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还是革命,到底应该怎么办,章太炎在思考和探索中。这时候他想起那些在各地担任督抚的汉族大官僚,他们是有可能反对清朝统治的,如果一些本来也赞成变法的封疆大吏起而支持变法,那么凭借他们的实力,很快可以取得成效。他首先想到李鸿章。因为他与李鸿章的侄女婿孙宝渲要好,从孙那里知道一些政坛内幕。例如孙说他曾在入京考试时看望过李鸿章,言谈中说起上海变法运动开展的情况。李鸿章听了叹道:你从上海来,发什么高妙的议论,到这里都没有用。我们大臣,是天子的牛马,你们呢,只是牛马身上的虮虱。听起来像是赞同维新变法的。
于是,1898年初,章太炎给李鸿章写了一封信。信中申明自己联日抗俄的主张,并希望李鸿章出来旋转逆流。但他的信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正处在无所适从状态的章太炎,又想到另一个有维新举动的大官僚,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正好,他的一个旧相识钱恂在张之洞幕府里,招他到武昌协办《正学报》。章太炎觉得这是一个施展才华的好机会。
章太炎在学问上属古文经学派,与康有为不同,这是张之洞聘他办报的一个借口。至于他在学术上的名气,张之洞起初还不甚了然。一次他在会见陈衍时,说起想招揽天下有学问的人,请陈衍为他介绍,陈衍举出陈三立、孙诒让、皮锡瑞等,又特别推荐了章太炎。张之洞听后说:“梁启超这个人观点不通的地方很多,但他的文字还不错,章太炎这个人文字怪异,您为什么提到他呢?”陈衍回答道,太炎读书,比梁启超多而且好,并拿章太炎写的《左传》笔记来给张之洞看,其他几位幕僚夏曾佑、钱恂等也在张之洞面前大力称赞章太炎。张之洞终于拿定了主意。
张之洞好名。他素以维新运动的支持者自居,在资助强学会、兴办新学堂和书院、译印西方书籍以及编练新式军队等方面,他都做了不少事。所以维新派人士有了困难,愿意往他这里跑。此时,他手下就聚集着一批这样的人。
章太炎到达武昌,受到张之洞的热情接待,被安排在湖北铁路局,担任《正学报》主笔。他本以为可以有一番作为的,但不久就发现,他的观点与张之洞及其手下的一伙人大相径庭。
张之洞创办《正学报》,目的是攻击康有为的今文经学说;而此时章太炎虽然同康有为在学术观点上有矛盾,但对其变法维新主张还是支持赞同的。
张之洞这时正忙于刊刻他的“传世之作”《劝学篇》。该书分内、外两编,内编有《同心》《教忠》等9篇,宣扬保国保种的思想;外编有《益智》《游学》等15篇,主张变法和设立学校等。张之洞自己阐明主旨说“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想把中学和西学调和起来,“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就是后来所说的“中体西用”。归根结底是不愿触动专制统治的根本。
张之洞在撰写该书的过程中,曾将草稿给章太炎过目,章太炎见上篇里面有很多效忠清室的话,不愿加以评论,只说外篇翔实。张之洞听后很不高兴,因为内编是他这本书的立论根据。
当面不评论,是讲礼貌、留面子。背地里,章太炎对总督的主张颇有微词。他日后记述道:
张之洞始为《劝学篇》,以激忠爱、摧横议,就余咨度。退则语人:“宙合皆含血,生于其洲而人偶其洲,生于其国而人偶其国,人之性然也。惟吾赤县权舆,风、姜以来,近者五千祀,沐浴膏泽,沦浃精味久矣,禀性非异人。古之谟训:上思利民,忠也;朋友善道,忠也;憔悴事君,忠也。今二者不举,徒以效忠征求氓庶。且乌桓遗裔,蹂躏吾族几三百年,茹毛饮血,视民如雉兔。今九世之仇纵不能复,乃欲责其忠爱?忠爱则易耳,其俟诸革命以后。”闻者皆怒,辫发上指栋。
这些话,张之洞的幕僚听了,都非常震惊。平时热衷宣传忠君思想的梁鼎芬和朱强甫,把章太炎的话报告给了张之洞。
张之洞派人来问,章太炎毫不隐瞒,一一据理陈述。一次,梁鼎芬问章太炎:“有人说康有为想做皇帝,有这事吗?”章太炎答道:“只听说他想当教主,没有听说他想做皇帝。其实一个人有帝王思想不足为怪,但想当教主,却未免有点想入非非了。”在章太炎看来,想当帝王是很平常的事;而在梁鼎芬看来,真是大逆不道。他当即指责说:“我们生长在大清朝,受着它的恩惠,怎么说出这样悖逆的话!”他将这次谈话的内容报告给张之洞,并说章太炎这人常有欺君犯上的言论,不能重用。
张之洞感到事情的严重,下了驱除章太炎的命令。他送给章太炎500元的盘缠,算是购买他研究《左传》的稿子。但是,梁鼎芬不甘心,派人截住章太炎,将这笔钱扣下来了。
章太炎兴冲冲地赶来武昌,却只停留了近一个月,失望而归。在孤独的旅途中,他写了《艾如张》一诗,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皇穹鉴黎庶,均平无九服,
顾我齐州产,宁能忘禹域?
击磬一微秩,志屈逃海滨。
商容冯马徒,逝将除受辛。
怀哉殷周世,大泽宁无人?
“殷周世”当指殷周交替时的革命,而“大泽”,是陈胜、吴广起事的地方。章太炎从几次努力几次都失败的经验中隐约地感觉到,也许革命是改变现实的唯一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