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内山完造:魔都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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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内山完造谈中国(3)

股份有限公司无法盈利

上海的街上,有各种各样的车子来来往往。光是我站在店铺前数过的,就有60多种了。自诸葛孔明时代就有的独轮车,到今天的汽车,展示出各种时代的特色,来来往往的什么样儿的都有。

时髦的妇人从黄包车上跌落了下来,几乎没有一个人上前救助,不仅如此,车夫苦力等劳动者们,拍手高喊着“好,好”(在这种时候,是表示“有趣、有趣”的意思)。这种行为,至今被人认为因为他们是野蛮人才这么做的,但我却不这么想。为什么呢?拍手喝彩的时候,他们自身会感到一种复仇的痛快(虽然这层意思很轻),而对于跌落的妇人加以嘲笑。简而言之,中国没钱没势的劳动者们,对有钱有势的人常常抱着一种反感的态度。他们认为正因为有了你们,所以才弄得我们没钱没势。这种想法,并非受近代思想的影响,而是经年累月的经验,让他们自然而然地这么想了。

于是,他们一看见那些有钱有势打扮的人物,即使那些人滑倒了甚至是跌翻了,他们不但不施救,反而还加以嘲笑,落得痛快呢。

一辆独轮小车,运着砖瓦和土过来了。这辆车子突然横倒翻车的时候,旁观的那些车夫苦力等劳动者们既不拍手,也不嘲笑,嘴里嘀嘀咕咕,都围向倒地的小车子来,帮着扶起,并将散落的东西给拾起来装好。得到了帮助的小车车夫,也没怎么道谢,完全是彼此彼此的样子。从这一点,可以分明地看出在同阶级人之间,是如何互相帮助了。某位中国通曾经说过,日本人和中国人的不同之处是:在日本即使不小心把钱哗啦哗啦撒了一地,失主可以将原款一分不少地收回来;但在中国,收回的钱,就肯定没有原先的多。这也可以说是事实,但这种时候,丢钱的人肯定不是劳动人民这类人,而且必定只限于看上去像是有钱有势的人(不论是日本人还是西洋人,所有的外国人,在他们眼中,都是有钱有势的人,虽然有时候也有例外)。假设现在有个没手没脚的叫花子,头上系了绳子,拴了个篮子,自己在街上转来转去,叫喊着一些怪声儿,乞求帮助,就能得到许多铜板(中国人对乞丐乐善好施,而布施者又以没有学识的小商贩和劳动者们居多)。丢给他的铜子,要是没丢进去,落在篮子外面了,这时候肯定会有阿妈、小伙计、车夫之类的人,帮他拾起来,放在篮子里,绝不会将散落在外面的铜子占为己有。

可惜的是,前文中国通那番比较的话,是只看到了事实的一部分,而没能看到全部。

在中国,不知道为什么,股份有限公司赚不到钱。当中有很多原因,其中有这么一条:一所公司才成立,各董事就无一不将其家人、亲戚和有关系的人拉入公司,让他们都吃公司的饭。假如说只是这样,那日本也有同样的事,董事的亲戚朋友请求公司予以留用,乃至董事的家人也拿着董事公司的薪水,也不是没有的吧。看上去事情虽然一样,其实有很大的不同。日本的公司,就算允许亲戚朋友任职,也自有其任职的必要。进入公司以后,也是各司其职的。而中国不是的,只是因为是董事的亲戚朋友这种理由就进了公司,公司方面其实毫无雇用的必要,每天只是叼着烟,坐等着拿钱罢了。

完全就像白蚁蚀巢一样,结果就将公司吃倒了。

据说中国自古便是大家族主义的。也确实是。然而,又与其他国家的大家族主义有些不同。其他国家的大家族主义,都是在一个家长的统治之下,许多人合作着,以保持一家的繁荣。即大家族与小家族之差,不过在于分居若干间房还是同住一处房子罢了。而中国的大家族主义,名称虽与其他国家相同,实际上却只有家长一个人在干活,其余大多数的人都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我给它起名为“吃倒主义的大家族制度”。

