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北京不相信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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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汪大志参与拍摄的一部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政审过不了关,反复修改不下十次,最后还是被广电局毙掉了。投资一千二百多万元,没法卖给电视台收回成本,光演职人员的工作费就欠了八九百万。制片方想走二级、三级市场,卖给那些小地方电视台,结果哪个电视台都不敢要。谁愿掏钱买个广电局通不过的片子?制片方老板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结局,跳楼自杀,虽然没死,但脊椎骨断成几截,瘫痪了,现在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成,只剩躺在床上等死了。

就是说,汪大志这个副摄像,每集三千元共计九万元的工作费彻底泡汤了。他与一帮演职人员疯了似的跑医院,想多少要点钱回来,可看到要么昏迷不醒,要么醒来只睁着两眼空洞望着天花板的老板,默默地退出病房。

这可是汪大志将近一年的收入啊,除过鉴协议时拿过两千元定金,他等于白干了一年。

齐静梅很生气,一个大男人一年白干,让她一个女人承担全部生活费用,这叫什么世道!她叫汪大志拿着协议,到法院起诉,既然当初签下合同,就具有法律效用。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总可以要回一些钱的。汪大志捏着协议书静静地望着齐静梅,泪水慢慢地涌出眼眶,他哽咽道:“就是法院能判,他是个废物了,还能付你钱呐!”

齐静梅说:“他有家人,家里有房子,就不能替他偿还呀?”

汪大志说:“不能,他家里的房子都卖掉了给他治病,他老婆的头发全白了,孩子也不上学了。”

齐静梅大声喊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欠你九万多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啊,你怎么尽替那个废物考虑呢?”

汪大志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下脑袋,慢慢蹲到地上,抱着头,突然老牛似地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已经算好了,拿到这笔钱到回龙观首付个一居室的期房,早已经把楼盘都看好了。这下,在他们面前一直闪烁的星光彻底熄灭了。希望是个肥皂泡,破了,连破的碎片都寻不到。

齐静梅情绪本来就不好,汪大志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她想提起来都没下手的地方,见他堂堂一个大老爷们,自己不想招儿,居然抱头痛哭,这又不是靠哭就能解决问题,更加觉得胸闷,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嚎什么嚎?嚎死也不会有人同情你,北京从来就不相信眼泪!”

这种时候,本来是需要安慰的,齐静梅的话却刀子一样,扎进汪大志的心里。他被这把刀扎伤了,顾不得哭,眼泪都没抹干就与妻子吵起来。

这只是导火索,从此以后,齐静梅与汪大志的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大多时候,是齐静梅挑起事端,她像个火药桶,只要见着一点火星,有时甚至不见火星也要炸起来。冬天是很多动物冬眠的季节,不少剧组也动物般冬眠着,这个时节一般不好找拍戏的活。汪大志只能窝在家里睡觉、吃饭、看电视。齐静梅愤懑不已,从到北京,她就一直没停歇过,无论做什么行业,她的前提都是钱,钱是她人生最大的需求,也是她最大的追求,她发誓一定要在北京混出个人样,叫湖南那些人看看,即使“漂”在北京,也比别人活得好。

可实际上他们一点都不顺当,这不能不叫齐静梅心急气短,原来还多少有点盼头,虽说汪大志只是个副摄像,挣得不算多,但比她东奔西颠强得多,她一直抱有幻想,只要在北京待着,就有机会,说不定哪天汪大志像当初张艺谋给陈凯歌,顾长卫给张艺谋当摄像一样,不小心就成为大导演呢。因为心里多少存着点梦想,所以暂时的不顺当齐静梅还是可以乐观地承受。现在可好,副摄像都没得干,钱也没拿回来,汪大志铁定了不出去寻工作,这样的状况怎么能实现梦想?也怪不得齐静梅生气。汪大志也有气,在湖南好端端的,根深叶茂,却非要连根拔起,端到北京来做个长不出根来的浮萍,风往哪儿吹便往哪里漂,能漂倒也罢了,没有风叫他怎么漂?漂不动嘛!

