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到晌午。
湘王殿下的几位后妃弹琴到累了,一起也到了室内花房来寻湘王。几位妃子似乎感情很好,并没有如何闲想象中的那样不睦。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
何闲靠近一直低头不语的钟少候,语气羡慕地说道:“你看那个妇人,与樱美人长得一模一样,同样身负剑骨。说不定是母女嘞!我若是湘王就好了,与这二人一同钻研,一定能创出新的剑阵!”
把位子让给湘王众妃子,退到何闲二人身边的耶律隆绪嗤笑一声,贴近何闲问他说:“你怎么满脑子都是剑?你就不想点别的?”
李思怡今日一直跟在耶律隆绪身旁当影子,此时见他退走,也想跟上,却被湘王叫住问话,不得不留下来应付湘王。
何闲深以为然的点头道:“确实是这样啊!脑中招式太多,可时间却又太少。不时刻回忆的话就要忘光了。我也十分烦恼。”
耶律隆绪鄙视着何闲,不想再和他说话。钟少候这时一把抓住了何闲的手臂,慌张急切道:“我们死定了。你武功最高,快出去。一定要把消息传回上都!”
“怎么了?”耶律隆绪二人疑惑。
“湘王要反!”
“湖南湖北本就是楚地,说一声楚宫春也不算僭越吧。”何闲在一旁认同的点头。
“可笑,我是那种只凭文字给人定罪的人吗?是人不对。”钟少候面色愈发焦急。
“人?”何闲与耶律隆绪对视一眼,有些迷惑。
“我们来时在王府前遇到的那个武官。那人甲胄下的衣袍紫衣金边,至少是三品以上的武官。”
“所以呢?”耶律隆绪与何闲都不太了解律法。
“依楚律,非奉御宝圣旨不得擅离信地,违者革职断发,徒两千里,五品以上者罪同谋反,夷三族。”
“岳州军就驻扎在城外四十里,而且也归湘王统御。这交代军务,不算擅离吧?”何闲询问道。
“公侯统领军务的,每月初一,十五两报,军官不得入府。今日是初一、十五吗?还有,我们来的时候他正要走。军营在城外四十里,若要赶在我们之前入府的话,起码要在门禁开前一个时辰就从军营出发,还得是快马加鞭。现在又不是战时,哪儿有那么紧急的军务要报?”钟少候冷笑道。“再加上私设弩手,几乎可以肯定了。”
“说不定只是那武将巴结上司,所以安排军士守卫王府?”耶律隆绪皱起眉头。
钟少候摇着头,否定道:“陛下重律法,这里又不比边路军事第一,武人若要向上爬,更要谨遵律法。除非那人是秘密安插在军士中用来掌控军心的,可湘王不过挂名而已,为何要用这一套。况且,就算是要用,也不可能用身穿金紫的线人。”
何闲还是有些不解:“可湘王···深得前后两代圣心,与陛下又是挚交,没理由要反啊?”
钟少候纠正他道:“我们只需要知道湘王犯多条楚律,罪同谋反,知情不报者同罪之。我们这一行人有天子内臣,有锦衣卫,有军队,有公侯门阀,还有异族人···”
耶律隆绪两手一摊,没有说话。
“就算是出于避嫌,我们也得这么报上去,且不能再和王府来往。更何况湘王真有问题。”
何闲点头算是同意了钟少候的说法,而后又突然展眉问道:“那如果湘王真的要反,我们这样,不是在找死吗?”
钟少候郑重的点头,紧紧抓着何闲的肩膀道:“所以你要先走,把这件事告诉折子珺,让他去找锦衣卫。我等等也会告诉冯二哥。”
何闲听完直接离去。远处李思怡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看着何闲越走越远。湘王和一众妃嫔也有些好奇这人怎么先行离去。
耶律隆绪很快的迎上去与湘王搭话,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钟少候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向湘王走去。才刚走了两步,他就被一只手按住肩拦了下来。
“唉,怎么少了一个?何闲呢?”那手的主人正是刚刚借故离去的重根儿。
钟少候没有在意重根儿语气上的差异,小声急切道:“湘王估计是真的要谋反。”
“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殿下勤政爱民,怎么会逆民心行反事?”
