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徐渭:不入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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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佯癫真狂

徐渭生活在“贤者不用、用者不贤”的时代。

他曾有着勃勃的雄心,要为国家多做一点事情。以他的才气,他也有这样的能力。然而,事实上,主流社会并不接纳他,那个时代的政治生活并不需要他。他只能做看客,做旁观者。对此,徐渭有着明确的认识。他常因这明确的认识而痛苦、激愤。徐渭在《陶宅战归序》中记叙,赵文华和胡宗宪统率二万明军攻击盘踞在陶宅的一千多倭寇。战斗之前,会稽典史关成器向主帅陈说道险而远,必须侦察清楚并稳步进军才能取胜。赵文华、胡宗宪不听,果然大败而归。徐渭感叹地说:

嗟夫,世独忧无善官耳,然或有官而不能用,或能用而不察官之是非,大抵能言者多在下,不能察而用者多在上,在上者冒虚位,在下者无实权,此事之所以日敝也。

(《陶宅战归序》)

徐渭少年时为了报效国家,曾向武术家彭应时学习剑术。彭应时后来在乍浦抗击倭寇时,被敌寇包围,他奋勇杀敌,不幸坠马,但仍力战不已。马前卒催促他撤退,受到彭应时责怪斥骂,最后彭应时英勇战死。徐渭极为感动,特地写了《彭应时小传》来纪念自己的老师。与英勇抗敌而死的彭应时相反,大部分将帅畏敌如虎,徐渭用诗歌描述了官兵的怯懦:

雪隐城月高,使君楼梯坐,

悬绠讯谍士,但自苦城破。

问贼一何多?数百余七个。

长矛三十六,虚弓七无笴。

腰刃八无余,徒手相右左。

转战路千里,百涉无一舸。

发卒三千人,将吏密如果。

贼来如无人,卒至使君下。

暇日弃筹策,卒卒相束手。

四疆险何限?但阻孤城守。

旷野独匪民,弃之如弃草。

城市有一夫,谁不如木偶。

长立睥睨间,尽日不得溲。

朝餐雪没胫,夜卧风吹肘。

彼亦何人斯?炙肉方进酒。

肉食者诚鄙,鄙夫亦何多?

百人守一辙,贱子嗟奈何?

积骸枯野草,征发倾陵阿。

涓涓不可塞,谁为回其波?

朽株不量力,窃负宁顾他?

胡为彼工师,数顾商丘柯?

(《徐文长三集》卷四)

徐渭后来在多次抗倭战争中,为明统兵将帅俞大猷、吴成器等出谋划策,并亲自化装深入敌垒侦察敌兵虚实,数出奇计,使明军反败为胜。后来,他又应总督胡宗宪之邀,去胡的幕府参与军机。一个有着杰出军事才能的人,一生没有任过任何武职,只是帅府的一个清客幕僚。这对于有着炽热的爱国激情,渴望驱逐侵略者、保家卫国的徐渭的心灵刺激是非常大的!

清客身份,报国无门,只是刺激徐渭精神的一种原因。这原因还不至于使他发狂,他发狂的真正原因是总督胡宗宪被捕。

胡宗宪是一个有功也有过的人物。他在总督浙江军务时,曾重用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重用徐渭等幕僚,诱捕倭寇首领王直,取得了抗倭战争多次战役的胜利。但胡宗宪鉴于前几任总督皆因未阿附朝廷大奸臣严嵩而被杀的惨痛教训,拼命重贿严嵩和严的亲信赵文华。胡宗宪明白,不这样做他这个总督是干不下去的。后来次辅徐阶用计推倒严嵩,登上首辅宝座,即策动南京给事中陆风仪参劾胡宗宪“党严嵩及奸欺贪淫十大罪状”。嘉靖皇帝下令逮捕胡宗宪解京治罪。张汝霖在《刻徐文长佚书序》中说:后来胡宗宪少保被锦衣卫逮捕,徐渭惊恐株连,遂装疯。但不久他竟真的疯了。平常痛惜胡少保抗倭有功而被谗致死,愤慨不已。然而爱莫能助,他只有常常写诗来抒发自己的感慨和哀愤之情。