两人都一肚子气,为吃什么饭,炒什么菜、喝什么汤,为换电视频道,为放的一个屁,穿的鞋发出的声音,甚至楼上人唱歌,门外有人经过,齐静梅都会像个动作敏捷的猫,扑过去抓住话题,说不到一两句,就含棍夹棒,连讽刺带挖苦,一古脑儿兜到汪大志头上。汪大志起初接几招,还几句嘴,这也是出于本能。可在吵架这块阵地上,齐静梅的段位比丈夫高得多,汪大志往往才接完一句,她就噼哩啪啦扔出来一大串,重磅炸弹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爆炸,炸得汪大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是何招数了。

后来,汪大志聪明多了,不再接妻子的茬,齐静梅手指头戳到他脸上,唾沫星喷他一身,实在忍无可忍时,他偶尔才会咆哮两声,但不会太过分,毕竟是搞艺术的,多少懂得些收敛,也有点男人的气慨,有种不与女人计较的涵养。

可是,齐静梅心里的气得有发泄的地方,她不可能闷声不响地忍着。有理没理,她都穷追不舍,什么事都埋怨汪大志,好像她从来就没错过。做饭时,明明是她往汤里放多了盐,喝一口太咸,就吐到客厅地板上,埋怨开了:“看看,都是你给闹的,我的脑子原来多好使,和你结婚后,越来越不对劲,烧个破菜汤咸得像打死了卖盐的。”

汪大志没理她,埋头吃饭,嚼饭声有点响亮。

齐静梅哪肯罢休:“怎么,不服气?我说错了吗?你把嘴叭嗒那么响,是猪吃食呀?”

汪大志停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齐静梅更不得了:“干嘛?凶巴巴,难道你还吃了我不成?”

汪大志实在忍不住,把筷了拍在碗上:“有完没完?尽是你的事了!”

“没完!”齐静梅将筷子摔到地上,提高音量,“除非我看不到你,只要你在面前晃,我就完不了!”

“齐静梅,你别逼我!”

“我逼你?汪大志你别没良心,我逼你什么了?我这么辛苦,倒成我的不是了?”

夫妻俩你来我往,由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每一个话题里都含尽彼此的委屈,好像他们在一起就是为受人间百般委屈似的。到后来,齐静梅只揭丈夫的老底,说结婚前的事,说的无遮无拦,露骨的话也脱口而出,一旦说出来,也不再顾忌,重复来重复去。那本来就是一场惹口水的事,当初做了也就做了,不能再说,所以夫妻俩对他们的那段往事,一直缄口不言。齐静梅可能是急了,只想揭汪大志伤疤,没想那块伤原是他们夫妻共有的。

每当这时,郝倩倩一人钻在自己屋子里,用耳机塞紧耳朵,把MP4的音量拧大,跟着里面的节奏摇头晃脑,她要把齐静梅和汪大志的争吵摇到音乐之外。但有些事一旦被沾染,是甩不脱的。临到睡觉前,齐静梅又到郝倩倩屋里来晾短裤,这是她每天的必修课。只是,好长时间看不到汪大志的短裤了。郝倩倩已经习惯自己的阳台晾别人的内裤,对内裤的区别已在习惯中很漠视了。

齐静梅却一边晾短裤一边生气地对郝倩倩说:“别想着我再给他洗短裤,老娘不伺侯他了,我受够了!”

郝倩倩只好摘掉耳机当听众。开始,她还会劝说两句,夫妻嘛,哪能不拌嘴,相互体谅一下,大家都少说两句就过去了,你们俩都这么能干的人,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齐静梅对郝倩倩的劝说跟没听到一样,痛心疾首地说:“妹妹啊,你是不知道,汪大志那个人,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甭看他以前多风光,一离开那块土地,就半死不活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啊,怎么会看上这种人!”这样说时,齐静梅索性往郝倩倩床上一坐,也不管郝倩倩是否一脸的颜色,她顾不上看,只想找个人诉说自己与汪大志的前前后后,跟祥林嫂似的,没完没了。

