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星稀。
就在苏秦和张仪被南匡子赶回寝室之时,一朵长袖如花飞舞在觥筹交错中。
千里之外,秦都咸阳。
新落成商君府邸的露天庭院,一场私人盛宴才堪堪进入尾声,丝竹管弦,轻歌曼舞,府中门客济济一堂。
“诸位,今日不醉不归!”
“干!君侯海量,我等不如也!”
“哈哈哈!”
商鞅举爵一饮而尽,在仰脖之际,抬眼望向浩瀚的苍穹,月光已黯淡,而一颗星辰依旧独立于中天,褶褶生辉。
“我还没老。”
“我还要陪秦公君临天下。”
他喃喃道,又凝目看向苍穹。
也只在望天之时,眼中透出本能的脆弱,而当他回脸看向众人,犀利的眼神和紧抿的嘴角,又再次令人望而生畏。
以至于府中侍从和门客,和他相谈之时,总是低眉敛目,不敢对视。
当然,今晚例外。
他尽可能收敛身上无形的上位者气度和法家名士的冷脸做派。
一身绛红色家居便服,有些斑白的头发依旧让侍女梳理得一丝不苟,眼角眉梢比平日明显多了几道笑纹。
今日是他五十七岁寿诞。
商鞅只请了亲友和门客,没有向朝堂官员发出任何一张请帖。
自己朝中树敌太多,就算邀请,也未必肯来,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公孙贾、甘龙、杜挚之流。
十年前他们就是如此,即使再过十年,这等食古不化之人,又能奈我何?
他侧脸看向案几上君上秦孝公作为贺礼送来的一双美玉,用手拿起一块细细鉴赏,质地温润,是玉之上品。
渐渐,
眼睛泛起一片水雾。
这么多年来,君上排除一切非议和干扰,对自己言听计从,敢于用自己这个落魄街头被各国君主嗤笑厌弃的外乡之人,实是恩重如山,即使这几个月身体有恙,依旧记得今日是我的寿诞,君上如此厚爱,卫鞅当结草衔环以报!
商鞅起身,对秦宫方向遥遥一拜,望君上早日康复,你我君臣携手,终有一日让六国臣服,一统天下。
……
“今日良辰,我等再敬君侯一爵!”
有人慨然提议,座下门客轰然响应,放下手中美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近百人举爵对着商鞅。
个个心怀感激。
没有商君,他们在各国权贵的打压之下,无人赏识,一生碌碌无为。
是商君给了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虽然法令严苛,但言而有信赏罚分明。且跟着商君学习治国理政,收益良多。
来日,他们走出商君之府,说是商君门客,看天下何人敢辱?何人不敬?大小诸侯国,必会争相礼遇,授以大夫上卿甚至相邦之位亦是指日可待也。
总之,在众门客眼里,说商君是他们再生父母也不以为过。
……
商鞅回过神,侍女已经将酒倒满,他虽年过五旬,依旧眼眸如刀,见众门客纷纷起身敬酒,却有一人端坐不动。
这人看见商君目光射来,依旧跪坐不起,坦然自若地饮酒吃菜。
商鞅神情不变,站起身来,对众人颔首一笑,将酒一饮而尽。
他挥挥手让舞姬退下,只留下丝竹管弦之声,在庭院花木间婉转回荡。
商鞅把酒爵放下,提起下摆拾阶而下,走到庭院当中,看着有些人已经醉态萌生,不禁哈哈一笑,自己平日御下甚严,借此寿诞,也该让他们喝个痛快!
不过仅此一日。
因为自己在秦国变法中虽然没有下令禁酒,但不提倡秦人饮酒,为了保证战时粮食供应,对酒业实施了专门重税。
所以,为了以身作则,自己府邸一年到头,极少用酒水来宴客。
……
又是一轮劝酒。
商君酒量虽大,脚步也有些踉踉跄跄起来,一些门客不禁潸然泪下,平时商君脸上终年如积雪一般,不苟一笑。今日才感觉商君是如此让人亲近。
商鞅推开众人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回到主席,坐在台阶之上,哈哈大笑。
突然手指众人道,“诸位看我和五羖大夫相比,谁才是大秦千古一相?”
他口中说的五羖大夫,是指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原为虞国大夫,后虞被晋吞并,被当作秦穆公夫人陪嫁的奴隶去往秦国,但他在半路逃跑,又被楚人抓住再次为奴,献给楚王放牛。
秦穆公一直听说他是个贤才,原本想重金风光礼聘,但又怕楚王也因此知道百里奚的才华而留楚自用,于是假借追捕逃奴,设计仅用五张黑公羊皮就从楚王手里买下了百里奚,所以世人都称百里奚为“五羖大夫。”
秦穆公慧眼识人,任他为相,秦国在百里奚的辅佐下,政治清明,诸侯礼敬,百姓安居乐业,秦国逐渐从一个弱小的边锤小国一跃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商鞅入秦以后,励精图治。
常以百里奚为自己追赶的目标。
……
他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寂静,近百位门客酒醒了一半,商君素来寡言少语,性格沉稳,不出戏言,而且一向不喜欢和人攀比,怎么今日却说这样的话?
莫非真是醉了?
众门客对视一眼,很快达成共识,自然好话一片,纷纷拱手嚷道:
“当然是君侯!”
“是君侯!”
