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二人正在比斗,替公主裁判的重根儿站在台上的角落,心思却不在这二人身上。
说是万国来朝,但不算南洋七七八八的小国,真正能入皇帝眼中、可载入史册而不是春秋笔法一划而过的,也就那几个,两西、两土、两辽。
两西是西秦、越西两国。西秦国地处咽喉要道,分割中原与西域。辽、楚两国都觊觎以久,多次征讨西秦却各有胜负。小小西秦却与两泱泱大国打了个平手,另两国每一任皇帝如鲠在喉。西南苗人背靠越西。楚皇帝虽然两度重用苗兵起事,同时也两次分化苗人。一次太祖分熟苗与何家,苗人两分;一次成祖册封格支部头人为土司,分散姜家土司的权柄。都是怕苗人势大,与这越西国同盟反楚。越西国所在偏僻,与帝国西南,与三百里苗岭接壤。但那越西国主狼子野心,明面上朝贡楚国,暗中却向那辽皇遣使,有意染指中原。
两土是吐蕃与土黎。吐蕃名义上有个吐蕃共主为吐蕃王,实际上三十六部分出了大大小小七个联盟,虽强横但不足为虑。土黎就不一样了。自太祖定鼎到先帝驾鹤,土黎国已三叛三平。除了当朝皇帝,楚国每一任皇帝都曾征讨过土黎国。按照冯公公的说法,“土黎国人人颅生反骨,每朝皇上不杀他个几万户不消停”。
两辽原是一国。后来辽皇惧怕楚国,于是分出西边两成半的国土给蒙古人,责其防卫辽西的红帐汗国与花刺子模,自己专心对付楚国。这样过了两代,蒙古人生出了别样心思,有些不听话,所以说为两辽。
同样的,小国武人功夫粗俗浅薄,能入重根儿眼中的也只有那来自大国的几位。可若要说让重根儿看不透的青年武人,此时此地也只有二人。显然台上这二人并不在其中。
“广南东路,何闲。”
台上又打过了几轮,新上台的两人报出家门。重根儿一整精神,认真的盯着那位叫做何闲的青年。
广南东路的何家的祖爷爷与太祖同出楚地,自太祖起事时便随驾征战。太祖得天下后不忘功臣,封何家老祖为征国公,守卫帝国东南。先帝靖难时,何家与太宗、成祖两不相帮、态度暧昧,先帝虽说面上不提,可心中生隙,便授意锦衣卫多看着点何家。这何闲正是现任何家家主的独子。何家家主给何闲起字不争,就是为了皇帝宽心。何闲心中是争还是不争却很难说了。
重根儿小心的避过被何闲打飞的对手,判了何闲胜。何闲挽了个剑花,随意的将剑丢在地上,向观众抱拳鞠了一躬,受了他们的掌声,面无表情的下了台子等在一旁,看也不看那被他打昏过去的对手。公主在台下十分激动,但迫于皇帝就在身后没有任何表示。
重根儿看着何闲面色凝重。那打飞对手的一剑他自认接不下来,心情沉重;愈发的觉得冯公公说得没错,心道“要多练功了”。
下一个上台的是折琼,他快步上前,把那何闲丢在台上的剑拿在手中,双手各持一剑,对着重根儿笑了笑。台下公主暗中做了个表情为他鼓劲。重根儿面无表情,等折琼的对手——土黎国的一位青年武官上台后就又缩回墙角。
折琼与那土黎武官相互试探了数回,欺他只拿了一把剑,双剑舞出了花儿,逼得他连连后退,几乎到了高台的边缘。武官情急之际以手臂抵挡,硬吃了折琼一剑、挡拆另一剑,寻了个空挡翻身滚到了台中央,站起身来却踉跄了两步。台下,土黎国使节愤而起立,大声道:“那人拿了两把剑,我们只有一把,这不公平。”
