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磨蹭着穿上大氅、靴子、帽子,没忘从炕头抓上酒瓶子揣进怀里,在酒瓶子四周还掖几下,才出了门,去马圈里牵马,一看马圈里是空的,知道儿子又骑着马出去玩了,骂了一句儿子。出了马圈,他打声唿哨,一只黑鹰呼地从堆柴草的屋子冲出来,准确地落在他的右肩上。他用手轻轻摸了摸这个一直陪伴着他的老伙计光滑柔软的羽毛,带着它走进寒风中。
他想的一点也没错,跑丢的黑眼圈的确在雪地上留下了蹄印,但雪是老雪,叫风吹得硬了,羊蹄印不太明显,他辩认了一阵,才确定羊走失的方向。他用力裹了裹身上的羊皮大氅,在寒风的凛冽中狠狠跺一下脚,抬眼望了望苍茫的天空,然后觅着若隐若现的羊蹄印,走进了雪野。
雪是个奇妙的东西,能把大地变得更大,看上去比天都要大,天能看到那种令人心神都能平静下来的蓝色边沿,雪地却看不到,雪地只有单纯的白色。在纯静的蓝色的天下面,白雪地还在无尽地延伸着,一直延伸到天里面去了,快要把天撑破了似的,白得晃人的眼哩。
地上的雪不算太厚,也不薄,只是雪积得久了,踩上去不像雪了,没有了那份令人心颤的柔软,像被踩疼似的,还能发出咯吱咯吱有些尖锐的叫声。他喜欢雪,尤其喜欢这种在土地上存留许久,已变得有些坚硬的雪,像出征战士的一层盔甲似的,穿在大地的身上,再尖利的风也刺不透这层盔甲,锐利的寒气钻不进土壤里去,这样,土地里的草根受不了冻,窝在温暖的土地里歇息着,像人似的,把一个春天一个夏天,还有一个秋天的疲劳都在这个硬雪覆盖着的冬天里静静地卸下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消融在宽大而温暖的土地里。来年春天,卸尽疲惫攒足劲的草开始了它新一轮的年月,疯长起来。到那时候,人也攒足了精神,男人女人都像发情的公羊母羊,白天晚上都有使不完的劲,到处是癫狂欢悦的声音。
这都是冬天由柔软变得结实的硬雪给捂出来的。
他想着硬雪的好处,踩着硬雪一路走着,不时从怀里掏出酒瓶,拧开盖子呡上几口。雪野上静悄悄地,没有了风。风怕寂寞,都到有人的村庄里凑热闹去了。只要没有风作怪,寒冷的冬天就并不显得多么寒冷,又有这么多的雪铺在地上,像铺着新鲜的棉垫子似的,看着都叫人心里暖融融的。没有老婆在跟前看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的唠叨,也没有羊群围在身边吵闹的叫声,他独自在寂静的雪野一边喝着酒,一边不紧不慢甚至还可以东张西望地走,心情竟好得不像是丢掉一只羊,倒像白捡了一只羊,那种欢畅让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十几里地,也没有觉出一丝疲累来。
他原来是个急性子的人,放羊时间长了,他的性子叫羊给慢慢地磨缓多了。他今天更是不急不躁,因为他对找到丢失的这只黑眼圈有足够的把握,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一到冬天,他的性子就变得更和缓,家里有一大堆储备好的干草,够他的羊吃一个冬天的,他不用为那群活物发愁,也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地去放羊,没有那么多的操心事,他急什么?不就是一只羊跑丢了吗,他找回来就是了。羊能跑到哪里去,跑来跑去还不是在地上跑,又不会上到天上,就是它日能得能上到天上去,天上也没有它能吃的干草,最后它还得落到地上来,地上到处都是雪,羊跑出去也没有用,什么也干不了,哪儿也去不成,它还得跑回来。
他想的一点都没有错,当他爬上一个缓坡的顶端,看到缓坡的另一面时,他发现一只雪球在远处的硬雪地上滚动着,那不是跑丢的黑眼圈,还能是什么?在这个没边没沿的雪野里,能滚动的只有像雪一样白的羊了,雪地是平躺在大地上的,又滚动不了。雪地要滚动起来,哪还得了,人和村庄还有羊,还不得掉到天上去?天上都是死了的人才去的地方,他才不想到天上去呢,他还没有活够呢,还想在地上好好地活着。地上多好,尤其是冬天的地上,硬雪把地上盖得严严实实,像地上平趴了无数只肥羊似的,叫人看着心里就踏实、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