“莫说是五羖大夫,就是昔年齐相管仲,楚相吴起也不及君侯大才也。”
……
一时间,或是真心,或是醉语,整个商君庭院处处是歌功颂德之声。
唯有那独坐饮酒之人,摇头叹息一番,拂袖而去,走时抛下一句: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这一刻,似乎已有醉态的商鞅却突然睁开半合的眼眸,望向那人的背影。
……
已是四更天。
宴席已撤,宾客已散。
花木扶苏的庭院,在月影婆娑下,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树下有一石桌。
商鞅在石桌前独坐,此刻他一脸沉静,哪有半分之前的醉意。
他在树下独自呆了片刻,然后沉声对一名立在阴影中的黑衣侍卫道:
“去把上客赵良请来。”
府中门客分为三类:文客、武客、方伎客,按照实力又分为上客、亚客、下客三个等级,赵良是新来的上客。
黑衣侍卫上前半步,迟疑道,“君侯,已经四更天,恐怕赵先生早已醉酒酣睡了,不如等明日……”
商鞅露出笑容,温和地看向侍卫的脸,“他没醉,本侯也没醉,他知道本侯会找他,他房间必亮着油灯。”
“嗨。”侍卫匆匆而去。
不到一刻钟,又匆匆而来,后面果然跟着一个人,脸上不仅没有醉意,也无丝毫倦容,赫然正是独自饮酒又独自离开的那一位门客。
他穿戴整齐,显然等候多时。
侍卫重新退立在树影之下,看商鞅时已是一脸钦佩。
……
“先生坐。”商鞅起身相迎。
“赵良谢过君侯。”这位白袍门客躬身一礼,风度翩翩坐在商鞅面前。
“上茶!”商鞅挥手。
一位侍女轻盈走来,将一套当时罕见的瓷壶瓷碗端上石桌。
她正要动手,商鞅让她退下,亲自将一汩绿茶倒入有着水浪波纹的青瓷小碗中,再轻轻地放在赵良跟前。
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七分满。
“这是蜀国使者进贡的新茶,先生可曾饮过?”商鞅吹了吹茶水热气,“这茶有大妙,不仅怡情,还可醒酒。”
“谢君侯,据闻这茶只在巴蜀出产,赵良虽游历各国,也一直未能品茗。”赵良吹了吹,轻轻呷了一口,眯起眼睛,似在回味,不禁赞道,“初时苦,入口冽,倒像是药味,正如良药苦口。”
“哈哈哈,”商鞅大笑,意味深长地道,“先生果然是话中有话。”
他挥挥手,让侍卫侍女都退下。
“此刻你我二人,先生但说无妨。”商鞅笑容收敛,手轻轻转动着茶碗。
“恭敬不如从命。”
赵良起身拱手一礼,坐下后语气一凝,正色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君侯以一介布衣之身位极人臣,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危机四伏。”
头顶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商鞅神情不变,只是默默看着茶碗中自己的脸影,微微一笑,“危机四伏?先生何出此言?本侯愿闻一二。”
赵良轻啜了一口茶,毫不畏惧地直视商鞅的眼睛,对视了几秒缓缓道:
“在下有几个问题想问君侯?”
“先生请问,本侯知无不言。”
“请问君侯变法,是否得罪当朝太子满朝权贵?守旧大臣恨君入骨?”
“是,太子犯法,本侯将太子太傅(老师)公子虔处于劓刑,杜挚等守旧老臣本侯也一并罢官。”
“请问君侯变法,是否让百姓怨声载道,诅咒之声多于赞颂之声。”
“是,乱世当用重典。刑法不严,民若不尊号令,何以富国强军?”
赵良停下,站起身来,在庭中踱了几步,然后霍然转身,逼视商鞅的眼晴一字一句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君侯,秦公已经病了数月之久,一旦驾崩,太子上位,一无大臣支持,二无百姓拥护,君侯将何以自处?”
这话见血封喉!
商鞅转动茶碗的手停了下来。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始终不愿面对而已。
商鞅原本心想,自己和君上秦孝公年纪都不满六旬,还有大把光阴,可是君上一病数月,让他的心也开始有了松动,雄心虽在,然时不我待,可悲可叹。
又听赵良叹了口气说道,“在下本是齐人,久闻商君大名,不远千里来为商君效命,然而这一月以来,君侯所为却让在下忧心忡忡,君侯变法固然让秦富国强兵,但法令大重!民见威而不见德,知利而不知义。太子并众大臣恨君入骨,民间百姓多有因法而被诛连者,对君侯早已久怀怨心,《诗经》有云: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大秦上下,爱君侯者唯有秦公一人而已,君侯不得人心,一旦秦公有变,府中上下六十三口并百余门客,岂不危在旦夕之间!”
夜色已深,庭院花木越发暗淡。
商鞅久久无言。
等赵良入座后,他终于哑声问道:“请问先生,本侯该如何应对?
赵良没有说话,只用手蘸了蘸茶水在石桌上缓缓写了四个字:
功,成,身,退。
商鞅呆呆看着这四个字,不禁抬眼,仰望苍穹苦笑,“只能如此吗?”
赵良不语,只静静看着他。
“谢先生良言,让本侯……好好想想……明日给先生答复……”
他闭上眼,手用力按住额头,脸笼罩在袅袅的茶水烟雾中。
“赵良告退!”
不等商鞅回应,赵良起身告辞。
当他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庭院拱形门口时,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望一眼默然呆坐的商鞅,那道身影孤单又倔强。
他转过身,一声轻叹。
不用明天。
他已经知道了商鞅的答案。
试问自己。
放弃一统六国的壮志,放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放弃十五邑七百里封地,去做个一无所有的山野小民。
如果我是商鞅,自己能做到吗?
他自嘲地笑笑。
算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日一早,就离开秦国。
赵良回首再看一眼商鞅,轻声道:
“商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