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听着这话音含笑,心里实在熨帖,笑道:“是,夫人请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只不过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菜蔬,只怕夫人看了会有些失望呢。”
又有两个婢女拿了白狐皮手焐过来给江夫人戴上,左右扶着,慕云在前引领,被云霞一般的婢仆族拥着的江夫人仿佛此刻耀目的夕阳。
慕云很是专注,这位可是她的东家,事关她的生计,她按菜生长先后将每一畦菜地草棚打开来展示,虽然心里觉得这真没什么。
不过这江夫人倒是个懂得安慰人的参观者,每看一个棚都要惊叹一声,或“这是发的新芽啊,真是可爱!”或“只一天就能长的这么高了?!”或“这颜色……啧啧……怎忍下箸。”
慕云一旁听着,有些意外,原以为有钱人家的夫人,或是飞扬跋扈,或是眼高于顶,或是优雅高贵,但这江夫人看上去二十五六模样,在古代可不算年轻了,却难得还能这一派天真,可见家里人对她是如何爱而护之,才能让她保有如此童稚性情。
却忽听屋内一声幼童的哭声,小文祺伤心的喊道:“娘亲……”
江夫人惊讶看向屋子,道:“你的孩子?”
慕云点头:“是的,才两周,刚开始会淘气呢,也不知怎么了。”
“那我随你去看看吧。”江夫人道。
慕云不觉的这有什么,心里担心着小文祺,只道了一声:“好。”提裙裾便往家里去。却并未看到那些婢女仆妇一阵慌张骚动,欲劝阻江夫人,都又被江夫人一个假意含嗔的眼神瞪了回去。
众仆妇婢女只得赶紧跟上护着,脸上皆有嫌弃之色。
进屋看时,却见小文祺正捧着她的小木碗哭的可怜,见娘亲进来了,指着地下,道:“鸡蛋……掉了。”
慕云看去,家里新养的黑白花猫正呜呜护食大口吃着,便松了口气,道:“不要紧,祺儿才学吃饭,掉东西也正常,娘亲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便笑让江夫人稍等,着手又做。
江夫人不以为意,她一时被小文祺碗中的面吸引了注意力,这味道里……怎么竟有胡椒?
会不会是她闻错了?……这可不像是能吃得起胡椒的人家。
又看看屋里屋外,收拾得十分齐整利索,犹其是布置和摆设真是新意:房顶皆蒙着藕白的油布,四周墙壁也用油布密密实实的贴起来,不但显得干净,更显得室内阔敞而明亮。
——其实这是因为慕云不喜头顶不时有灰土掉落或略大意些便蹭得满身是灰的墙壁,而且这茅草屋还漏雨,不如这样一劳永逸。
又比如,这家小孩吃饭的桌上,铺着一层白净的素布,竟有人家拿这个颜色做桌布呢!不怕犯忌讳吗?好在上面贴着几朵可爱的或浅蓝,或粉红或嫩绿的小马小羊小猫的图样,便立刻又让人感到清新可爱,甚至连那素净的白色底布都不忍诃责了。
——这却是因为慕云并不会绣花,只得用布头剪一些卡通造型缝在上面。
桌上摆着一个黑色的陶罐……江夫人愕然,陶罐竟然也能够做摆件?!里面还插着绢布竹枝做成的……月季?
——实际上那是郁金香,这个世界是没有的,江夫人没见过而已。
再看旁边的两扇房门上面也贴了一些用各种颜色纸张剪成的草地白云各种小动物的图案,满是童趣稚气,显得这一间屋子既温馨又甜美。
江夫人渐觉自己心里对这个农妇好奇心更甚,她笑晏晏看着眼前这穿着简朴却干净,长相清廋却自有隐隐风骨的女人,离群索居带着个孩子,只种了几畦菜,就能让自己安身立命自得其乐……
她……和自己身边所认识的所有人都大不一样啊。
……
送走江夫人,湛与这才回来,见桌上一个绿锦缎盒,拿起来打开,里面竟是一个赤金扭丝腕镯,二两多重,看看大小,应是孩童之物,问道:“是江夫人送祺儿的见面礼?”
慕云正扫地,回头看了一眼,道:“是的,我说不要的,江夫人却说这是礼数,我若推了,倒是她的不是。”
忽又想到什么,侧身过来对湛与道:“江夫人说年前也没日子了,说年后请咱们过府叙话呢。”
“这是要结交的意思了?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何止是高攀。”
“我也是这样想的啊……”慕云握着扫把一时踌躇,且还是自己的东家啊。
“但若不去不免又显得小家子气。”湛与道。
“但若是去,带什么回礼呢?她们那样的人家!”慕云一时有些忧心,那可不是一般的土豪啊。
想到刘姥姥去贾府打秋风,还知道带些南瓜野菜什么的,自己倒是没什么事去求江家,但毕竟收了江夫人给祺儿的镯子,总是要有回礼的。
湛与手上拿着那镯子转动,默然一刻笑道:“到时候挑些他们家没有的呗,比如说你做的那干粮面。”
……慕云愕然。
……
倏然数日岁末年终,年三十吃过年饭,湛与带着小文祺在院中焚香面南而拜,……无论如何祺儿还是文家的血脉,并不敢教她忘祖。
慕云自来没有这个习惯,在心里也无法认同自己是文家人这一点,只推说自己是妇道人家,在灶上洗刷没有参予。
却又看到湛与拈香面北跪地而拜,想了想北方有什么,京城?或是古人对皇帝都有天然的敬畏与忠诚吧。
下午无事,三人又去街上闲逛了一会儿,买了些烟花回来,晚上就着满城此起彼伏的明光暗影远远近近的鞭炮齐鸣,湛与也在院中一一将那些烟花放了给祺儿逗趣。小文祺一惊一喜一乍一笑,流光如雨飞溅,映亮两人笑靥,记忆中湛与从未有过这般神采夺目,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小文祺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温暖了天上每一颗寒星。
慕云站在一旁看叔侄二人玩的你追我赶笑逐颜开,思绪却有些飘远。
年,是时间的仪式感,是日子的里程碑,是人生的阶段性总结和希冀,也以它来计算失与得,忧与乐。
从刚来时茫然绝望到现在这样安然度日,已经过去近三个月了,如今这个小家的收入应该是这城里中产阶级以上,吃喝穿用自然不用愁了,这也算是在这府城中站住了脚了。
城东地势较高,站在此处恰可以看见城中,原本黑岳岳的府城比平时亮了数倍,是万家灯火普天同庆的时候,想起那时刚入城时的彷徨忐忑,此时再看这府城,已然觉得即亲切又熟悉了。
或许,这是出于对生活和未来的自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