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夏丏尊在本文中谈的中学生应具备的国文能力、阅读及写作,与中国当代的语文教育似乎有天然的契合。一张中学的语文卷纸无非就是基础知识、阅读理解和作文,虽然这里所说的阅读与夏丏尊所说的阅读并不相同。
一 引言
摆在我面前的题目是《关于国文的学习》,就是要对中学生诸君谈谈国文的学习法。我虽曾在好几个中学校任过好几年国文科教员,对于这任务,却不敢自信能胜任愉快。因为这题目范围实在太广了,一时无从说起,并且自古迄今,已不知有若干人说过若干的话,著过若干的书;即在现在,诸君平日在国文课里,也许已经听得耳朵要起茧哩。我即使说,也只是些老生常谈而已。
我敢在这里声明,以下所说的不出老生常谈。把老生常谈择要选取来加以演述,使中学生诸君容易领会,因而得着好处,是我的目的。这目的如果能达到若干,那就是我对于中学生诸君的贡献了。
二 中学生应具的国文能力
“国文”二字,是无止境的。要谈中学生的国文学习法,先须预定中学生应具的国文程度。有了一定的程度,然后学习才有目标,也才有学习法可言。
诸君是中学生,对于毕业时的国文科的学力,各自作怎样的要求,我原不知道,想来是必各怀着一种期待吧。我做了许多年的中学国文教员,对于国文科的学力,曾在心中主观地描绘过一个理想的中学生,至今尚这样描绘着。现在试把这理想的人介绍给诸君相识。
他能从文字上理解他人的思想感情,用文字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且能不至于十分理解错,发表错。
他是一个中国人,能知道中国文化及思想的大概。知道中国的普通成语与辞类,遇不知道时,能利用工具书自己查检。他也许不能用古文来写作,却能看得懂普通的旧典籍;他不必一定会作诗、作赋、作词、作小说、作剧本,却能知道什么是诗、是赋、是词、是小说、是剧本,加以鉴赏。他虽不能博览古昔典籍,却能知道普通典籍的名称、构造、性质、作者及内容大略。
他又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一个二十世纪的人,他也许不能直读外国原书,博通他国情形,但因平日的留意,能知道全世界普通的古今事项,知道周比特(Jupiter)、阿普罗(Apollo)、委娜斯(Venus)等类名词的出处,知道“三位一体”、“第三国际”等类名词的意义,知道荷马(Homer)、拜伦(Byron)是什么人,知道《神曲》(《Devine Comedy》)、《失乐园》(《Paradise Lost》)是谁的著作,不会把“梅德林克”误解作乐器中的曼陀铃,把“伯纳特·萧”误解作是一种可吹的箫(这是我新近在某中学校中听到的笑话,这笑话曾发生于某国文教员)!
我理想中所期待悬拟的中学毕业生的国文科的程度是这样。这期待也许有人以为太过分,但我自信却不然。中学毕业生是知识界的中等分子,常识应该够得上水平线。具备了这水平线的程度,然后升学的可以进窥各项专门学问,不至于到大学里还要听名词动词的文法,读一篇一篇的选文。不升学的可以应付实际生活,自己补修起来也才有门径。
现在再试将十八年八月教育部颁行的《中学课程暂行标准》中所规定的高中及初中的毕业最低限度抄列如下。
(甲)高中国文科毕业最低限度:
(一)曾精读名著六种而能了解与欣赏。
(二)曾略读名著十二种而能大致了解欣赏。
(三)能于中国学术思想、文学流变、文字构造、文法及修辞等有简括的常识。
(四)能自由运用语体文及平易的文言文作叙事说理表情达意的文字。
(五)能自由运用最低限度的工具书。
(六)略能检用古文书籍。
(乙)初中国文科毕业最低限度:
(一)曾精读选文,能透彻了解并熟习至少一百篇。
(二)曾略读名著十二种,能了解大意,并记忆其主要部分。
(三)能略知一般名著的种类、名称,图书馆及工具书籍的使用,自由参考阅读。
(四)能欣赏浅近的文学作品。
(五)能以语体文作充畅的文字,无文法上的错误。
(六)能阅览平易的文言文书籍。
把我所虚拟的中学生的国文程度和教育部所规定的中学生国文科毕业最低限度两相比较,似乎也差不多。不过教育部的规定把初中、高中截分为二,我则泛就了中学生设想而已。
现在试姑把这定为水平线,当作一种学习的目标。那么怎样去达这目标呢?这就是本文所欲说的了。
三 关于阅读
依文字的本质来说,国文的学习途径,普通是阅读与写作二种。阅读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从文字上理解他人的思想感情”的事,写作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用文字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的事。能阅读,能写作,学习文字的目的就已算达到了。
