齿,似乎要把黑夜和孤寂一点点地咬短、嚼碎,连同草料一起吞进肚子里。尖溜溜的风无孔不入,从墙缝钻进来,一条破被抵御不了春寒,富子哥让我紧贴住牛,用牛的体温暖着身子。
夜,狰狞而又可怕。
一种古怪的叫声,仿佛来自地层的深处,忽东忽西,无形无质,在夜空中流淌,漫腾。那直筒筒的怪叫,有时离得很远,隐隐约约,似有若无;有时靠得很近,好像就在车棚外边,随时都会扑进来。每到这时候,富子哥就坐起身,手里握着牛鞭。犟牛也警觉地站起,呼呼地甩着尾巴。我不寒而栗,紧抱住富子哥的腿,一动也不敢动。富子哥睡不着觉,就给我数那风车上的件头,车轴、车心、水钹、旱钹、拂板、齿轮……他每数一件,我就扳一根手指。富子哥对风车熟悉得就像读一本有趣的书。
我愈来愈觉得锅巴滩单调而又枯燥,不像在大芦荡,随时都可约几个伙伴,下河摸河蚌,上树捉知了,热热闹闹地疯一阵子。在这里,除了孤独还是孤独,只能在无法排遣的寂寞与孤独中度过一个个黎明和黄昏,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每天夜里,富子哥都要起来几次。犟牛动一动身子,他就知道它要撒尿,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光着身子拿来尿桶,随着那哗哗声,车棚里充满难闻的热尿味。犟牛的肚皮大,喝的水多,等到它把长长的一泡尿撒完,富子哥已经冻得瑟瑟地发抖。
夜深时,门前小河里就响起哗哗的水声,好像有船驶过,开始并没有引起我和富子哥太多的注意,可是时间一长,就觉得那船有点奇怪,总在深夜里出现,白天却看不到船的影子。深不可测的荒原上,似乎潜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危险!
一天深夜,我到屋外撒尿,突然听到远处响起枪声,接着传来哗哗的拨水声。那条奇怪的船又出现了,行驶的速度相当快,一闪就到了眼前。我连忙藏至屋角。因为没有月光,看得不太清楚,只见船上人影晃动,七手八脚地划着船,相互低声地催促,快,再快一点!船舱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猫着腰,想走近些看个究竟,忽见那船放慢了速度,赶紧又退了回来。
有人问,车棚里有人?
有人答,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谁会住到这儿来,快走。
船一闪过去了,我回到车棚里,告诉富子哥不像是条好船。
富子哥沉默好半天,才说,大概是条渔船,捕鱼人常在夜里张钩撒网。
我十分肯定,船上没有渔网,还听到几声枪响,好像后边有人在追。
富子哥蹬了我一脚,说,别管他,睡吧。
我像鬼扒眼似的一夜没睡好,心里老想着那条船。天亮后,趁富子哥去地里放水,我沿着河边走了很远一段路,看到河的尽头有个很大的苇塘,不敢再往前走,只能透过密密层层的芦苇往里看,什么也没看见,但我断定那条奇怪的船就藏在里边。
回到车棚里,富子哥问我去哪儿了。我把看到的一切都对他说了。富子哥很生气,怪我不该乱跑,让父亲知道准要扇我耳刮子。
我没当回事地说,不过随便走走,也没见着什么。
富子哥说,你没见着,可是藏在暗处的人能看到你,会惹祸的!
我问,暗处的人是谁?
富子哥说,就船上那些人。
捕鱼人怕什么。
你真的相信那是渔船?
富子哥忧心忡忡,要把牛送回老家,等耕地时再牵回来。犟牛是我们家的命根子,没有牛锅巴滩的庵田种不下去。富子哥叫我待在车棚里,一步也不离开,把牛送回去他就回来。
我替他担心,问道,双墩子上有狼狗,你过得去?
富子哥说,跟牛一起走,没事。
富子哥走后,锅巴滩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面对阴沉沉的天空,望着空旷而又苍凉的荒野,寂寞和孤独多么难耐,多么痛苦,每一分钟都显得那么漫长。我不敢乱走一步,只能坐在车棚门口,禁不住打起瞌睡来。恍惚中,有笃笃的脚步声,是富子哥回来了?可是睁开腻涩的眼帘,看到的却是一个小姑娘正朝我走来。她个头不高,但很匀称,身穿蓝花布棉袄,脑后垂一根不粗不细黑油油的独辫子,辫梢上扎着白头绳。清秀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刷子,蚕豆花似的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地窥视着周围的一切,却又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
这是我来锅巴滩以后,头一回在大白天看到人,高兴得蹦了起来,什么寂寞,什么孤独,全都没有了,心想她准是走错了路,不然怎会走到这鬼都不来的荒原上呢。尽管我并不知道锅巴滩哪里有路,但只要她向我打听,我就有了和她说话的机会。
我立刻向她走去。
小姑娘稍微停顿了一下,旁若无人地直往前走。
我一声咳嗽,想引起她的注意。
小姑娘没朝我看。
我又走近一些,等候在路边。
小姑娘像遇见鬼似的,一阵风似的从我面前走了过去,一句话也没说。
我闻到了雪花膏的香味,感到非常失望。心想,也许她是个哑巴?