众人哈哈大笑,皇帝转过头去,笑道:“那位爱卿自己都没有意见,默许了对手持双剑,怎的你这看客先叫了起来。”
台下的土黎使节被憋回了话头,台上的土黎武官也很憋屈。他看那柴琼脚步虚浮以为自己必胜,便托大没有在意他的双剑想着自己在楚国皇帝面前显眼。可没想到作茧自缚,却被那双剑压着打。折琼双剑时而分开一攻一守让自己休息,时而并起同时攻向那土黎武官两处要害逼得他手忙脚乱,真是痛快异常。公主忍不住拍手叫好,却又马上发现不对停了下来。
重根儿有些郁闷。折琼与那何闲就是他看不透的二人。他本想借着这土黎武官看看折琼的身手,结果却看到了一场猴戏。不情不愿的在那土黎武官浑身是伤后判了折琼胜,重根儿想着看他在下一场比试中能否暴露出什么。未曾想折琼直接宣布弃权,跳下台前还笑着看了重根儿一眼,叫人火大。
重根儿的郁闷一直持续了好几轮,直到第一轮比武结束后才心情平复。
占城惜败百济之手,新罗无悬念大胜南洋三佛齐;回纥与真腊斗得难解难分,最后回纥惜败一招。南洋小国如预料般几乎全军覆没,倒是东洋瀛洲意外取胜。
钟少候与耶律隆绪各自轻松战胜了对手进入第二轮,公主都没有叫好只觉得理所应当。几位国公家的公子哥儿不幸互相遇上了,各有胜负;同样的南洋撮尔小国也有互相遇上的竟然进了第二轮。值得一提的是林家大公子遇到的对手是柴棠,他上台后只看了柴棠一眼还没互相行礼便认输下台,这令重根儿有些奇怪,心中决定第二轮多盯着点柴棠。
第二轮的抽签还是交由公主来办,她叫重根儿到身旁,小声的安排了排位,重根儿心领神会的在纸片上作了手脚,对公主施了个眼色。公主嘴角翘起,端坐椅上,点头示意第二轮的武人们再度上前。
李思怡低头走向前来,他不敢看重根儿的脸,重根儿也不看他。上一轮比斗时他心中一直念叨着向皇帝求援,心神恍惚,差点就输了。可他直到最后赢了比武也没开口向皇帝求援。李思怡自知辜负了重根儿的好意,拿起纸片就跑了,连给公主行礼都忘了。
公主勉励了后来的几位,又和熟人们说了几句话。互相看不顺眼的依旧看不顺眼,互相看得顺眼的也还是看得顺眼。只是皇帝心中的可杀之人又多上了好几个。
何闲从桌案上接过纸片,盯着重根儿道:“你怎么不上场?”
重根儿遗憾道:“我得裁判。”
何闲点头不语,看着重根儿心生感叹。公主看这二人心中念头转动,有了个想法。
分出各自的对手后就该上场了。柴棠便是第一个,正与那瀛洲人对上了。这二人都叫重根儿有些好奇,是以认真观看。
二人见礼后瀛洲人不报姓名直冲向柴棠,柴棠不甘示弱也冲向对方。二人于场中相撞,两把木刀架在一起,力气不分高下。同时后退,又同时再度撞在一起,柴棠刀式转换,滑开瀛洲人的刀,想贴近身肉搏。瀛洲人顺势而动,两步贴到柴棠背后,双手锢着木刀两侧,勒住柴棠的脖颈,反而制住了他。柴棠手抵木刀,千斤直坠沉下身子,又跳起来脑袋撞向瀛洲人。瀛洲人收手不及被撞了下巴让他脱出身来,也不慌乱,沉着转动木刀,又刺向柴棠。柴棠挥刀挡开来刺,又虚招逼退了瀛洲人,退开两步揉着脖子沙哑道:“若这不是木刀,你也箍不住我。”
瀛洲人面无表情,回到:“若这不是木刀,你已身首异处。”
