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日子慢慢变得短了,过得也快了。转眼就到了深秋,树叶飘落,剩下两棵光秃秃的树干,苍凉地立在卫生院里边。卫生院像是被人遗忘似的,好几天没来一个病人。这种季节气候很凉爽,蚊子的疯狂劲已过,很少见到它们的影子了。没有蚊虫的侵扰,阿盲不起那么早了,起了床,能干什么呢。
麦医生在这种清闲的日子里也没显出几分清闲来,他整天都待在药房里,阿盲不明白在那间充满浓浓药味的小屋子里,能有什么事可做,他懒得去想,实在闲得无聊,就把那些旧绷带翻出来搓洗,照他这种洗洗,再洗几次,就烂了。麦医生还是很少说话,也不管他,他有时候抱着医药书看,麦医生看见了,也不叫他去关水龙头或驱赶野狗了,阿盲知道,那是因为他把水龙头修好了,那些野狗也不见影子儿。日子越来越寡淡了。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由凉爽变得寒冷。再过几天就是立冬,也该冷了。
一天凌晨,阿盲被一阵杂乱的跑步声吵醒。他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很急促,绝不是麦医生制造出的跑步声。一大早跑得这么慌乱,一定来了急诊。阿盲不敢赖被窝,爬起来穿好衣服,听到病房那边有了动静。看来麦医生已经到了病房,他得去病房帮忙。
推开门,看到麦医生和一个满脸胡茬的人手忙脚乱地往病床上撑蚊帐。阿盲的头嗡地一声大了,又是谁不行了,刚送来就罩蚊帐?从半撑起的蚊帐空隙里,阿盲看到病床上根本没人,他惊愕地问,又有人……
麦医生手上没停,侧过头说,阿,没你的事,回去睡觉!
阿盲愣怔在那儿,疑惑地看了满脸胡茬的人一眼,慢慢退出病房。回到自己屋里钻进被窝,还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病人还没来就撑起蚊帐?阿盲越来越揣摸不透麦医生了。正揣测着,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进卫生院。这次有一伙人,他们又喊又叫,很粗暴,不是踢门,就是拍窗,好像在找什么人。阿盲侧耳听到麦医生的声音,说叫他们随便搜,就这么大地方,除过两个活的,还有一个患传染病的尸体……
嗵地一声,阿盲的门被踢开,进来一个扎腰带的小伙,连瞎子都能看出阿盲狭窄的床上只躺着他一人,小伙子还是把被子掀到地下,在屋子里搜索。屋子摆设很简单,靠床摆着一张旧桌子,上面摆着两三本翘角的医药书,连个椅子都没有,除过这被窝,实在找不出能藏人的地方。小伙把桌上的书拂到地下,好像那书里面能夹住他需要的东西似的。见阿盲茫然地看着他,厉声喝道,看到马宏文没有?
马宏文是谁?阿盲怎么知道。他胆怯地摇摇头。那个小伙子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阿盲从地下扯回被子,他的心咚咚跳着,心想千万别出啥事。他感觉身上发冷,把自己裹紧,偎在床上不敢动弹。
过不多久,那帮人吵闹着走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音了。因为刚才的吵嚷,卫生院这会儿显得更加空荡寂静。阿盲这才壮着胆子跳下床,没穿鞋,奔过去咣一声关上敞开的屋门,再回到被窝把自己裹紧。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红彤彤的夕阳把卫生院染得异常鲜红,温暖得也不像初冬了。阿盲站在院子的槐树下面,看着头顶光秃秃的树枝上,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地吵闹,稍有点动静,它们便一哄而散,飞得没了踪影。阿盲回头望着被染红的西天,莫名地被冬天少有的温暖所打动。麦医生从药房出来,冲阿盲挥挥手里的碗,示意他该去供销社吃晚饭了。阿盲返身回屋,把自己的碗拿上,跟在麦医生身后。
这时,一帮年轻人突然喊叫着冲过来,不由分说,将麦医生和阿盲两人的胳膊拧到背后。两个被打掉的碗落到地上碎了,阿盲从这伙人推搡的声音中又听到“马宏文”这三个字,在他们的拳脚正要落下时,麦医生高声喊叫道,别打他,马宏文是我一人藏的,与阿盲无关,他根本不知道!
第一次,麦医生把阿盲的名字叫全了。
抓着麦医生的年轻人啪地抽了他一个响亮的嘴巴,血立马从嘴角流出来,比夕阳的颜色还要艳丽。
麦医生歇斯底里地叫道,打我吧,来,是我一人干的,确实不关这孩子的事!
又是啪地一声脆响。
阿盲哆嗦了。扭他胳膊的人,举起拳头吓唬道,你真的不知道?马宏文是他一人藏的?
阿盲不知自己摇头,还是点头了,他的脑子完全懵了。他被推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一伙人将麦医生连打带踢地押走了。阿盲惊恐得一夜没睡,睁眼闭眼全是落在麦医生身上的拳头和他嘴角流出来的血,恐惧占据着他的心头,使他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晨,麦医生被人用平板车送回来,倒在回廊前的地上。他的衣服被撕烂了,缩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他的腿被踢折,嘴角裂了,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另一只眼血红,看上去有气无力,已经爬不起来。煎熬了一夜的阿盲扶起麦医生,不知该说什么,想着还是把他扶回屋子。麦医生却不愿回屋,拖着伤残的身体叫阿盲扶他到病房。
病房一片狼籍,一张病床被掀翻,另一张砸断了一条腿,铺盖斜扔在地。那张撑挂着蚊帐的病床倒是完好无损,可蚊帐被撕成碎条,像撕碎了另一个世界。寒冷的西北风从关不严实的窗户钻进来,将肮脏的蚊帐布条吹起,经幡似地飘来荡去。
麦医生慢慢地挪到这张床前,示意阿盲将他扶进蚊帐里。阿盲迟疑着没动手,麦医生急了,气喘得很粗,阿盲怕他一口气上不来,便扶他上床,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躺下。
这下,麦医生像有了依靠似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阿盲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看着麦医生死人一样,他鼻子酸酸地走出病房,想着去供销社找陈老伯弄些吃的来,眼下的麦医生这么虚弱,得想办法弄点有营养的吃食,不然,他很难撑持得住。
突然,一道黄色的影子箭一般射来,擦着阿盲腿边,冲进病房。
阿盲返身回到病房,见是麦医生以前救过的那条黄狗,它逃过不少劫数,毛肮脏不堪,背上还带着一道道未愈合的伤口,散发出叶尔河水一样的恶臭味。它警惕地望了阿盲一眼,敏捷地跳上床钻进蚊帐,倚在麦医生脚边。
麦医生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费劲地抬头望着黄狗。阿盲看到,麦医生裂着受伤的嘴角,冲着黄狗竟然笑了。
他的笑看上去清澈透明,像夏天雨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