先谈阅读。
“阅读什么?”这是我屡从我的学生及一般青年接到的问题。关于这问题,曾有好几个人开过几个书目。如胡适的《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梁启超的《国学入门书要目》,此外还有许多人发过不少零碎的意见。我在这里却不想依据这些意见,因为“国文”与“国学”不同,而且那些书目也不是为现在肄业中学校的诸君开列的。
就眼前的实况说,中学国文尚无标准读本。中学国文课程中的读物,大部分是选文。别于课外由教师酌定若干整册的书籍作为补充。一般的情形既不过如此,当然谈不到什么高远的不合实际的议论。我在本文中只拟先就选文与教师指定的课外书籍加以说述,然后再涉及一般的阅读。
今天选读一篇冰心的小说,明天来一篇柳宗元的游记,再过一日来一篇《史记》列传,教师走马灯式地讲授,学生打着呵欠敷衍,或则私自携别书观览,这是普通学校中国文教室中的一般情形。本文是只对学生诸君说的,教师方面的话姑且不提,只就学习者方面来说。中学国文课中既以选文为重要成分,占着时间的大部分,应该好好地加以利用。为防止教师随便敷衍计,我以为不妨由学生预先请求教师定就一学年或半学年的选文系统,决定这学年共约选若干篇文字;内容方面,属于思想的若干篇,属于文艺的若干篇,属于常识或偶发事项的若干篇,属于实用的若干篇;形式方面,属于记叙体的若干篇,属于议论体的若干篇,属于传记或小说的若干篇,属于戏剧或诗歌的若干篇,属于书简或小品的若干篇(此种预计,只要做教师的不十分拆烂污,照理应该不待学生请求,自己为之)。材料既经定好,对于选文,应该注意切实学习。
我以为最好以选文为中心,多方学习,不要把学习的范围限在选文本身。因为每学年所授的选文为数无几,至多不过几十篇而已。选文占着国文正课的重要部分,如果于一学年之中仅就了几十篇文字本身,得知其内容与形式,虽然试验时可以通过,究竟得益很微,不能算是善学者。受到一篇选文,对于其本身的形式与内容,原该首先理解,还须进而由此出发,作种种有关系的探究,以扩张其知识。例如教师今日选授陶潜的《桃花源记》,我以为学习的方面可有下列种种。
(1)求了解文中未熟知的字与辞。
(2)求了解全文的意趣与各节各句的意义。
(3)文句之中如有不能用旧有的文法知识说明者,须求得其解释。
(4)依据了此文玩索记叙文的作法。
(5)借此领略晋文风格的一斑。
(6)求知作者陶潜的事略,旁及其传记与别的诗文。最好乘此机会去一翻《陶集》。
(7)借此领略所谓乌托邦思想。
(8)追求作者思想的时代的背景。
一篇短短的《桃花源记》,于供给文法文句上的新知识以外,还可借以知道记叙文的体式,晋文的风格,乌托邦思想的一斑,陶潜的传略,晋代的状况,等等。如此以某篇文字为中心,就有关系的各方面扩张了学去,有不能解决的事项,则翻书查字典或请求教师指导,那么读过一篇文字,不但收得其本身的效果,还可连带了习得种种的知识,较之胡乱读过就算者真有天渊之差了。知识不是孤立可以求得的,必须有所凭借,就某一点分头扩张追讨,愈追讨关联愈多,范围也愈广。好比雪球,愈滚愈会加大起来。
以上所说的是对于选文的学习法,以下再谈整册的书的阅读。
整册的书,应读哪几种?怎样规定范围?这是一个麻烦的问题。我以为中学生的读书的范围,可分下列的几种。
(1)因选文而旁及的。如因读《桃花源记》而去读《陶集》,读《无何有乡见闻记》(威廉·马列斯著);因读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而去读《论语》、《老子》、《韩非子》、《墨子》,等等。
(2)中国普通人该知道的。如“四书”、“四史”、“五经”,周秦诸子,著名的唐人的诗,宋人的词,元人的曲,著名的旧小说,时下的名作。
(3)全世界所认为常识的。如基督教的《旧约》、《新约》,希腊的神话,各国近代代表的文艺名作。
不消说,上列的许多书,要一一全体阅读,在中学生是不可能的。但无论如何要当作课外读物尽量加以涉猎,有的竟须全阅或精读。举例来说,“四书”须全体阅读,诸子则可选择读几篇,诗与词可读前人选本,《旧约》可选读《创世记》、《约伯记》、《雅歌》、《箴言》诸篇,《新约》可就《四福音》中择一阅读。无论全读或略读,一书到手,最好先读序,次看目录,了解该书的组织,知道有若干篇,若干卷,若干分目,然后再去翻阅全书,明白其大概的体式,择要读去。例如读《春秋》、《左传》,先须知道什么叫经,什么叫传,从什么公起到什么公止。读《史记》,先须知道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等等的体式。