小姑娘从风车旁经过时,仰起头来看那高高的车顶,脖子一下子拉长了,白得像凝练过的猪油。她没注意脚下,被车轴绊了一下,一只鞋绊脱了。
我连忙跟了过去。
小姑娘气愤地踢了车轴一脚,还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脏话。她不是哑巴!她脚上穿着鹅黄色的洋袜,低下头来捡鞋时,我才发现那鞋十分好看,白缎子做的鞋面,鞋头上绣着一朵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是用蓝丝线绣上去的,使整个荒原亮了一下。
我的心突突地跳,一直注视着她。
她抬起一条腿往脚上穿鞋时,踉踉跄跄地站不稳,穿了几次都没穿上。
我想走过去扶她一下,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连句话都不跟我说,我才不理她呢。
小姑娘穿好鞋,拔腿就走,很快就在荒野里消失了。不知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心里骂了一声:活鬼!
傲慢的小姑娘虽使我很不愉快,但在孤寂的锅巴滩见到人,无论如何也使我高兴了一阵子,心想:在这种鬼地方,即使互不相识,她也应该跟我说话,或许是我没问她什么,她不好意思开口。又想,她脚穿白鞋,头扎白头绳,也许是家里死了人,内心很痛苦。
大半天,我一直坐在车棚门前没有离开,眼睛看着小姑娘走去的方向,等她再返回来,心想再见面时她会跟我说话的。可是直到午后也没见到她,等到的却是富子哥。富子哥的裤管撕开很长一条口子,挂在脚面上。我吃惊地问,被狼狗咬了?他说没伤着皮肉,只是裤子被撕破了。
富子哥拿出几块麦面和胡萝卜做的饼,是母亲特意为我做的,我咬了一口,又甜又香。
4
每到深夜,那条神秘的船就出现在门前小河里,一听到哗哗的水响,富子哥就怕得发抖。我的胆子反而大起来,因为见过一面的小姑娘,说明在这死一般寂静的荒原上,除了我和富子哥还有别的人,我们并不孤单。
一天夜里,河边隐约传来声音,仿佛有人在下网捕鱼。我对捕鱼有着浓厚的兴趣,在老家看到渔船下网,都要站在河边分享一分捕到鱼的惬意,有时跟着渔船走很远的路,也不觉得累。
富子哥累了,睡得很熟。
我悄悄地从被窝里脱了出来,轻手轻脚穿好衣服,走出充满牛尿味的车棚。淡淡的月痕掩在天际,三五颗星星从云缝里露出来,鬼火般地眨着眼睛,荒野一片灰暗,一切似乎都看得见,却又模糊不清。
远处小河边似有人走动,我沿着河岸走去,距离逐渐缩短,看到岸边停着一条船,不像是捕鱼,几个大汉七手八脚像在捆一头猪。
我不敢再往前走,蹲在岸边茅草棵里。不一会儿,残缺不全的月亮钻出了云层,天地间有了些亮色,我看得很清楚,停在岸边的就是夜间经常出现的那条神出鬼没的船,他们捆的不是一头猪,而是一个胖得像猪一样的人,嘴巴被堵住,发出来的唔唔声如同猪哼。
我心惊肉跳,想退也退不回来,只能缩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人说,草上飞,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就把枪交出来。
一听“草上飞”的名字,我就吓得魂不附体。这一带方圆百十里,没人不知道草上飞是飞檐走壁的大盗,手里有几十条枪,抢走人家的财物,还把人头割下来挂在门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船上这伙人,竟敢对草上飞下手,说明他们比草上飞更厉害。
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从船舱里走出来,对手下的人挥了挥手说,把他嘴里的东西掏出来,让他死个明白。
从草上飞嘴里掏出来的是一团水草。
中年男子说,认识老子?
草上飞说,呸,刀疤脸。
中年男子说,是我,你的眼睛没瞎。
草上飞说,你也没得好死。
咋的,不想活了,活够了?
老子已经死过几次,落到你这杂种手里,我不会活着。
枪放在哪儿,说出来可以让你死个痛快。
老子有枪,就是不给你龟孙子。
好,有种。
被称为刀疤脸的中年男子,摘下头上的毡帽摆了摆,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饿虎扑羊似的摁住草上飞,硬把他的舌头从嘴里拽了出来,锋利的刀闪过一道寒光,被割下的舌头掷在船头上,像条鲜鱼似的蹦了几蹦。
血从草上飞的嘴里喷了出来,想骂骂不出,在船头上翻来滚去。
月光下,那血的颜色是黑的。
我头一回看到杀人,吓得浑身像筛糠一般发抖,屏住呼吸不敢喘气。
刀疤脸狠狠地踢了草上飞一脚,然后又摆了摆手里的毡帽。几个汉子把草上飞抬了起来,嗵的一声抛入水中,因为身子过于肥胖,一时难以下沉,有人拿起竹篙硬把他往水底捺,就像捺一只打足气的皮球,篙子一松又浮了上来。几次反复,草上飞终于沉入水底。
有人问,尸首咋办?