“当初,大家都以为是我勾引的他,连我家人都这么看,也难怪,我们年龄悬殊不小,可是年龄能说明什么问题?说句不好听的,当初要不是他汪大志缠我,要死要活,我才不顶着那么大压力离婚,嫁给他哩。你不知道,当时有多难,走出去能被别人的白眼砸死,口水淹死。我容易吗我!”齐静梅满腔怒火,越说越气。

郝倩倩劝道:“齐姐别生气了,气坏身子可是自个儿受罪。再说了,那不都过去了嘛,过去了就别再去提它了,啊!”

“不提它,做得到吗?要过得好谁吃饱了撑得去提那些不堪的事。问题是过得不好,我在受罪,妹妹!费那么大劲顶那么大压力,难道就为过这种日子?我这是自作自受!本来好好的一个家庭,前夫对我百般宠爱,什么事都顺着我,生怕我受委屈,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找罪受。我后悔死了!”

“汪大哥人还是不错的,只是在北京压力太大,人的心态……”

“他好什么好?”齐静梅断然打断道,“除身体好,劲大外,再没丁点好处!一个大男人挣不来钱,不能使自己的老婆过好日子,算什么男人?在北京压力大,谁不大?别的男人压力大能从容应付,就他不能?我算是看清楚了,跟上这种男人,下半辈子别想有好日子过,受穷,被歧视,还有争吵,在贫穷中等着老死。我可受不了,再这样下去,我可不想过了!”

齐静梅说得斩钉截铁,郝倩倩再也无语劝了。

但过上几天,汪大志的短裤又像旗帜似地出现在郝倩倩的阳台上,自然还是齐静梅洗过晾的。汪大志是这套房里唯一的男性,他倒是蛮自觉,除了厨房和公共客厅,从不往郝倩倩和何婷婷的屋里窜。

郝倩倩已经摸到规律,只要汪大志的短裤晾过来,表明他们夫妻已和好。好像为进一步确证他们夫妻和好,卫生间的马桶或大或小会出现堵塞。郝倩倩明白是怎么回事,生气却不好说什么,有过被物业人员训斥的教训,她再不会打电话给物业,如果内急,就下楼到院子里的公共厕所去解决。原来何婷婷就这样,宁愿费点事去楼下上厕所,也不愿找人来捅下水道,凭什么呀!

不过这阵有汪大志在家,堵塞的问题他自会处理。令人奇怪的是,像马桶堵塞这种事,汪大志明知道是什么东西堵住的,却不见他与妻子为此事争吵。可能是这种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既然齐静梅不为这跟他挑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但是,齐静梅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她现在的烦恼够多的,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呢,她的心却一刻也不闲着,居然还密切关注着何婷婷与她导师的发展。这天晚上晾好她和汪大志的短裤后,都走出郝倩倩的屋门了,又退回来,靠到桌子跟前说:“最近也没见婷婷,不知她怎么样了?她给你打过电话吗?”

“没有,她怎么可能给我打电话呢?”郝倩倩说,“我和她才处多长时间呀。”

她本想还说,何婷婷根本就不知道她的手机号。当然,她也不知道对方的号码。说是住在一套房子里,其实除过坐在一起吃过一两回饭,真正交往并不多,更甭说在一起交流了,何婷婷的事也是被动地听齐静梅说过几句,她从来不主动打听,她没那个爱好。和何婷婷之间,虽说感觉上比齐静梅要好交往一些,但也是两条平行线,距离看似近,却永远都交叉不到一起。尽管大家都有手机,但都没想到要交换号码。房东为减少麻烦,屋里没装坐机,所以,何婷婷也没给她们联系。

“要是能想办法给婷婷打个电话就好了,她也没给我留手机号码,”齐静梅关切地说,“你说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我们惦记着她呢,也不回来一趟,说上一声,真急死人了。算时间,她该四五个月了吧,她导师离婚没有?一个女人挺个大肚子,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啊?”

郝倩倩相信,那一刻齐静梅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