近来有一种坏风气,大家读书不喜欢努力于基本的学修,而好作空泛工夫。普通的学生案头有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顾颉刚的《古史辨》,有《欧洲文学史》,有《印度哲学概论》。问他读过“四书”、“五经”、周秦诸子的书吗?不曾。问他读过若干唐宋人的诗词集子吗?不曾。问他读过古代历史吗?不曾。问他读过各派代表的若干小说吗?不曾。问他读过欧洲文艺中重要的若干作品吗?不曾。问他读过若干小乘大乘的经典吗?不曾。这种空泛的读书法,觉得大有纠正的必要。例如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原是好书,但在未读过《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墨子》等原书的人去读,实在不能得很大的利益。知道了《春秋》、《左传》、《论语》等原书的大概轮廓,然后去读《哲学史》中的关于孔子的一部分,读过几篇《庄子》,然后再去翻阅《哲学史》中关于庄子的一部分,才会有意义,才会有真利益。先得了孔子、庄子思想的基本的概念,再去讨求关于孔子、庄子思想的评释,才是顺路。用譬喻说,《论语》、《春秋》、《诗经》、《礼记》是一堆有孔的小钱,《哲学史》的孔子一节是把这些小钱贯串起来的钱索子,《庄子》中《逍遥游》、《大宗师》等一篇一篇的文字也是小钱,《哲学史》中庄子一节是钱索子。没有钱索子,不能把一个一个的零乱的小钱加以贯串整理,固然不愉快,但只有了一根钱索子,而没有许多可贯串的小钱,究竟也觉无谓。我敢奉劝大家,先读些中国关于哲学的原书,再去读哲学史;先读些《诗经》及汉以下的诗集词集,再去读文学史;先读些古代历史书籍,再去读《古史辨》,万一必不得已,也应一壁读哲学史文学史,一壁翻原书,以求知识的充实。钱索子原是用以串零零碎碎的小钱的,如果你有了钱索子而没有可串的许多小钱,那么你该反其道而行之,去找寻许多小钱来串才是。
话不觉说得太絮叨了。关于阅读的范围,就此结束。以下试讲一般的阅读方法。
第一是理解。理解又可分两方面来说。(1)关于辞句的;(2)关于全文的。关于辞句的理解,不外乎从辞义的解释入手,次之是文法知识的运用。辞义的解释如不正确,不但读不通眼前的文字,结果还会于写作时露出毛病。因为我们在阅读时收得的辞义,不彻底明白,写作时就不知不觉地施用,闹出笑话来(笑话的构成有种种条件,而辞义的误用是重要条件之一)。文字不通的原因,非文法不合即用辞与意思不符之故。“名教”、“概念”、“观念”、“幽默”等类名辞的误用,是常可在青年所写的文字中见到的,这就可证明他们当把这些名辞装入脑中去的时候,并未得到正当的解释。每逢见到新辞新语,务须求得正解,多翻字典多问师友,切不可任其含糊。
辞义的解释正确了,逐句的文句已可通解了,那么就可说能理解全文了吗?尚未。文字的理解,最要紧的是捕捉大意或要旨,否则逐句虽已理解,对于全文仍难免有不得要领之弊。一篇文字,全体必有一个中心思想,每节每段也必有一个要旨。文字虽有几千字或几万字,其中全文中心思想与每节每段的要旨,却是可以用一句话或几个字来包括的。阅读的人如不能抽出这潜藏在文字背后的真意,只就每句的文字表面支离求解,结果每句是懂了,而全文的真意所在仍是茫然。本稿字数有限,冗长的文例是无法举的,为使大家便于了解着想,略举一二部分的短例如下。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
——《战国策》
“天下之大”以下同形式数句,只是“全世”之意;从“不”字句起至一连数句“未”什么,只是“不战”二字之意而已。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已忧而曾参悲。
——《庄子·外物篇》
这段文字,要旨只是第一句“外物不可必”五字,其余只是敷衍这五字的例证。
……大家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
——《红楼梦》第五回
把房中陈设写得如此天花乱坠,作者的本意,只是想表出贾家的富丽与秦氏的轻艳而已。
对于一篇文字,用了这样概括的方法,逐步读去,必能求得各节各段的要旨,及全文的真意所在,把长长的文字归纳于简单的一个概念之中,记忆既易,装在脑子里也可免了乱杂。用譬喻来说,长长的文字,好比一大碗有颜色的水,我们想收得其中的颜色,最好能使之凝积成一小小的颜色块,弃去清水,把小小的颜色块带在身边走。
理解以外,还有所谓鉴赏的一种重要工夫须做,对于某篇文字要了解其中的各句各段及其全文旨趣所在,这是属于理解的事。想知道其每句每段或全文的好处所在,这是属于鉴赏的事。阅读了好文字,如果只能理解其意义,而不能知道其好处,犹如对了一幅名画,只辨识了些其中画着的人物或椅子、树木等等,而不去领略那全幅画的美点一样。何等可惜!