刀疤脸说,把他捞上来,带回苇塘埋掉,让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于是,几支竹篙一起插入水中,不停地搅动,肥胖的尸体浮了上来,如一条死狗被拖上船头。
有人笑道,草上飞油水足,流出来的血也漂油花子。
一阵哈哈大笑。
这伙人手脚麻利,杀一个人就像杀一只鸡。
我两腿蹲得发麻,脚下一滑发出了响声。
船上人全都紧张起来,有人!
刀疤脸跳到岸上,从腰里拔出盒子枪,沿着河岸向前搜索,见到一束茅草也要踢几脚。我的心一下子蹦到喉咙里,心想这回死定了!
这时,一条不小的鱼突然跃出水面,划一道弧线又跌入水中。刀疤脸盯着河面看了一会儿,没再往前搜,回到船上飞快地向苇塘驶去。
我一口气奔回车棚,摇醒熟睡的富子哥,说,快起来,外边出事了。
富子哥倏地坐起,蒙蒙眬眬地看着我,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忙说,那是一条贼船,他们在杀人。
富子哥问,你咋知道的?
我看得清清楚楚,草上飞被他们杀死了。
你想死啊。富子哥气愤至极,重重地扇了我一记耳光。
我摸着发麻的脸,问,咋啦?
富子哥抖抖索索地说,夜摸子是好惹的?
芦荡里的人称土匪叫夜摸子,他们白天人模人样,一到夜晚就打家劫舍,见什么抢什么,稍有违抗就动手杀人。原来无人问津的锅巴滩也不太平,苇塘竟是匪窝。
我说,我藏在茅草棵里,没被夜摸子发现。如果被他们看见了,还回得来?
富子哥没再说什么,但接连几天老是心神不定,见他惶惶不安的样子,我越想越后怕。
半个多月过去了,没见夜摸子找上门来,富子哥才慢慢平静下来,我的心里也踏实了些。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车棚门前小河里,传来泼剌泼剌的响声,夜摸子的船又出现了。富子哥连忙坐了起来,听着外边的动静。
船好像在河边停了下来,接着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不知夜摸子在寻找什么,那脚步声从门前响到屋后,又回到了门前,我紧紧抱住富子哥。他抖,我也抖。
富子哥把我推至墙角,用牛吃剩的乱草从头到脚盖住我的身子。
形同虚设的篱笆门,一脚就蹬开了。
我藏在乱草堆里,不敢动弹。
认识我们吗?刀疤脸手里的电筒,射出一束白刺刺的亮光,照住富子哥惊恐万状的脸。
我从草隙里看到刀疤脸的面颊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像条蜈蚣匍匐着。
富子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禁不住地发抖。
刀疤脸接着问,认不认识?
富子哥惊恐地说,不……不认识。
不老实。啪的一记耳光。
真的不认识。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富子哥连连摇头。
来这儿多久了?
刚来。
就你一个人。
嗯。
干啥?
种庵田。
一个竖眉立眼的家伙拔出枪来,枪口抵住富子哥的额角说,干掉算了。
另一个小白脸拦住说,还是个大孩子,算了。
刀疤脸皱了皱眉头说,省住一粒花生米,把他吊到风车上去。
土匪从车上解下一根绳子,捆住富子哥的手脚,然后把他的脖子拴到篷绳上,扯上四丈多高的桅杆,然后把船开走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出车棚,边哭边叫,哥!
富子哥头朝下脚朝上地吊在空中,脖子被绳勒住,发不出声音,只能使劲地扭动着身子,拼命地挣扎。拴在车轴上的绳子打的是死结,我怎么也解不开,拿来镰刀正要把绳子割断,又一想,哥从高空坠落下来,会有摔死的危险,便两手扯住绳子,用牙齿咬那绳扣。
富子哥不再挣扎,大概昏过去了。
我一口接一口地咬,咬得满嘴是血,终于咬开了绳结。哥的身体比我重,我被吊了起来,使足全身的力气用双脚钩住车轴,才把富子哥慢慢地放了下来。
富子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是死了。
我边哭边喊,哥,你醒醒!
