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的一个夜晚,杨言传佝偻着腰拎着两瓶酒来到杨明烈家,对杨明烈说:“这是妙妙过年时带回来的,说是从酒厂仓库直接提的贷,不会有假。”
酒是“西凤”,精致的包装盒上烫金的凤凰在昏黄的灯光下跃跃欲飞,十年陈酿的标志夺人眼目。杨明烈歪头凑近瞅了好长时间,咽了口唾沫,对杨言传道:“闺女孝敬你的,拿我这做啥!”
杨言传把杨明烈的眼神看在了眼里,拍拍酒瓶说:“我的肠胃你知道么,好东西消受不起,去年妙妙带回的蜂王浆差点要了我这条老命。明烈哥,这十年陈酿还是适合你的肠胃!”
杨明烈手按在小肚子,脸上泛起的红晕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跳:“你兑地的事,我给大虎叨叨过,他说上河湾的地自从划进退耕还林后,为那几个补助费,大家都想兑换地,他得一碗水端平啊。要说呀,你有给你西凤酒蜂王浆的闺女,还在乎这几个补助费,就别瞎掺乎了。”
杨言传把酒轻轻放到桌上,说:“老哥啊,妙妙有啥钱呀,她挣的那几个钱都攒着买城市户口,还差得远呢。你看看我这身子骨,啥都做不成,还靠领几个退耕还林的补助费塞我这张老嘴呢。”
当初,杨言传只分到一亩上河湾的沙坡地,他就跳着脚,要死要活说自己腰身直不起来,种不了沙坡地,会滚下沟底摔死的,死缠硬磨兑换到平地。这下要退耕还林领补助费了,他却要把平地兑成沙坡地,太没道理了。
杨明烈把酒拎起来,塞进杨言传怀里:“言传你把这拎回去,兑换地不是个小事情,我做不了这主。”
杨言传推脱着不接酒瓶,身子一晃一晃,可怜巴巴地说:“明烈哥,你是支书的爹,儿子不在家,龙泉塬还不是你老哥说了算,说啥你也得帮我这个忙。不然,我可就住你这不走了!”
杨明烈怕酒掉地上摔碎,只好自己抱紧,抚摸着盒子上的凤凰,说道:“你又想耍赖了不是,看你这点出息,丢你闺女的脸哩,她要是买下省城户口,哪天嫁个有钱有势男人,要把你接去当城里人,就你这德性,还不把咱龙泉塬人的脸丢尽!”
杨言传挺挺没法挺直的腰身,叹道:“我就这副老脸,只要把地给我兑换了,爱咋丢往死里丢去。反正,龙泉塬这个鬼地方,我也没脸可丢了。”
龙泉塬背靠青龙山,前依青水河,有山有水,看上去像个风水宝地。从古至今,龙泉塬却没出过一个留名青史的人物,也没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提前奔向小康。相反,有些人的日子越过越穷。按杨明烈的侄子三圈的话说,不是龙泉塬出不了人物,而是该出的人物都被贫脊的土地拴住腿,困死了。土地养不住人,这几年,年轻人都到城里去找生活,村里只留下一帮老弱病残,使龙泉塬没了往日的生气,像个垂暮的老人,守候着为数不多的日子,彷徨无助,暮气沉沉。
这年开春后不久,龙泉塬来了一帮城里人,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搭起测量架子,东量西算地搞测绘,一问,说是龙泉塬被规划进市里的新开发区,以后这里要变成城市了。老人孩子不懂什么叫规划,但变成城市却是懂的。龙泉塬离黄土塬上的县城有三十多里,离西康市也就五十多里地,还在一个平原上,要把龙泉塬规划进西康市,成为新开发区的一部分,看起来也挺合理。龙泉塬村以后不再是农村,要变成城市,村民惊愕之余,欣喜若狂。户口本上的“农业户口”要换成“非农业户口”,今后不再用胆怯的目光仰望城市,要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乡亲们的腰杆子挺得直直的,像已经当上城里人似的,神气活现。沉寂多年的村子喧闹起来,无论老人娃娃都挂着一脸跌不下来的笑容,到处喜气洋洋,比过年时还要热闹。
杨言传还在半信半疑当中,他不像别人能一下子找着城里人的感觉,把腰杆子挺直,他的腰不争气,这辈子是直不起来了。正发愁呢,女儿妙妙从省城打电话回来告诉他,龙泉塬能进入市里规划的新开发区,是她的朋友给帮的忙。听女儿这么说,杨言传把弓着的腰板还是挺直了许多,神采焕然一新。妙妙这几年在省城打工,一直独领着龙泉塬的风骚,这次,又给村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么能干的闺女在龙泉塬的确找不出第二个来。这下,杨言传也不操心兑换沙坡地领那几个补助费的事了,夜里兴奋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赶紧托媒人去把女儿的婚事给退掉。