鉴赏因了人的程度而不同,诸君于第一年级读过的好文字,到第二年级再读时,会感到有不同的处所,到毕业后再读,就会更觉不同了。从前的所谓好处,到后来有的会觉得并不好,此外别有好的处所,有的或竟更觉得比前可爱。我幼年读唐诗时,曾把好的句加圈。近来偶然拿出旧书来看,就不禁自笑幼稚,发见有许多不对的地方,有好句子而不圈的,有句子并不甚好而圈着的。这种经验,我想一定人人都有,不但对于文字如此,对于书法、绘画,乃至对于整个的人生都如此的。
鉴赏的能力既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关于鉴赏,要想说出一个方法来,原是很不容易的事。姑且把我的经验与所见约略写出一二,以供读者诸君参考。
据我的经验,鉴赏的第一条件,是把“我”放入所鉴赏的对象中去,两相比较。一壁读,一壁自问,“如果叫我来说,将怎样?”对于全体的布局,这样问;对于各句或句与句的关系,这样问;对于每句的字,也这样问。经这样一问,可生出三种不同的答案来。
(甲)与我的说法相合或差不多,我也能说。觉得并没有什么。
(乙)我心中早有此意见或感想,可是说不出来,现在却由作者替我代为说出了。觉到一种快悦。
(丙)说法和我全不同,觉得格格不相入。
三种之中属于(甲)的,是平常的文字(在读者看来);属于(乙)的,是好文字。属于(丙)的怎样?是否一定是不好的文字?不然。如前所说,鉴赏因人而不同,因时而不同,所鉴赏的文字与鉴赏者的程度如果相差太远,鉴赏的作用就无从成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英雄识英雄”,是相当可信的话。诸君遇到属于(丙)类的文字时,如果这文字是平常的作品,能确认出错误的处所来,那么直斥之为坏的不好的文字,原无不可。倘然那文字是有定评的名作,那就应该虚心反省,把自己未能同意的事,暂认为能力尚未到此境地,益自奋励。这不但文字如此,书法、绘画,无一不然。康有为、沈寐叟的书法是有定评的,可是在市侩却以为不如汪洵的好;最近西洋立体派未来派的画,在乡下土老看来,当然不及曼陀、丁悚的月份牌仕女画来得悦目。
鉴赏的第二要件是冷静。鉴赏有时称“玩赏”,诸君在厅堂上挂着的画幅上,他人手中有书画的扇面上,不是常有见到某某先生“清玩”,或“雅鉴”、“清赏”等类的字样吗?“玩”和“鉴”与“赏”有关。这“玩”字大有意味。普通所谓“玩”者,差不多含有游戏的态度,就是“无所为而为”,除了这事的本身以外,别无其他目的的意味。读小说时,如果急急要想知道全体的梗概,热心地“未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地急忙读去,虽有好文字,恐也无从玩味,看不出来,第二次第三次再读,就不同了。因为这时对于全书梗概已经了然,不必再着急,文字的好歹也因而容易看出。将我自己的经验当作例子来说,《红楼梦》第三回中黛玉初到贾府与宝玉第一次见面时,写道:
宝玉看毕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何曾见过她。”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相识,恍若远别重逢一般。”
我很赞赏这段文字。因为这一对男女主人公,过去在三生石上赤霞宫中有着那样长久的历史,以后还有许多纠葛,在初会见时,做宝玉的恐怕除了这样说,别无更好的说法的了,故可算得是好文字。可是我对于这几句文字的好处,直到读了数遍以后才发见。(《红楼梦》我曾读过十次以上)这是玩味的结果,并不是初读时就知道的。
好的作品至少要读二遍以上。最初读时不妨以收得梗概、了解大意为主眼,再读时就须留心鉴赏了。用了“玩”的心情,冷静地去对付作品,不可再囫囵吞咽,要仔细咀嚼。诗要反复地吟,词要低徊地诵,文要周回地默读,小说要耐心地细看!