富子哥毫无反应。在这孤立无援的荒原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死亡的恐惧潮水般向我压来。就在我感到绝望时,富子哥的手似乎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回过一口气来。
我止不住地哭,说,都怪我,不该去看夜摸子杀人,是我害了你。
富子哥直喘气,说,不是你救我,我就没命了。
我号哭不止,这地方待不下去了,我们回老家吧。
富子哥说,庵田不能不种,有了好收成,才能换几亩好地种。明天送你回去,我留下。
我不答应,你不走,我也不走。
兄弟俩泪水流在一起。
很长一段时间,富子哥和我都不敢在车棚里住,天一黑就躲到离河边很远的地方,露宿在无遮无挡的荒原上。
5
天还没有完全转暖,盐碱地里的盐蒿就从地缝中钻了出来,怯生生地窥视着白花花的锅巴滩。盐蒿是一种草本植物,叶子呈羽毛状,花小,结出来的籽也小,只有半粒菜籽那么大,但它的生命力极强,能在盐分很重的碱地里生长。
不知从哪儿飞来两只鸟,一身灰黑,肚皮上的羽毛却是白的,这里人叫它鹭天子。它见到人就在头顶上盘旋、俯冲、拍打,弄得人头晕眼花,所以又叫迷魂鸟。鹭天子一来锅巴滩,就对我和富子哥非常反感,仿佛荒原是属于它们的,我和富子哥完全成了入侵者,千方百计地要把我们赶走。
夜摸子那天来过之后,就离开了苇塘,我和富子哥又回到车棚里,结束了露宿的生活。没过几天,父亲把犟牛送了过来,二遍田就要开犁了。父亲知道这里发生过可怕的一幕,一直看着我和富子哥,一脸的忧愁。
富子哥说,夜摸子不会回来了。
父亲说,不见得,这伙人东飘西荡,说来就来。
富子哥说,他们在锅巴滩杀了人,还不走得远远的。
我也帮着说,两条人命,他们能不怕。
富子哥没听懂,问我,杀死的就草上飞,哪来两条人命?
我笑道,他们以为你也被吊死了。
父亲没有走,陪着我们在车棚里住了两天。可是想到家里筛子眼的田要下小秧,又不得不往回赶。父亲离开时,两腿像被绳子缚住似的迈不开脚步。
父亲走后,富子哥又起早睡晚地耕地,两腿插在淤泥里,一趟田耕下来,冻得就像煮熟的虾子。歇了几天的犟牛,膘肥肉壮,把积蓄在体内的力量憋不住地使了出来,拉着那架古老的木犁,轻轻巧巧如履平地。富子哥用呵呵雷雷的无字牛歌,又一次唤醒了沉睡的水田,也唤醒了锅巴滩。
风车扯起篷,看车的责任理所当然地落到我的肩上,坐在风车旁一步不离地守着,突然闪过一道红光,见过一面的小姑娘十分意外地出现在眼前。她换了一身衣服,身穿红花布夹袄,脚蹬黑布鞋,辫梢上扎着大红头绳,不像我上次见到她时那样傲慢,没精打采地低着头,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注视着她。
她也看我一眼。
两人的目光相遇时,又同时慌忙地避开。
我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口袋,想跟她说话,但觉得这样做很无聊,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里。
她从我身边经过时,犹豫了一下。
我等待她问我什么。
她犹豫不决,走走停停。
我打定了主意,她不开口,我也不说话。
她终于回过头来,默默地望着我。
我装着没看见,仰脸看风车的顶空。
她见我对她不理不睬,又往前走。一边是流水淙淙的小河,一边是转动的风车,人经过时都要侧过身子,不然就会被篷绳镶进去。看来,她没有忘记上次被车轴绊过一跤,眼睛看住脚下,每走一步都很小心。
我捂住嘴巴笑,胆小鬼!
她只看着脚下,没注意转动的风车,一合篷变换方向掉樯时,飞起的脚绳一下子套住她的脖子。风车就像只猛兽,一旦捕捉到猎物就不放开。小姑娘的脖子被篷绳紧紧地套住,整个身子悬在半空,双脚拖在地上,随着风车不停地转动。
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吓呆了。
风越刮越大,风车如脱缰的野马,我无法接近。
小姑娘的脖子被篷绳越勒越紧,脸憋得像紫萝卜,两腿像遭到杀戮的鸡拼命地乱蹬,却无力从篷绳里挣脱出来。
我大声地喊,哥,快来,出人命了。
风吞没了我的声音,富子哥听不见。
我站到车的上风,落下一合合篷,风车失去了风的力量,慢慢地停下了。
耕田的富子哥以为风车出了故障,飞快地赶来,一看篷绳上吊着一个人,连忙把她放下。
小姑娘死一般躺在地上。
我很害怕。她被篷绳勒死了?如果她是夜摸子船上的人,富子哥和我都活不了。我直嚷嚷,快救救她,不能让她死。
富子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说,是你……
我直摇头,不,是她自己不小心,被掉樯的篷绳套住的。
小姑娘没有死,吃力地张开眼帘,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儿,才看着我和富子哥说,不是你们搭救,我就没命了。
富子哥又回到没耕完的那块水田里,呵呵雷雷地赶着牛。
我问她,还难受么?
她点点头。
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黑翠。
家在哪儿?
她指了指苇塘,就那边。
一个人?
不……
捕鱼?
做买卖。
有一伙人?
她突然变得警觉起来,像受惊的猫瞪圆了眼睛,盯着我问,你问这些干什么?
事情非常清楚,她是匪船上的人。
我赶紧解释说,锅巴滩太荒凉了,看不到人影子,见到人我什么都想问。
她有同感,说,也是的。
我松了一口气。
她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尽管那鲜红的衣服在阳光的辉映下,艳丽得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但我觉得她和锅巴滩一样丑陋。
小姑娘的再次出现,使我和富子哥得到确切的消息,夜摸子又回到苇塘里来了!