柴棠怒极反笑,大喝一声“看是谁死!”又与那瀛洲人战成一团。
重根儿咧嘴发笑,却是见猎欣喜。这二人武功竟然都不低,可称得上是上品。虽说不及何闲、钟少候、耶律隆绪几位的上上品,却也高出其余人不知道多少。
重根儿痴迷的看着二人的每一招。一个用的是东瀛异种武学,架势出招与中原迥异,却招招惨烈,与敌人同归于尽;一个招式多变,集多家长处与一体,应当是前周皇室秘传。
柴棠抓了个空档连劈数刀成势,木刀划过空气有风雷声传出。瀛洲人亦步亦趋的后退,小心避过每一刀,同样抓住了一个空档横刀斩向柴棠侧肋。柴棠毫不在意,劈向瀛洲人脖颈,刀势已成,不可阻挡。瀛洲人稍微收紧脖子,手中力气爆涨,气息全部灌注与木刀内。木刀同时击在对方身上又同时断裂。二人以伤换伤终究是柴棠占了便宜,一刀劈下撕下了瀛洲人的半边耳朵,勉强斩在他脖颈处,自己则被打断了几根肋骨。瀛洲人见柴棠停手,也停手收刀,歪着脑袋向柴棠行礼,浑然不觉自己耳朵只剩下半块肉连在头上。柴棠口中涌出鲜血,双目失神,颤声道:“若这不是木刀···”
“我与阁下同归于尽。”瀛洲人鞠着躬答道,再起来时,半边脸都已被血染红。
太医们仿佛早就知道这里会有伤情,提前就准备好了各种药物。瀛洲人的耳朵被针线缝合好了只需数日便可长好,可柴棠的肋骨却不可能那么快的修复,因此却得多躺上一会儿。
重根儿兴奋地宣布二人平手,又让下一位上台。这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比斗才是他最爱的。他想:柴棠最后一刀已近绝招,若是能把握住这种感觉,不说进入绝品,也能提升一大步。可惜之后的几位虽说武功不赖,可对手差距过大,往往几招之后就分出了胜负。如那何闲,又一次的将对手打飞到场外,这一次甚至没有用兵器。
直到林国公家的二公子与越西国的小和尚对上了比斗才又精彩了一些。
那越西国的使节慕容大人被重根儿搅碎了舌头不敢前来,副使同样不敢,可皇帝的寿宴不能不去,只好让同行的僧人替他们出席。
南方诸国佛教多为小乘,只修真我;唯独这越西国与中原一样都修的是渡人的大乘佛法,与中原一直以来就有道统之争。这次使楚的就有大等觉寺的和尚随行,他们是一路行来都在不断的挑战各寺院,辩证佛法正统,一直胜多败少,才到了上城。
上城有青转寺。太祖在时这寺原叫做广播寺,因为寺内的青转僧辩过了太祖,这才被赐名青转寺。这越西和尚此行最大的目标就是这青转寺,只是这青转寺任他如何就是闭门不见。大等觉寺的法师亲自去寺前陈述利害,只得到一个小沙弥代师传达的一句话:“与我何干?”气得大法师骂出了脏字。本来大法师已经打消了与青转寺论道的念头,只打算回国后说青转寺是缩头乌龟不敢应战云云,没想到在楚国皇帝的宴会上还有机会能与青转寺传人一决高下,于是派出弟子圆意参加。
高台上,圆意和尚背负长棍,双手合十自报家门:“大等觉寺,九代弟子斗战第一,圆意。”
林义州笑道:“你又不是佛祖亲传,怎么自称斗战第一。”
“和我打过的都打不过我,所以自称斗战第一。”圆意认真道。
“你和你师父打过吗?”
“····我是九代弟子中战斗第一。”
“所以你打不过你师父咯?”