把前人鉴赏的结果拿来做参考,足以发达鉴赏力。读词读诗不感到兴趣的,不妨去择一部诗话或词话读读;读小说不感到兴趣的,不妨去一阅有人批过的本子。诗话、词话、文评、小说评,是前人鉴赏的记录,能教示我们以诗词文或小说的好处所在,大足为鉴赏上的指导。举例来说:《水浒》中写潘金莲调戏武松的一节,自“叔叔万福”起,至“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要似火盆常热便好”,一直数十句谈话都称“叔叔”,下文接着写道:“那妇人……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了这半盏儿残酒。’”金圣叹在这下面批着:“写淫妇便是活淫妇。”“以上凡叫过三十九个‘叔叔’,忽然换一个‘你’字,妙心妙笔。”
这“叔叔”与“你”的突然的变化,其妙处在普通的读者也许不易领会,或者竟不能领会,但一经圣叹点出,就容易知道了。
但须注意,前人的诗话词话文评小说评,是前人鉴赏的结果。用以帮助自己的鉴赏能力则可,自己须由此出发,更用了自己的眼识去鉴赏,切不可为所拘执。前人的鉴赏法有好的也有坏的。特别是文评,从来以八股的眼光来评文的甚多,什么“起承转合”,什么“来龙去脉”,诸如此类,从今日看去实属可哂,用不着再去蹈袭了。
四 关于写作
从古以来,关于作文不知已有过多少的金言玉律。什么“推敲”咧,“多读多作多商量”咧,“文以达意为工”咧,“文必己出”咧,诸如此类的话,不遑枚举,在我看来,似乎都只是大同小异的东西,举一可概其余的。例如“推敲”与“商量”固然差不多,再按之,不“多读”,则识辞不多,积理不丰,也就无从“商量”,无从“推敲”,因而也就无从“多作”了。因为“作”不是叫你随便地把“且夫天下之人”瞎写几张,乃是要作的。至于“达意”,仍是一句老话头,唯其与“意”尚未相吻合,尚未适切,故有“推敲”、“商量”的必要,“推敲”、“商量”的目的,无非就在“达意”而已。至于“文必己出”亦然。要达的是“己”的意,不是他人的意,自己的意要想把它达出,当然只好“己出”,不能“他出”,又因要想真个把“己”达出,“推敲”、“商量”的工夫就不可少了。此外如“修辞立其诚”咧,“文贵自然”咧,也都可作同样的解释,只是字面上的不同罢了。佛法中有“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话,我觉得从古以来古人所遗留下来的文章诀窍亦如此。
我曾在本稿开始时声明,我所能说的只是老生常谈。关于写作,我所能说的更是老生常谈中之老生常谈。以下我将从许多老生常谈中选出若干适合于中学生诸君的条件,加以演述。
关于写作,第一可发生的问题是:“写作些什么?”第二是:“怎样写作?”
现在先谈:“写作些什么?”