富子哥担心的是犟牛,被夜摸子抢走无法向父亲交待。
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说,再把牛送回家。
富子哥说,二遍田刚开犁,正是用牛的时候,咋能送走呢?
我坚持说,送回家,总比让夜摸子抢走的好。
富子哥在荒野里挖了个地坑,上边搁几根树棍,苫上草帘子,准备晚上把牛藏到那儿去。
可是没等到天黑刀疤脸就来了,他身穿长袍,头戴毡帽,脖子上围着一条很长的围巾,遮住面颊上那条蜈蚣似的刀疤。如果没有这块伤痕,他更像一个做买卖的生意人。
刀疤脸没进车棚,把我和富子哥叫到门外,用冷冰冰的目光打量着富子哥,又朝我瞥了一眼。
我浑身发凉。
黑翠努了努嘴,就是他们。
我用戳人的目光狠狠地挖了黑翠一眼。
黑翠往后退了一步。
刀疤脸把富子哥看够了,才说,我们见过面,记不得了?
富子哥哆哆嗦嗦地说,先生,我眼生。
刀疤脸嘿嘿地笑道,你没说真话。
富子哥脸涨得通红,磨盘似的唇磨了几磨,也没吐出半个字。
刀疤脸发现拴在一旁的犟牛,走过去拍了拍它的肚皮,不错,是头好牛。
我想糟了,他要打犟牛的主意了。
富子哥跟过去说,先生,这牛脾气犟,它会伤人。
刀疤脸掏出一支短枪,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吹了吹说,再犟,犟得过它?
我不知哪来的胆量,指着黑翠说,她路过风车旁,被掉樯的篷绳套住脖子,这不能怪我们……
刀疤脸没让我往下说,挥了挥手说,我女儿都对我说了,你们救了她的命。说着摘下头上的礼帽,挂到车棚门口的墙上,叫过黑翠走了。
富子哥追上去说,先生,你的帽子……
刀疤脸停下说,你用得着,把它挂在门前。没走多远,忽又回过头来说,记住,谁要打听什么,你们只能说不知道,不要自找苦吃。
说罢一阵风似的走了。
我拿过帽子左看右看,是顶极其平常的礼帽,已经很旧了,帽檐上有几个洞眼,不像是老鼠咬的,洞的边缘很光滑,而且有被火烧过似的煳斑。
我一气,摔得远远的,说,一顶破礼帽,扔掉算了。
富子哥捡了回来,挂在门前一根木桩上,说,这人得罪不起,他叫留着,就让它挂着吧。
6
父亲二十多天没来锅巴滩,口粮所剩无几,牛的草料也越来越少。锅巴滩长不出别的草,只有苦叽叽的盐蒿,犟牛再饿也不吃,因为咸得发苦。犟牛半饱不饥,耕地时拖在身后的木犁变得沉重起来,每往前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半天下来耕不到几圈田。
我每天早晨起来,就朝父亲来的那条路上眺望,直到太阳在荒原上落下去,脖子都望酸了。租种锅巴滩的庵田,父亲明知不会有多好的收益,但和尚叔说了,也就不惜汗水地耕种。和尚叔十八岁出家,现已五十大几,出去就没有回来过。每当我问起和尚叔为什么不回来,父亲总避而不谈,或说:出家无家。父亲对和尚叔非常敬重,说他知书达理,又见过世面,跟种田人大不一样。和尚叔说的话,父亲视如圣旨,我们家的最高权威不是父亲,而是远在扬州平山堂的和尚叔。
父亲迟迟不来,我怕家里出了事情,想回荒草地看看,又怕过不了双墩子狼狗这一关。
夜摸子的船仍在苇塘里,但没到车棚里来骚扰,那神出鬼没的船,一天夜里在门前小河里停了下来,可怕的脚步声响到门外,有人发现挂在墙上的那顶礼帽。
有人说,老大的帽子,咋挂在这儿?
另一个人说,他的人,别多事。
真是老大的帽子?