说起妙妙的婚事,杨言传窝着一肚子气,妙妙出去打工那年,男方托媒人三番五次上门提亲,妙妙从小丧母,是父亲拉扯大的,她心里不愿意这门亲,可父命难违,在杨言传的威逼下答应下这门亲。后来,有了妙妙在省城发廊不三不四的传言,男方来退过好几次婚。在龙泉塬,男方提出退婚,女方家很难再抬头做人,闺女以后也很难再嫁个好人家。每次男方上门来退婚,杨言传为顾脸面,低三下四好话说尽,还白白给男方送礼,勉强哄住人家没退成婚。为退婚的事,妙妙在电话上和杨言传没少吵,退就退,谁怕谁呀,求他干啥,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妙妙的话气得杨言传把电话都甩了。现在,妙妙要成为城里人了,不可能再和邻乡的那个乡民结婚,双方的身份将要发生巨大变化,一个城市人,一个乡下人,悬殊太大,一起生活肯定不合适。杨言传不和女儿商量自作主张与男方退婚,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要成为城市开发区,就得有宽敞的马路和高楼大厦,有经营各种商品的店铺,生产加工厂。龙泉塬被测绘后没几天,呼啦啦开来一大帮推土机、挖掘机,轰隆声响成一片,在绿油油的麦苗地里摆开阵势,说要修街道和厂区。一长溜大翻斗工程车日夜不息地运来石头、沙子和水泥,瞬时间把龙泉塬变成一个大工地。
大片大片已经拔节的麦苗,花开得黄灿灿的油菜,被推土机铲掉,埋压在土里,即将成为城里人的老人们看着心疼。变成城市是今后的事,眼前却是实实在在的青苗庄稼啊!看不下眼的老人们自发地跟着支书的爹杨明烈去拦推土机,要工程队留下麦苗。工程队理都不理,说有问题去找上边政府,他们只管基建工程,别的管不了。杨明烈没办法,在老人们的期待中,打电话给大儿子杨大虎,叫他回来处理。杨大虎是龙泉塬的一把手,以村委会的名义在城里搞了个工程队。龙泉塬村子小,乡上不多配村干部,杨大虎既是村支书又是主任。杨明烈叫儿子回来以组织的名义找政府交涉。杨大虎拒绝回来,他包的工程一时走不开,也不愿交涉这事。
交涉啥呀?公家要搞的事,谁都交涉不了,再说,是把龙泉塬改造为城市的好事,有啥可交涉的。儿子这个支书不回来,杨明烈只好硬着头皮带一帮老汉,又去和工程队商量,看能不能缓一缓等夏天收了这茬麦子再修街道。工程队的时间就是金钱,哪等得起麦黄,几句话给打发了,说这是市上规划内的工程,哪会在乎几亩麦子?都快是城里人了,别再像农民一样计较这点东西,就坐着等上面给征用土地款和青苗补助费吧。乡亲们想想也是,有公家呢,这不是闲操心么,看那些城里人,谁在乎过节气、雨水,还有庄稼的收成?人家从不缺吃的。大家这才把心放回肚子。最高兴的还是杨言传,幸亏地没兑换成,不然这次亏可吃大了,征用土地款肯定要比退耕还林的补助费高得多。他像沾了大便宜,每天笑呵呵地去各个地方看工程的进展情况,与别人争论这儿哪儿将来会建成什么样子,对未来的城市规模描绘起自己的蓝图。
过了麦收季节,也不见上面一点动静,有些人家眼看就没粮食吃,大家这下又急了,可又不知该找谁。杨大虎不在家,只好又找他爹杨明烈。以前,杨明烈爱管事,儿子不在,他替儿子履行支书的义务和权力,在这节骨眼上更不能往后缩,就一起去找乡里。
乡政府在青水河西岸,离龙泉塬村最远,这次以青水河为界,乡政府和别的村都不在新开发区规划之列,乡长书记心里很不舒服,又没办法,就趁市里征用龙泉塬土地机会,忙着给自己找块好地皮,打算盖栋小二楼呢,他们哪有时间理杨明烈,还说龙泉塬得了便宜别不知趣,要成城里人了,还一副农民意识,公家能亏了你?你们如果还想要那点种粮食的地,这城镇户口可不给你们了,哪有带着地的城里人?
杨明烈和一帮老人听乡领导这些话,悄悄地溜了回来。
到了收秋,也没见公家发下一分钱补助款,龙泉塬却被挖得千疮百孔,这时,工程突然停了。据工程队的人说,这个开发区招不来商引不来资,可能得暂时搁下,要搁多长时间,只有天知道。这下,龙泉塬的人全傻眼了,眼看吃了上顿没下顿,地又给挖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法种,今后的吃饭问题咋解决呀?
平时爱胡说却不负责任的满满他爹说,支书不在期间,支书的爹是全权代表,有问题找他解决!
支书的爹还是没辙,只能再给儿子打电话叫他回来。杨大虎哪能分心管村子里的烂事。再说,政府的事,他一个小村官,能有啥法子?在电话里给他爹发了一通牢骚,说龙泉塬要归市上的新开发区,他这个村支书也当到头了,还管那么多做啥,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一屋子的老头老太们傻了,眼巴巴地望着杨明烈,问这可咋办呀?杨明烈咬着牙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乡里不管,咱找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