先来介绍一个笑话:从前有一个秀才,有一天伏在案头做文章,因为做不出,皱起了眉头,唉声叹气,样子很苦痛。他的妻在旁嘲笑了说:“看你做文章的样子,比我们女人生产还苦呢!”秀才答道:“这当然!你们女人的生产是肚子里先有东西的,还不算苦。我的做文章,是要从空的肚子里叫它生产出来,那才真是苦啊!”真的,文章原是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的东西,要有思想感情,才能写得出来,那秀才肚子里根本空空的没有货色,却要硬做文章,当然比女人生产要苦了。
照理,无论是谁,只要不是白痴,肚子里必有思想感情,决不会是全然空虚的。从前正式的文章是八股文,八股文须代圣人立言,《论语》中的题目,须用孔子的口气来说,《孟子》中的题目,须用孟子的口气来说,那秀才因为对于孔子孟子的化装,未曾熟习,肚子里虽也许装满着目前的“想中举人”咧,“点翰林”咧,“要给妻买香粉”咧,以及关于柴米油盐等琐屑的思想感情,但都不是孔子、孟子所该说的,一律不能入文,思想感情虽有而等于无,故有做不出文章的苦痛。我们生当现在,已不必再受此种束缚,肚子里有什么思想感情,尽可自由发挥,写成文字。并且文字的形式也不必如从前地要有定律,日记好算文章,随笔也好算文章。作诗不必限字数、讲对仗,也不必一定用韵,长短自由,题目随意。一切和从前相较,算是自由已极的了。
那么凡是思想感情,一经表出,就可成为文章了吗?这却也没有这样简单。当我们有疾病的时候,“我恐这病不轻”是一种思想的发露,但写了出来,不好就算是文章。“苦啊!”是一种感情的表示,但写了出来也不好算是文章。文章的内容是思想感情,所谓思想感情,不是单独的,是由若干思想或感情复合而成的东西。“交朋友要小心”不是文章,以此为中心,把“所以要小心”、“怎样小心法”、“古来某人曾怎样交友”等等的思想组织地系统地写出,使它成了某种有规模的东西,才是文章。“今天真快活”不是文章,把“所以快活的事由”、“那事件的状况”等等记出,写成一封给朋友看的书信或一则自己看的日记,才是文章。
文章普通有两种体式,一是实用的,一是趣味的。实用的文章为处置日常的实际生活而说,通常只把意思(思想感情)老实简单地记出,就可以了。诸君于年假将到时,用明信片通知家里,说校中几时放假,届时叫人来挑铺盖行李咧,在拍纸簿上写一张向朋友借书的条子咧,以及汇钱若干叫书店寄书册的信咧,拟校友会或寄宿舍小团体的规约咧,都是实用文。至于趣味的文章,是并无生活上的必要的,至少可以说是与个人眼前的生活关系不大,如果懒惰些,不做也没有什么不可。诸君平日在国文课堂上所受到的或自己想做的文章题目,如“同乐会记事”咧,“一个感想”咧,“文学与人生”咧,“悼某君之死”咧,“个人与社会”咧,小说咧,戏剧咧,新诗咧,都属于这一类。这类文章和个人实际生活关系很远,世间尽有不做这类文章,每日只写几张似通非通的便条子或实务信,安闲地生活着的人们。在中国的工商社会中,大部分的人就都如此。这类文章,用了浅薄的眼光从实际生活上看来,关系原甚少,但一般地所谓正式的文章,大都属在这一类里。我们现今所想学习的(虽然也包括实用文)也是这一类。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人有爱美心与发表欲,迫于实用的时候,固然不得已地要利用文字来写出表意,即明知其对于实用无关,也想把其五官所接触的、心所感触的写出来示人,不能自已。这种欲望是一切艺术的根源,应该加以重视。学校中的作文课,就是为使青年满足这欲望、发达这欲望而设的。
话又说远去了,那么究竟写作些什么呢?实用的文章内容是有一定的,借书只是借书,约会只是约会,只要把意思直截简单地写出,无文法上的错误,不写别字,合乎一定的格式就够了,似乎无须多说。以下试就一般的文章来谈:“写作些什么?”