没错,我们走吧。
没想到很不起眼的一顶破礼帽,竟把夜摸子挡在门外。
再艰难的日子,富子哥总能过下去,置几亩好地种的念头,使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劳,每天照例把犟牛牵到水田里,架起轭来耕田。犟牛很懂事,日子越困难,越肯听话,富子哥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一点也不犯犟。一天下午,犟牛倒在水田里再也站不起来,瘪塌塌的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响声。
在焦急的期盼中终于等来了父亲。父亲是撑着船来的,船舱里堆着牛吃的草,还有我们的口粮:几升连糠带皮的麦糁子,几块豆饼,一捆老得发红的青菜。父亲一来就说,等急了吧。
我嘀咕道,眼睛都望穿了。
父亲把我搂进怀里,摸了摸我的身子骨,说,春头上粮食难借,我总不能空着手来。
富子哥说,我们能忍,就是牛……
父亲从船上拿来油壶,里边装有半壶香油,让富子哥稳住牛角,把香油从牛的鼻孔里灌进去。犟牛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用鲜亮的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着沾在唇边的一点点油珠子。
父亲看了耕过的田,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富子哥。
父亲来过,父亲又走了。
富子哥用麦糁子、豆饼和老得发红的青菜,煮了一锅杂粮饭。我像牛一样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碗。富子哥只吃一碗,剩下的全都给了犟牛。犟牛喝了香油,吃着父亲送来的新鲜草料,一天天强壮起来,耕田时又有了轻松。
一个没有风的下午,风车一动不动地停着,我走在田埂上,发现离水田不远的荒原上,一只鹭天子正在孵蛋,我想把鸟蛋捡回来给犟牛加料,便跑了过去。
鹭天子蹲在窝里,毫无飞走的意思。
我踮起脚,悄悄地逼近,想把它捉住。
鹭天子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张开了翅膀。
我猛地一扑,没有捉住,两只蛋被打破了。飞向高空的鹭天子,突然又闪电般俯冲下来,有力的翅膀在我的脸上扇了一下。
我的脸像针扎似的疼。
鹭天子几次俯冲下来,都被我用手挡开了。
又来一只鹭天子,轮番向我发起攻击。
我两手抱住头脸,撒开两腿往回跑,到了正在耕田的富子哥身边才停了下来。
两只鹭天子攻击的对象不再是我,而是被轭套住的牛。
犟牛全没当回事,继续拖着犁往前走。
鹭天子不停地俯冲,不断地用翅膀拍打犟牛的脊背。
富子哥挥动着牛鞭,想把鹭天子赶走。
一只鹭天子竟用翅尖拍打犟牛的眼睛,犟牛有了反感情绪。
每当鹭天子俯冲下来,我就大声地喊叫,既想把它赶走,又告诉犟牛鹭天子来了!
一只发狂的鹭天子竟然落到牛背上,用尖利的嘴一口一口地啄着。犟牛尾巴一扫,把鹭天子打落在水田里。我刚要跑过去捉,只见犟牛拖着犁向前飞跑,牛绳和犁梢同时从富子哥的手里脱了出去。
鹭天子仍在天空盘旋,鸣叫。
犟牛拖着倒下来的木犁,在水田里狂奔,只见一团团水花,看不到牛。
鹭天子吓得飞走了。
富子哥不顾一切地追赶,可是犟牛奔跑的速度太快了,怎么也追不上。
犟牛发疯似的又蹦又跳。
富子哥刚抓住犁梢,就被犟牛拖倒在泥水中。
富子哥抓住犁梢不放。
犟牛拖着犁和富子哥,狂跑不止。
我恨死那两只鹭天子了。
犟牛气红了眼,仿佛已经认不得人,用阔大的额头朝跌倒的富子哥压来。
我大叫,哥!
富子哥放开犁梢,在泥水中一滚,躲过了犟牛。
犟牛拖着犁,又跑。
我跳进水田,帮富子哥一起拦牛。可是半截身子陷进很深的淤泥里,动弹不得。
发疯的犟牛,排山倒海地向我冲来。
富子哥大惊失色,叫道,快躲开,危险!
我如同跌进万丈深渊,两眼发黑。
犟牛和我的距离飞快地缩短,我想这一次我死定了。
富子哥边喊边朝我跑来。
此刻,我只能埋怨父亲,不该买回这头犟牛,使我成为第四个被它抵死的人!
冰雹似的泥浆已经飞溅到我的脸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富子哥追上了犟牛,用肩膀扛起犁梢,犁铧深深地吃进土里,狂奔的犟牛被刹住了。
我和犟牛只有一步之遥,它鼻子里喷出来的强大气流,直扑到我的脸上。
富子哥屏住气扛着犁梢,不动。
我两腿一软,跌倒在水田里。
犟牛瞪着发红的眼睛,怒视着我,仿佛指责我不该去捡那鸟蛋,我十分羞愧地低下了头。
犟牛眼里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地消失。
富子哥没用鞭子抽打犟牛,而是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脊背。
犟牛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对富子哥直甩尾巴。
在锅巴滩,我又一次闯了祸……
7
黄秧落地,老少弯腰。一个繁忙的季节。
黄梅天,蓑衣斗篷不离肩。正是这个季节的气候特点。
早晨一片白,晚上满眼绿。可见苏北里下河水乡这时的变化之快。
插秧的先一天,富子哥就驾着牛开始耙田,让我蹲在耙的一头,另一头放只柳筐,里边装几块重量和我相等的土块,他站在耙的中间,呵呵雷雷地赶着犟牛,把耕过三遍的水田横竖耙了两遍,直到平坦如纸才给牛卸了轭。