这种“吃倒主义的大家族制度”,也开始吞噬起存在于股份有限公司之中的类似的大家族。还没吞噬到一定程度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不料越吃越多,没多久,就把一家大公司吃倒了。

我认为这种“吃倒主义的大家族制度”,不仅使股份有限公司无利可赚,更是导致其不得不倒闭的重大原因。

我的店里店员的伙食,每人每月出12元,由“包饭作”包办。早晨拿粥来,中午一汤六碗(一份汤,六份由鱼肉鸡蛋蔬菜等煮菜),晚上一汤八碗。由8个人的名义包下来的,而实际上却是9个店员食用。其中一个人是白吃的。此外店员吃剩了的东西,还要给一个老司务(年长的苦力头)吃,如果9个店员把饭汤之类的吃得一点都不剩,那老司务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便雄辩滔滔地勒令“包饭作”的苦力第二天必须多送一些饭和汤来才行。后来的活,由一个以前在我店里做过又辞职的叫阿康的人,跟店员们商量后承包下来。阿康自打从我的书店辞职以后,事事不顺,自己又结婚生了孩子,失业穷困不堪,才跟店员们商量,承包下包饭的事来。

记得还向我借了些钱,作为资本。从此店里的伙食,不再委之于承揽了许多家包饭的“包饭作”,而为了帮助困于生计的人,成立了一个内山书店专门的“包饭作”。资本既得,一切准备也都就绪。眼看下个月便要开始代做了,在这时,老司务跟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老爷,下月起,我想自己做饭了,准不准我使用厨房里的瓦斯呢?”

那老司务实际上一向是吃着包饭的剩余,但却仍和别人一样,每月领取12元伙食费,也就是全部的伙食费都成了他的所得。所以,我一听到他忽然要自己做起饭来,问其原因,他说:之前一直是由大饭店包做的,多我一个人吃吃大家剩下来的东西,没有什么关系。但现在因为阿康(新的“包饭作”主),他也为生计发愁才来求帮忙的意思下,这才做成的“包饭作”,我再也不方便在里面白吃了。

我回答了两声“可以,可以”,就允许他使用厨房里的瓦斯。想想看,目不识丁的苦力头,居然有这样的想法,倒怪有趣的。

再跟股份有限公司被吃倒的事对照着看看,越发觉得有趣了。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彻底的实际生活

中国人是如何埋头于实际生活中,又实际到什么程度,通过我写下的一两件事儿看看吧。

福州境内有一条很大的闽江流过,河上架着长长的石桥。我投宿在江岸的一家旅馆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得见马路对面的饭店。每天早晨,卖粥的都会在饭店前面摆摊,用四五只像挑水的桶子,装满了茶色、白色等各种颜色的粥。天还没亮,摊子就已经摆出来了。附近的住家、车夫、轿夫、船夫等都是他家的顾客。桶子排排好,摊子一摆上,仿佛已经等在那儿的熟客们都围过来看。但真的只是看看而已,看了一会儿,就各自东西地分散了。这时候,附近的住家拿了各种容器,来打买热粥,都忙不过来了。忙了好一阵子之后,粥也就剩下不到一半。

一度聚过来围观又散去的车夫、轿夫、船夫等老主顾,又向桶边围过来。这回可不光是看了,而是争先恐后、拉拉扯扯、热热闹闹地喝起粥来了。这种场面,每天早上都会上演一遍。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疑问:他们为什么不趁热乎喷香的时候吃呢?中国人明明都喜欢热气腾腾的东西。这可真是奇怪。起初我还以为是福州人的特性。福州这地方,有许多不裹脚的女人,很麻利地劳作着(虽然现在到处都有不裹脚的女人)。那时候,一看见不裹脚的女人是感到颇为奇怪的。因为有这种奇怪的事实,所以想着福州人或许是不太喜欢吃热的东西吧,但说起来也不是,他们喝茶还有吃别的东西的时候,还是嘴里一边呼呼地吹着热气腾腾的东西一边吃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趁热吃粥呢?我想了很多,然而还是不行,弄不明白。最后只能使出我的秘密手段——亲自体验。第一步,买了一碗刚摆出摊的粥来吃,真是热腾腾的、吃了心情也热乎起来的好粥。这时候喝,卫生也没有问题。茶色的味甜,白色的一点儿味都没有,此外更没什么机关了。一切都跟我想的一样。等到车夫轿夫等常客们吵吵嚷嚷围过来买着吃的时候,我又买了一碗来吃,仔细品尝,这回可只能算是温的了。我心想,果然车夫们只不过是爱吃冷的罢了。但接下来的一瞬间,我的舌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于是,这种感觉使我的疑问迎刃而解了。