秀才从空肚子里产出文章,难于女人产小孩;诸君生在现代,不必抛了现在自己的思想感情,去代圣人立言,肚子决无空虚的道理。“花的开落”、“月的圆缺”、“父母的爱”、“家庭的悲欢”、“朋友的交际”,都在诸君经验范围之内,“国内的纷争”、“生活的方向”、“社会的趋势”、“物价的高下”、“风俗的变更”,又为诸君观想所系。材料既无所不有。教师在作文课中常替诸君规定题目,叫诸君就题发挥,限定写一件什么事或谈一件什么理。这样说来,“写作些什么?”在现在的学生似乎是不成问题了的。可是事实却不然。所谓写作,在某种意味上说,真等于母亲生产小孩。我们肚里虽有许多的思想感情,如果那思想感情未曾成熟,犹之胎儿发育未全,即使勉强生了下来,也是不完全的无生命的东西。文章的题目不论由于教师命题,或由于自己的感触,要之只不过是基本的胚种,我们要把这胚种多方培育,使之发达,或从经验中收得肥料,或从书册上吸取阳光,或从朋友谈话中供给水分,行住坐卧都关心于胚种的完成。如果是记事文,应把那要记的事物从各方面详加观察。如果是叙事文,应把那要叙的事件的经过逐一考查。如果是议论文,应寻出确切的理由,再从各方面引了例证,加以证明,使所立的断案坚牢不倒。归结一句话,对于题目,客观地须有确实丰富的知识(记叙文),主观地须有自己的见解与感触(议论文感想文)。把这些知识或见解与感触打成一片,结为一团,这就是“写作些什么”问题中的“什么”了。
有了某种意见或欲望,觉得非写出来给人看不可,于是写成一篇文章,再对于这文章附加一个题目上去。这是正当的顺序。至于命题作文,是先有题目后找文章,照自然的顺序说来,原不甚妥当。但为防止抄袭计,为叫人练习某一定体式的文字计,命题却是一种好方法。近来学校教育上大多数也仍把这方法沿用着,凡正课的作文,大概由教师命题,叫学生写作。这种方式对于诸君也许有多少不自由的处所,但善用之,也有许多利益可得。(1)因了教师的命题,可学得捕捉文章题材的方法。(2)可学得敏捷搜集关系材料的本领。(3)可周遍地养成各种文体的写作能力。写作是一种郁积的发泄,犹之爆竹的遇火爆发。教师所命的题目,只是一条药线,如果诸君是平日储备着火药的,遇到火就会爆发起来,感到一种郁积发泄的愉快,若自己平日不随处留意,临时又懒去搜集,火药一无所有,那么,遇到题目,只能就题目随便勉强敷衍几句,犹之不会爆发的空爆竹,虽用火点着了药线,只是“刺”地一声,把药线烧毕就完了。“写作些什么”的“什么”,无论自由写作或命题写作,只靠临时搜集,是不够的。最好是预先多方注意,从读过的书里,从见到的世相里,从自己的体验里,从朋友的谈话里,广事吸收。或把它零零碎碎地记入笔记册中,以免遗忘,或把它分了类各个装入头脑里,以便触类记及。
再谈:“怎样写作?”
关于写作的方法,我在这里不想对诸君多说别的,只想举出很简单的两个标准。(1)曰明了。(2)曰适当。写作文章目的,在将自己的思想感情传给他人。如果他人不易从我的文章上看取我的真意所在,或看取了而要误解,那就是我的失败。要想使人易解,故宜明了;为防人误解,故宜适当。我在前面曾说过:自古以来的文章诀窍,虽说法各个不同,其实只是同一的东西。这里所举的“明了”与“适当”,也只是一种的意义,因为不“明了”就不能“适当”,既“适当”就自然“明了”的。为说明上的便利计,姑且把它分开来说。
明了宜从两方面求之:(1)文句形式上的明了。(2)内容意义上的明了。
文句形式上的明了,就是寻常的所谓“通”。欲求文句形式上的明了,第一须注意的是句的构造和句与句间的接合呼应。句的构造如不合法,那一句就不明了;句与句间的接合呼应如不完密,就各句独立了看,或许意义可通,但连起来看去,仍然令人莫名其妙。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例如:
发展这些文化的民族,当然不可指定就是一个民族的成绩,既不可说都是华族的创造,也不可说其他民族毫不知进步。
这是某书局出版的初中教本《本国历史》中的文字,首句的“民族”与次句的“成绩”前后失了照应,“不可说”
的“可”字也有毛病。又该书于叙述黄帝与蚩尤的战争以后,写道:
这种经过,虽未必全可信,如蚩尤的能用铜器,似乎非这时所知。不过,当时必有这样战争的事实:始为古人所惊异而传演下来,况且在农业初期人口发展以后,这种冲突,也是应有的现象。
这也是在句子上及句与句间的接合上有毛病的文字。试再举一例:
我们应当知道,教育这件事,不单指学校课本而言,此外更有所谓参考和其他课外读物。而且丰富和活的生命大概是后者而不是前者所产生的。
这是某会新近发表的《读书运动特刊》中《读书会宣言》里的文字。似乎辞句上也含着许多毛病。上二例的毛病在哪里呢?本稿篇幅有限,为避麻烦计,恕不一一指出,诸君可自己寻求,或去请问教师。
初中的《历史教本》会不通,《读书会宣言》会不通,不能不说是“奇谈”了,可是事实竟这样!足见“通字”的难讲,一不小心,就会不通的。我敢奉劝诸君,从初年级就把简单的文法(或语法)学习一过,对于辞性的识别及句的构造法,具备一种概略的知识。万一教师在正课中不授文法,也得在课外自己学习。
句的构造与句与句间的接合呼应,如果不明了,就要不通。明了还有第二方面,就是内容意义上的明了。句的构造合法了,句与句间的接合呼应适当了,如果那文字可作两种的解释(普通称为歧义),或用辞与其所想表示的意义不确切,则形式上虽已完整,但仍不能算是明了。
无美学的知识的人,怎能作细密的绘画的批评呢?