第二天天刚亮,父亲从老家运来两大船秧苗,还请来十几个人。锅巴滩的地盐分重,育不出好的秧苗,父亲便在筛子眼的田里下了小秧,临栽时从池子里拔出,扎成一束束,用船运到这边来。请来帮忙的人,都是芦荡村的插秧能手。按习惯,我们家供一天饭食,不给一分工钱,日后父亲再给帮忙的人换工。
母亲和莲子姐也随船来了。她们是来做饭的,插秧虽然不费大力气,但十分累人,弯腰曲背,四肢悬着,一天下来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因为插秧消耗的体力大,主家的饭食都不马虎,中午一顿饭最讲究,要有六大碗,少不得鱼肉,客气一点的,还有肉圆子和酒。
车棚里只有一眼锅灶,地方小施展不开,父亲带来两口大铁锅,挖几块荒垡在门前垒起锅灶,母亲和莲子姐就像过年一样忙开了。
父亲没让我闲着,要我把船上的秧把,往白水田里运送。我挑不动两只筐,父亲拿来芦席放在水田里,上面堆起山包似的秧把,再把前面的两只席角卷起,用秧把压住,推起来不会往泥里钻。我推着这座小山,下边仿佛装了轮子,直向前滑行。
插秧人站在田埂上,一字儿排开。领头趟的人栽下十行秧,第二个人才另起一趟,以此类推。技巧最娴熟的人,才领头趟或栽尾趟。栽尾趟的加快速度,前面的人都得快起来,叫压趟子。中间的人被后边的人包住出不来,叫吃粽子。栽尾趟的人拉得很远,起不到压趟子的作用,叫挂龙尾。所有这些,对于做庄稼活的人,都是丢脸的事。
站在田埂上的人都下了趟,于是便有了一个非常好看的梯形,一步步往后退,前面就出现一片新绿。
父亲把我运到田里的秧把,分布到插秧人的身后。父亲掷秧把的姿势非常优美,一手拎四五只,猛一使劲同时飞了出去,落下时却一个比一个远,分布得十分均匀,插秧人不用抬头,就能从胯下拿到秧把。
中午吃饭时没有桌凳,母亲在车棚前扫出一片水洗过似的空地,十几个人围成两个圆圈,席地而坐。
父亲很过意不去,说,怠慢诸位,实在对不起。
乡邻们异口同声,没事没事,我们是来插秧的,又不是做客。
母亲在锅上忙,莲子姐端上一碗碗香气四溢的菜。一只倒满酒的碗,依次从每个人的手里传过去。这酒是用大麦酿成的,很有些后劲儿,人称大麦冲子。酒量大的人猛喝一口,不能喝的湿一湿唇,边吃边谈论锅巴滩。
有人说,这地碱气真大,腿都腌得皱皮了。
锅巴滩是盐场,能不咸?
自空和尚也是的,咋不给几亩好地种?
有人见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便说些宽心话,难说,雨水调适,也能有个好收成。
酒足饭饱过后,插秧人也不休息,立刻又回到田里忙碌起来。这一天,是锅巴滩最热闹的时候,如同换了一个世界。
傍晚,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插秧人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沐在茫茫的雨雾中,直到插完最后一把秧,白水田有了一片新绿,插秧人腿上的泥也顾不得洗,就上船往回赶。热闹了一天的锅巴滩,又恢复了往日的孤寂。
雨下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缠缠绵绵三天没断头,刚插下的秧苗,喝了天上落下来的鲜水,没蚀色就开始转青。富子哥脸上喜滋滋的,走路也精神了许多。
锅巴滩有了青棵子,蚊子有了藏身之地,忽然变得猖獗起来。它们白天藏在秧田里,黄昏时结伙成群地起飞,如烟似雾,嗡嗡声不绝于耳,随便伸手一抓就能捋住一把。夜晚睡在车棚里,只好用被单蒙住头脸,可是早晨起来一看,浑身一片猩红,痒得往肉里抠,抓破皮肉,就流出黏稠的黄水。
我患了疟疾。
发病时,浑身禁不住地发抖,这里人称患了这种病的人叫做官。据传有个为官的人,官气十足,总是摆出一副抖抖的样子,死后成了厉鬼,缠住谁就会像他做官时那样发抖。疟疾发病的时间不尽相同,有隔日的,有三日的,我属于最严重的一种,每天发作一次,日头偏西时,就像掉进冰窟里发寒怕冷,骨头都抖散了。
富子哥让我躺到风车的车网上。富子哥说风车转动起来,再厉害的鬼也会害怕,加上火暴暴的太阳,能把鬼给晒死,双管齐下,准能治好我的病。
我只有顺从。
七月的太阳撒下一片火网,我半死不活地躺在转盘似的车网上,像癫痫病人那样一阵哆嗦之后,浑身开始发烧,血液像凝固了,随着体温的不断升高,死神步步向我紧逼。
我想哭,但挤不出一滴眼泪,体内的水分被烧得一滴不剩,知觉一点点地消失,仿佛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生与死的抗争,十分强烈。我的一只手从车网上垂了下来,明知这样非常危险,一旦被转动的钹齿钳住,就会咬断手指。但一切都已不属于我自己,病魔像一条巨蟒缠得我四肢无力,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我再次失去了知觉。我死了。
突然,我的一只手像被砍了一刀,难以忍受的剧痛使我苏醒过来,整个身子紧张得往一处收缩。我不知道是怎么坐起来的,看到一只手指被钹齿咬住,鲜红的血止不住地滴落,地上红了一片。我一边拼命地呼救,一边用双脚抵住车轴,不让风车转动。
富子哥赶来落下车上的篷,推着风车往回倒了一下,我被钹齿咬住的手指脱了出来,血肉模糊,指甲也脱落了。富子哥把我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用舌尖轻轻地吮着。他吮一口,我的心就抖一下。血止住以后,富子哥摘来几片吹吹菜的叶子,把伤口包了起来。
疟疾病没再发作,但受伤的手指却疼痛难忍。我刚从病痛中解脱出来,又深深地陷入伤痛之中,这能怨谁呢?