于是钟少候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分析。听完后,重根儿依然不信。
“咱家在宫中多年,这样媚上的官员我见得多了去了,总不能个个都要造反吧,”
“就算不是,我们身份敏感,也不能知情不报。大哥已经去通知锦衣卫了。”
钟少候突然意识到了有些不对的地方。自从那日在上城结拜过后,虽有些不情愿,但自己等人出于义气,都互相以兄弟称呼,而刚才重根儿说的分明是何闲而不是大哥或何大哥。
他上下打量着重根儿,他这一来一回,面容一下子柔和了许多,举手投足多出了一份雍容,身上的气质也大变阴柔了许多,似乎更像太监,不,更像女人了。
冯重根不对劲,必须提醒其他人!
钟少候想要甩开重根儿先提醒耶律隆绪,但肩上柔软的手传来的力道却让他不得不心中苦笑的立在原地。
“你说,何闲已经去找锦衣卫去了?”重根儿贴近了钟少候的脸,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发问道:“你还有没有什么已经同他说了,但还没告诉人家的?”
钟少候心中焦急,却又感到十分古怪。重根儿细声细气的,让他抓心挠肺,那双剪水双眸也令他不舒服,但脸上又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重根儿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已经暴露了,我还有机会!
“没,都和你说了。”钟少候扭头错过重根儿的目光,看向耶律隆绪,希望他能发现自己的求助。重根儿的喝出的气息吐在钟少候的脖颈上,热热的,令他毛发竖立。钟少候似乎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希望是湘王妃子们的脂粉香味吧。
“嘻嘻,三哥好俊呢。”
钟少候紧握双拳以制止双手的颤抖。他的思绪完全被打乱了,只得不断的在心中默念,“这是个阉人,杀我如杀鸡。这是个阉人,杀我如杀鸡。”
“冯大官,钟兄。殿下请我们一同去用午膳,我们走吧。”
耶律隆绪及时过来,救了钟少候一命。他不说话,感激的看了耶律隆绪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湘王。
“他怎么了?”耶律隆绪下巴一努,问重根儿道。
重根儿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望向耶律隆绪,温柔道:“平日里看不真切,四哥也有一副好皮囊呢。”
辽人草原的豪迈与楚人水乡的温润在耶律隆绪的身上融合的如此之好。耶律隆绪哈哈大笑,故作愁苦道:“我也不想鹤立鸡群呀!仅仅往那一站就高出我兄弟许多,不然他们也不至于那么想我死。”
“四哥脸皮厚,不谦虚。”重根儿掩嘴轻笑,眉眼弯折,竟有些妩媚。
耶律隆绪拍拍他的肩,笑着道一声“走了,”走在了重根儿的前头。
重根儿乖巧的跟在其身后一步一摇,却错过了耶律隆绪眼中的思索。
午宴上主客尽欢。随后耶律隆绪便告辞离去。许是酒喝多了,走到大门口时他竟被门槛绊倒在了钟少候的地上,之后更是吐了一地。
李思怡与钟少候一左一右的搀扶着他,一路走一路抱怨。
“辽人喝酒当喝水,怎么你酒量这么差。”
“···”
“不但酒量差,酒品也差。”
“···哈哈,殿下海量!”
“湘王殿下刚请你吃了饭,你就全部还给了他,等会儿可没有这么好的吃食与你了。”
“呜···我不能再喝了····”
“冯二哥替我一下,这人酒味太重了。”
重根儿停下步子,轻笑着,替过了李思怡,继续搀着耶律隆绪。
四人又走了一段,李思怡又替过了钟少候。四人一路走着一路轮流搀扶耶律隆绪。
终于到了住店自己等人的院子。钟少候推开门,四人看到何闲正一个人在院中舞剑。
钟少候见没有其他人碍事,心中一喜,大喝一声:“动手!”