一个总督府的清客幕僚,为什么总督一入狱,他就吓得发疯?这与明代实行残酷的特务统治有关。

在中国历史上,明代是实行中央集权最彻底的一个朝代,也是实行特务统治和思想禁锢最严酷的一个朝代。废除宰相制度,六部直接向皇帝负责;设立锦衣卫、东厂、西厂、内行厂等特务机构,由皇帝直接掌握;把说过“民贵君轻”的亚圣孟子赶出孔庙,不让他吃冷猪肉,这些能充分说明这一点。

在明代,无数的朝官百姓,上至丞相大将军,下至县吏、和尚、乞丐,受酷刑而死的很多。高启腰斩,被截成八块;张士诚的臣僚黄敬太等三人被挖出肚肠悬挂示众,以致干枯;铁铉被投进大锅烧成灰……在这种严酷的特务统治下,一般人不愿为官,更怕入狱。而徐渭,只有佯狂来避祸了。因为他明白,一被株连入狱,决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去。这之前他的亲戚沈鍊就因反严嵩,在狱中受尽了非人折磨。胡宗宪入狱后,不久就死在狱中。胡的死对徐渭刺激很大,他当夜就写了《十白赋》,后来又写了《祭少保公文》来悼念胡宗宪。徐渭还以画抒情,画了一幅“雪竹”,以此来哀悼胡宗宪,表达他对首辅徐阶害死胡宗宪的激愤。

胡宗宪死后,装疯的徐渭精神上受到强烈的刺激,加上百日丧父、少年丧母、青年丧妻、家庭夫妻关系长期不和睦、家道中落、长期失业、入赘身份、屡举不第、才高八斗与身居卑位等一系列不幸事件对他的缠绕,不久他真的发狂了。他心情烦躁,悲观厌世,经常漫无目的地狂走不休。他自己有诗描述得很详细:

仲夏天气热,戎装远行游。

访我未及门,遇子桥东头。

时我病始作,狂走无时休。

吾子一见之,握手相绸缪。

却云始作病,未可药饵投。

欲以好言语,令我奇疴瘳。

从此一为别,归来岁将周。

死则长已矣,生如为君留。

(《徐文长三集》卷四《喜马君世培至》)

徐渭真的发狂发疯以后,开始一次次自杀,连续达九次之多。也算是偶然的巧合吧。他参加科举考试九次未第,自杀九次也没能身亡。第一次自杀之前,他写了一篇《自为墓志铭》。大意是说:我发狂了一段时间,突然想去寻死。有人说徐渭是文士,而且志行、操守高洁,官府不会因他参加胡宗宪幕府而判他死罪。此人不知以前志行高洁的文士因入幕而死的有很多很多呢。那么我徐渭自杀与被人杀哪一样好一些呢?我徐某与人相交,如与大义无关,会不拘小节,我行我素,不为儒家的礼义所束缚;但一涉及大义,虽断头也不可夺志。所以我自杀时请亲友不要阻止我、解救我。我尤其不善于挣钱,死了连丧葬费也没有。仅遗几千卷书籍,两架浮磬,几幅剑术画谱,几卷自己乱笔涂鸦的诗文。剑术图谱已先卖给一位同乡,可以此款项为我的丧葬费。文稿我先前已委托给一位友人了。(参见《徐文长三集》卷二十六)

第一次自杀后,徐渭不断地自杀。他还请木匠为他做好了棺木。九次自杀未死,他写了《感九诗》记述:

负疴知几时?朔雪接炎伏。

亲交悲诀词,匠氏已斤木。

九死辄九生,丝断复丝续。

岂伊眇德躯,而为神所笃?

就榻理旧编,扶衰强粱肉。

纳策试翱翔,渐可征以逐。

天命苟未倾,鬼伯谅徒促。

(《徐文长三集》卷四)

一次次自杀,一次次未死,杰出的文艺家徐渭真的疯了。直到后来杀妻下狱,他才停止了自杀行为。由此可见徐渭的肉体和心灵的创痛之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