一阵疼起来,我什么也不想,只想扑进母亲的怀里幸福地大哭一场。
8
父亲要带我回荒草地。
我的手指受了伤,又刚患过疟疾,身体十分虚弱,不断出冷汗。父亲说锅巴滩的蚊子多得能吃人,再患上这种病,我的小命就难保了。
我舍不得富子哥,本来就很孤独,我再一走就他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他就更加孤独了。
父亲的态度非常坚决,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看着富子哥,想让他站出来挽留,也许父亲会不叫我走。
富子哥把头揣在怀里,不说留,也不说不留。
父亲把他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富子哥这才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父亲,冲头冲脑地说,爹叫你回去……你就走。
我急得直哭,哥,这么大个锅巴滩,就你一个人……
富子哥说,有犟牛做伴我不冷清,你走吧。
于是,我又回到了阔别不到一年的芦荡。黄毛听说我回来了,很快找上门来约我去滩里拔蓑衣草,晒干后不但能编雨天穿的蓑衣,而且能拿到镇上去卖。
我受伤的手还没好,不能和他一起去。
分别几个月,黄毛头上的头发更黄了,黄得就像乱稻草,看来他家的日子过得也不轻松。
下了一场雨,秋露找我去芦滩里捡蘑菇。雨后的茅草棵里,总会长出指头大的野蘑菇,像一把把白色的伞。
我去滩里转了一圈,捡回来满满一篮子。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生活在父母的身边,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再说,芦荡里有我看不够的沟河渠塘,有我熟悉的伙伴,可以使我得到许多童年的欢乐,喝水也长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很快得到恢复,被风车碾碎的一只指头,又重新长出了指甲。
只有经过孤独的人,才知道孤独的痛苦。我想得最多的仍是留在荒原上的富子哥。苇塘里的夜摸子,再把他吊到风车上,谁能救他?犟牛发起脾气来翻脸不认人,富子哥如何对付得了?想到孤独和寂寞,想到夜摸子和犟牛,我的心就悬了起来,夜里常做噩梦,蹬腿抻臂地喊叫,救救哥……
父亲说,不用你犯愁,富子虽老实,但耐得住寂寞,也能过苦日子。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我对富子哥的思念与日俱增,想去锅巴滩看他。但父亲不让我去。母亲对富子哥的挂念比我还要多,只是放在心里没说出来,通过母亲也许能实现我重回锅巴滩的愿望。
因为母亲的周旋,父亲再不阻拦,问我,你摸得着路?
我满不在乎地说,走过两趟,眼睛闭起来也不会走错。
父亲说,双墩子的狼狗,你也不怕?
我怕父亲反口,想了想说,等有人路过,我和人家一起走。
母亲笑道,在锅巴滩住了些日子,胆子也练大了。
父亲送我过双墩子时,狼狗依然凶猛,但父亲多次从这里经过,摸到了它的特性,当它从高空扑来就矮下身子,趁它跳向墩子的另一边,就向前猛跑几步。狼狗如同夏夜天空的流星,在头顶上闪来闪去,却伤不到人。
一路上,我想象着富子哥见到我时,会是什么样子,是哭,是笑,还是向我诉说孤独的痛苦?
荒原遥遥在望,我边跑边叫:锅巴滩,我又回来了。
在车棚门口吃草的牛,一眼就认出我来,摇头晃脑地甩着尾巴,还仰起脖子叫了一声:哞!
风车悠悠地转动,咿咿啊啊地吟唱。
守在风车旁的富子哥,木木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我想象的那种激动。我飞跑过去,哥!
富子哥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我吃了一惊,咋啦?
富子哥仿佛不认识我似的,直翻白眼。
我吃惊地问,哥,你认不得我了?
富子哥厚厚的唇磨了几磨,却没发出声音来,孤独使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我想你,你咋把我忘了?
富子哥不声不响地回到车棚里,拿来几只煮熟的田螺,说,车口里捡的,已经煮过了,挺鲜的。
我拿出几块母亲做的麦面饼,被我的体温焐得热烫烫的,富子哥只咬了一口。因为风停了,便和犟牛一起拉动风车往秧田里灌水。
我吃着田螺,虽然没油没酱,但觉得非常好吃。
富子哥赶着牛,呵呵雷雷地唱起无字牛歌,这次他唱得特别轻松,特别欢快,我又回到锅巴滩他心里能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