“摩诃目犍连也打不过佛祖。”
“那你也打不过小爷!”林义州笑着奔向圆意,手中长刀只刺向他眉心。
圆意长棍横甩,挡住了林义州的刀,又转身舞棍一周,另一头也射向林义州的眉心。林义州挥刀挡开,那长棍却突的加速,撞在他的眉心。林义州后仰身子接连两个空翻躲到安全的位置,惊疑的看着圆意。
重根儿惊讶的发现这和尚不声不响,竟然半只脚踏入绝品。
林义州想了想,解开头带撕成两条;一条重新绑好,一条将木刀绑在手上,咬牙又冲向圆意。圆意一棍刺出,被林义州扭身躲开,想收回长棍时却被林义州握住一头。林义州咧嘴一笑,欺身挥刀上前。圆意处变不惊,竟放开长棍双手并拳向林义州跑来。
林义州挥刀下去被圆意手腕抵住手腕,另一手匆忙间放开长棍并掌挡住圆意一拳。圆意一拳打在林义州手心,扭腰发力,将他的手掌反抵在他自己的胸口上,内力喷涌。林义州惊觉不对,想要变招退后却已太迟,只得被圆意将气劲灌入胸口,生生受了这一拳。
圆意从地上拾起长棍,原地站定看着林义州。林义州双手拄刀半跪在地上,他挨了那一拳后被圆意的内力侵入胸肺,只觉得呼吸艰难,一会儿功夫才排出干净,他抬头看向圆意。圆意露出了一个微笑,正想劝林义州认输,只见林义州弹起身子飞速奔来。圆意长棍围身舞动,护住自己周全。林义州并没有接近圆意,反而绕着他转了半圈。绕到圆意背后,林义州一刀刺出;圆意不转身,之长棍一甩,砸偏了林义州的刀。林义州一刀落空,接着又是一刀;圆意不便再背身对敌,转过身来用手硬接他的刀。林义州刀势受阻,一脚踢出,被圆意抬起腿挡下,又一探手抓住圆意打来的长棍。二人牵制住彼此金鸡独立,林义州低头撞向圆意,圆意同样低头相抵,二人连撞三下,都头晕眼花,各自退后两步。
林义州耳鸣目眩,只瞧清了圆意的大概方位,就又挥刀向前。圆意还睁不开眼,听闻劲风袭来举棍便挡,却被林义州一脚踹倒在了地上。
重根儿摇了摇头,想:这和尚显然从前没怎么打过架,要么就都是点到为止;又想到自己之前连两个不过中上的侍卫都打得要死要活,脸红了一下。
这边圆意倒在地上被踩住长棍无法抽出,又听到破空声,灵机一动滚到一旁站起,这才耳清目明又张开了眼。林义州对着他微微一笑,一脚将长棍踢下高台,吐了口血又挥刀向圆意冲来。
圆意含怒抱拳内力涌入双臂,挡住了这一刀,又挥拳反击。林义州轻松后跳避开这一拳,反身又是一刀。圆意这次却是连挡也不挡,任那一刀劈在自己头上,双拳重重砸在林义州的胸前,内力激发下再次封锁住他的经脉。
林义州吐出一大口鲜血,倒在地上,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消失了像是一个大洞,自己怎么也呼吸不了。圆意鼻中流出鲜血,走了一步跪倒在地上。林义州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想要举起刀,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只觉得手臂如灌了铅般沉重无比。他缓缓吸入一口气,眼睁睁看着圆意站起来,惨笑一声,一口血吐在圆意面上。圆意抹干净眼眶,睁开眼无悲无喜的看着林义州,慢慢问道:“为什么你比我快?”
林义州自知必败,不再做努力,摊坐在地上说:“眼睛其实可以睁开的,只是你觉得太痛不敢睁开。如果你忘掉你的痛,眼睛就又能睁开了。”
圆意双手合十,低头道谢到:“多谢师兄。”
林义州完全倒在地上,没力气的说:“可惜这只是木刀。”
侍卫们上台抬走林义州,圆意陪着下台,看着他们施救道:“可惜我那不是铁棍。”林义州有些好笑,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说不出话,神色郁闷。
重根儿随便的宣布了圆意获胜,只觉得心中圆满。回味了半晌,直到下两位选手登台了才又宣布比斗继续。
皇帝拍了拍林国公的手背,笑着说:“爱卿,都结束了。”
林国公这才惊觉,自己本是安慰皇帝的,竟然不知不觉间掐住了皇帝的手臂。林国公本想起身向皇帝下跪请罪,却被皇帝拦在了座位上。皇帝笑呵呵的安慰道:“没关系,都是父母心,关心则乱。朕省的。”
林国公当即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