醉死过去的耶律隆绪手臂一勾,勒住了重根儿的脖子,李思怡趁机退开数丈。耶律隆绪空出手来一掌就要拍在重根儿胸口。原来他这一路上都在装醉,趁机与另两人沟通对付重根儿。
钟少候同时运气一拳砸向重根儿后心。
重根儿“嘻嘻”如银铃般轻笑,并指点在耶律隆绪穴道上,缩身逃开,将将躲过那一掌,顺势将耶律隆绪往后丢去。
钟少候急忙收力,接住了耶律隆绪。耶律隆绪脸色涨红,运气一整个周天才重开穴道,脸色慢慢恢复。
何闲停下剑,有些奇怪的看着这些人。
“四哥不要脸,装醉,占人家的便宜。三哥也好坏,有心事也不告诉人家。”
“他们在干什么?”何闲察觉到气氛不对,走到唯一没有动手的李思怡身边问他道。
“你这阉···妖人!快把我二哥还来!”钟少候指着重根儿大声骂道。
“冯二哥有问题,大哥帮我们先制服他。”耶律隆绪脱下碍手碍脚的皮袄,活动着手脚道。
何闲眉头微蹙,询问似的看向重根儿。
重根儿眯着眼睛看向何闲,咧嘴笑道:“大哥仙人气派,师承乡剑圣,不知要牵走多少女儿家的心呢。”
何闲想了想,说了一句“你们等我一下。”走进了房中。
重根儿立在院中,轻呵一声,拔下头顶的发钗,随手一扔,扎在了院边的一棵树上,没入一半深。耶律隆绪与李思怡三人丝毫不敢动弹,愣是看着重根儿解下外罩斗篷上的系带,把头发重新绑好。
何闲手里又拿了一把剑出来,丢到了重根儿手里。这时候耶律隆绪才敢说话。
“这位朋友怎么称呼,不知能否现身一叙,把我们的兄弟还来呢?”
重根儿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把脱下的斗篷丢给他,拔剑轻弹剑身道:“几位哥哥可以叫人家丝儿。”
他原地转了一圈,除了何闲外,三人都退了几步,避开锋芒。
重根儿双臂舒展,剑尖垂到了地上,“人家就在你们面前好看吗?”
“至于冯重根那块木头···”
何闲眼神一凝,剑锋指向重根儿。
“等你们死了,人家再让他出来。嘻嘻。”
说完,重根儿,不,丝儿提剑冲向何闲。
剑光一闪!
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交击声,丝儿单手撑地一个漂亮的后翻站在了地上。“大哥力气真大,也不知道让着点人家。”
何闲歪着脑袋看着手中的剑,眼睛一亮,后撤半步,不丁不八,手中的剑身轻颤,依然指向丝儿。
“你竟然有两种内力!”何闲羡慕地感叹道。
他与重根儿对练无数次,对他精纯的刚猛阳属内力自然是熟悉无比。而眼前这人明明气息不曾改变,确实是冯重根无疑,但他不但武功招式完全不同,连内力也变成了一股连绵不绝的阴冷内力,功力还深厚了许多。
“我们再来!”何闲哈哈一笑,主动推剑上前。
“我们怎么办?”旁观的三人聚在一个远远的角落,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耶律隆绪把斗篷丢给李思怡。李思怡折好斗篷,搭在手臂上开口问那两人。
“我们必须先把湘王的消息传出去。”钟少候想都没想说。
一颗石头飞来,正打在钟少候面门上,直接把他打昏。耶律隆绪与李思怡讪笑着退后,耶律隆绪说道:“说笑呢,说笑呢。你们先忙,不用管我们。我们不动。”
丝儿素面冷笑一声,险之又险的避过何闲一剑,袖子被割开一截,不敢再分心关注旁人。自己虽说得师父灌顶,功力大进,但境界上始终矮了何闲一筹,纯以功力压人,短时间分不出胜负。若是等其他几人回来了,把自己包围住,那任务可就完不成了。
想到这里,他银牙一咬,贴身上前硬吃了何闲一掌,借这个空档拉开了距离。
何闲自知这一掌打得结实,也不继续上前,任他施为,转而边关心钟少候的情况,边放声道:“你虽然功力胜过我,但境界我胜过你。而且你剑法我已熟稔,越往后你胜算越小,你终究是赢不了的,还是束手就擒吧。”
丝儿冷笑一声,闭眼掐诀。只见他气息张洛起伏数回,身上气质再变,似乎与往日的重根儿有些相近。
“我们再来。”丝儿冷冷开口,声音不阴不阳。他的嘴角有点点猩红渗出。
何闲感觉到了威胁,让耶律隆绪二人护住钟少候。他正要前走。只见丝儿的身形模糊忽然爆涨变大,数十丈的距离瞬息便至,手中剑锋直指何闲眉心。
何闲心中警钟大作,死亡的阴影就在眼前,他坠住身子后仰,拖出时间,手腕一抖,手中的宝剑炸开成十数片散射向丝儿。
丝儿偏过头衣袖舞动,用内力尽数挡下碎片,只是被何闲这么一阻,手中剑没能刺穿何闲的眉心,而是沿着眉心向上划出了一条两寸红线。
何闲握住丝儿持剑的手腕,另一手残剑直直差向他腰腹。丝儿“嘁”了一声,躬身一脚踢开残剑,点在何闲腹部将其蹬开,同时借力后跳,回到院子正中。
何闲被踢飞撞到墙上。他双手扶墙靠着,站在墙边,脸色一红,强行屏息,身体如波浪般前后扭动数下,低头一口鲜血喷在数尺外,脸色苍白,但声音兴奋道:“竟然有人能同时运转两门相克的内功心法,同时使用两种相克的内力!冯兄果真是武学奇才。”
丝儿看似云淡风轻,但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同时运转两门相克的功法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负担。
看来只能杀了这四人,剩下的几个就要交给师父他们了。丝儿最后又调息了片刻,眯起双眼,杀意渐弄。
“等一下,冯兄。我拿把剑。”
“你必死!”