这是有歧义的一例。“细密的绘画”的批评呢,还是细密的“绘画的批评”?殊不确定。
用辅导方法,使初级中学学生自己获得门径,鉴赏书籍,踏实治学。(读“文”,作“文”,“体察人间”)
这是某书局《初中国文教本编辑要旨》中的一条可以作为用辞与其所想表示的意义不确切的例子。“鉴赏书籍”,这话看去好像收藏家在玩赏宋版书与明版书,或装订作主人在批评封面制本上的格式哩。我想作者的本意必不如此。这就是所谓用辞不确切了。“踏实治学”一句,“踏实”很费解,说“治学”,陈义殊嫌太高。此外如“体察人间”的“人间”一语,似乎也有可商量的余地。
内容意义的不明了,由于文辞有歧义与用辞不确切。前者可由文法知识来救济,至于后者,则须别从各方面留心。用辞确切,是一件至难之事。自来各文家都曾于此煞费苦心。诸君如要想用辞确切,积极的方法是多认识辞,对于各辞具有敏感,在许多类似的辞中,能辨知何者范围较大,何者较小,何者最狭,何者程度最强,何者较弱,何者最弱。消极的方法,是不在文中使用自己尚未十分明知其意义的辞。想使用某一辞的时候,如自觉有可疑之处,先检查字典,到彻底明白然后用入。否则含混用去,必有露出破绽来的时候的。
以上所说是关于明了一方面的,以下再谈到适当。明了是形式上与部分上的条件,适当是全体上态度上的条件。
我们写作文字,当然先有读者存在的预想的,所谓好的文字就是使读者容易领略、感动、乐于阅读的文字。诸君当执笔为文的时候,第一,不要忘记有读者;第二,须努力以求适合读者的心情,要使读者在你的文字中得到兴趣或快悦,不要使读者得着厌倦。
文字既应以读者为对象,首先须顾虑的是:(1)读者的性质,(2)作者与读者的关系,(3)写作这文的动机等等。对本地人应该用本地话来说,对父兄应自处子弟的地位。如写作的动机是为了实用,那么用不着无谓的修饰;如果要想用文字煽动读者,则当设法加入种种使人兴奋的手段。文字的好与坏,第一步虽当注意于造句用辞,求其明了;第二步还须进而求全体的适当。对人适当,对时适当,对地适当,对目的适当。一不适当,就有毛病。关于此,日本文章学家五十岚力氏有“六W说”,所谓六W者:
(1)为什么作这文?(Why)
(2)在这文中所要述的是什么?(What)
(3)谁在作这文?(Who)
(4)在什么地方作这文?(Where)
(5)在什么时候作这文?(When)
(6)怎样作这文?(How)
归结起来说,就是
“谁对了谁,为了什么,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用了什么方法,讲什么话。”
诸君作文时,最好就了这六项逐一自己审究。所谓适当的文字,就只是合乎这六项答案的文字而已。我曾取了五十岚力氏的意思作过一篇《作文的基本的态度》,附录在《文章作法》(开明书店出版)里,请诸君就以参考。这里不详述了。
本稿已超过预定的字数,我的老生常谈也已絮絮叨叨地说得连自己都要不耐烦了。请读者再忍耐一下,让我附加几句最重要的话,来把本稿结束吧。
文字的学习,虽当求之于文字的法则(上面的所谓明了,所谓适当,都是法则),但这只是极粗浅的功夫则已。要合乎法则的文字,才可以免除疵病。这犹之书法中的所谓横平竖直,还不过是第一步。进一步的,真的文字学习,须从为人着手。“文如其人”,文字毕竟是一种人格的表现,冷刻的文字,不是浮热的性质的人所能模效的,要作细密的文字,先须具备细密的性格。不去从培养本身的知识情感意志着想,一味想从文字上去学习文字,这是一般青年的误解。我愿诸君于学得了文字的法则以后,暂且抛了文字,多去读书,多去体验,努力于自己的修养,勿仅仅拘执了文字,在文字上用浅薄的工夫。
193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