才出锅的粥,热乎、卫生,又很香,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然而这一批老主顾们却并没有闲暇去体会卫生呀、热呀、香呀这种奢侈的感觉。才出锅的粥,不论再怎么香再怎么卫生,但是水分实在太多。冷点儿,或是味道差点儿也没关系,稠一些的粥才经得住饿。再多说一句,也就是在一旁看着,还是作为客人去买,都是以粥的稀稠来决定的。

在人世间,喝一碗粥,还非得考虑它的稀稠不可(即使是本能地),恐怕也就只有中国人了吧。我觉得与其说中国人过着彻头彻尾的实际生活,倒不如说这实在太惨了。

平日在我的店铺前,有把大饼、烧饼、粽子、方糖糕、油条等作为点心以卖给车夫们吃的小贩来来往往。看着车夫们花三个铜板买一块这样的点心,精心挑选的情形,不禁为之黯然。相同的往事……

有一个卖发芽豆(将蚕豆泡在水里,长出了一点芽再拿去炒,就跟日本的爆花豆一样)的煎豆贩子来了。一个女人出来问豆子怎么卖。豆贩拿出一个竹筒给她看,说一个铜板一筒。那女人说,不是,我问的是一个铜板能买几粒。豆贩回答,一个铜板20粒。然后就开始讨价还价了。一边说25粒,一边说不成,我这儿都是上好的豆子;一边又说哪有的事,这豆子太小了。足足谈判了10分钟15分钟的样子,才讲妥了22粒。那女人大声吆喝,让家人送出旧报纸来,然后把豆贩的一大口袋豆子哗啦哗啦地全都倒了出来,从堆成山一样的豆子里,仔仔细细地一粒一粒挑选。每22粒放成一堆,一共选出了10堆,也就是付了10个铜板。这么一来,都得花30分钟时间了。说她无聊也真无聊,但如果不买自己所选的粒粒又大又没被虫咬过的好豆子,就觉得是吃了亏。

卖茄子的来了。阿妈(中国的女佣)走了出来,翻来覆去地将茄子看了一阵,才问价钱多少。讨价还价了好一会儿,才讲妥了。讲妥了之后才选东西。小贩将选好了的茄子捆上绳索,称称分量,说是合多少钱。阿妈提了提,说不对,这分量没那么重。卖茄子的再把茄子放在秤上,叫阿妈看清楚秤星打到哪里。可是阿妈仍旧不答应,从家里拿出自己的秤来,试称了一下,还真如阿妈所说,分量不够。“你看这不是轻吗?”“没有的事,阿妈的秤是几两一斤的呀?”仔细一看,原来是十八两一斤的。卖茄子用的是十四两四钱作一斤,就争辩说,卖水果卖菜的都规定只能用这种秤。但阿妈无论如何还是不服。临了儿,又多拿了两个茄子,带进门去,才付了钱,这笔买卖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在度量衡不统一的中国,仅凭卖家的秤买家是不能认同的,买家手中也一定带有一杆秤。而且买家的秤码儿一定大,卖家的秤码儿一定小。

因此,不免有人会一副不屑的样子,冷笑中国是一团乌烟瘴气的吧。

但是,看看近来日本的情况,点心砂糖之类的一斤必须标明“百目”,装一磅的瓶身上,非印上“正百味20目入”(译注:“内净含量20目”之意,“目”为日本计量单位)这样的文字不可了。岂不是生活也渐渐实际起来了吗?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