噹!
一声巨响。丝儿想象中穿透人体的感觉并没有出现,她反而被一股巨力振飞了。
只见一柄纯金的小剑悬在何闲身前一尺。何闲有些羞愧的想要收回那金色小剑,小声道:“这是我师父给我的。我其实不想用它,但是它不听我的话。”
丝儿紧咬牙关,将用到舌根的鲜血强行吞咽了下去。她狠狠地看着何闲,看着他惭愧地走回房间,听他一阵翻找,又看他有些尴尬地走出来说:“我去四哥房间里找找。”
他现在已经不想着怎么全身而退了,他只想与何闲同归于尽。
“开始吧。”何闲拔剑。
丝儿仰天长啸,口中飞射出一团赤红色的光球。光球回落在他额前三寸,将他苍白的脸庞映出些许血色。他一手握剑,一手并作剑指,牵引那光芒远胜往昔的红珠子,灰色的衣袍模糊,消失,整个人化作一团灰云,只留下那一点耀眼的红光和时隐时现的剑锋在灰云中流动。
另一边何闲双瞳变成了金色,身上气息爆涨,散乱的头发与衣摆袖子像是没有重力般的漂浮在空中。何闲压下一切人的情感,天人合一。
灰云撞向何闲,红珠子飞快的弹射,与剑锋不断碰撞。一旁的李思怡只看到一片红光夹在灰云中环绕着何闲,何闲则像个陀螺一样飞快的旋转着,而耶律隆绪则看到一团快速移动的灰影中,一条条红线包裹着何闲,何闲跳着诡异的舞蹈。
现在的何闲可以看穿红珠子与丝儿的剑的一切运动,但自身实在无法跟上其速度,只好凭借着天人合一的境界靠身体的本能去抵挡,去躲避丝儿的攻击。二人这次交手才不过数息,何闲已中了七八招,虽然都避开了要害不至于毙命,但鲜血淋漓的样子实在令人害怕。
“你杀不了我的。而你内力耗尽之后就护不住脏腑了。停手吧。”何闲扭腰提肩,被红珠子挖走一大片皮肉,但避开了经骨。他的声音没有感情,冷冰冰的,但他的意识依然清醒。
又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脚踢得吐血,何闲嘴角上扬。这一脚比起数息前的一掌又又弱了不少,胜利依然倒向自己。他闭上眼睛感应着重根儿的气息,开始试着反击。只见他扭动着身体,忽然大喝一声,一腿踢出,被剑刃切开了一大条口子,却是踢了个空。
“抓到你了!”
何闲一拳打出,手臂被剑拉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同时身体停顿收腹,被红珠子打穿了右腹,却巧妙地避开了脏器。而这一拳打在了丝儿喉头,阻断了他的气息。丝儿身体定在原地,像是中了咒。何闲哈哈大笑,气势如潮水般褪去,这一战他打得是畅快淋漓。最后一腿一拳看似是轻松无比像走了狗屎运,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时的他内力几乎耗尽,若是那一拳没有打中,自己光凭肉身的力量最多只能再支撑一瞬便要身首异处。那一脚,他只有半成把握,而那一脚踢出之后,丝儿的攻式就乱了他没想到自己竟还有余力攻击,这一乱,便让自己的那一拳多了三分把握打中。
他强撑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将红珠子包裹住吞入自己腹中封印,转头对墙角二人道:“上来帮忙!”还没说完就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