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年的朋友,我眼看着你们年轻的面目,闪亮着聪明与诚恳的志趣,但我们的中间却是间隔着年岁的距离。我已经到了黄昏的海边,你们远远站在那日出的家乡。我的心伸展到你们的心,你们有我的祝福。
我羡慕你们,我做小孩的时候,那时仿佛是东方不曾露白。宇宙暗森森的,我们不曾充分地明白我们自己已经出世在一个伟大的时期里。那时期的意义与消息已经显露在今朝。我相信现在在世界上有的是人们,他们已经听着这时期的感召。
你们正可以自负,同时也应得知道你们的责任,如今你们生长在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时期里。我们从我们的苦恼与痛楚的火焰里隐隐地辨认出这时代的伟大,这苦痛是普遍的,我们还不十分知道前途是何等的光景。
保持着生命的全部的一颗种子,并不知道它包涵着的完全的真理,就在那茎箨豁裂的俄顷,我们也不能断定这里面生命将次滋长成什么方式,更无从知道它将来的结成的什么果实。现在时代的茎箨已经豁裂了。这是全在你们,在你们各个青年的身上,给这个新生的生命需要发长的动力。
在人类的历史里,创作的力量虽则不甚分明,但这是人类的特权给它活动的方向,参与他们自己运命的发展。
什么是这时期里伟大的事实?那就是我们的门户已经开豁,一个广博的未来的使者已经来到,它已经敲打我们的大门,我们门上的阻拦都已经让路。
人类的种族都已经从他们的篱藩内出现,他们已经聚在一处。他们再不在他们隐秘的居处藏匿。
我们从前只是在我们自己邦家的店铺里单独地经营我们各个的生活,我们不知道在我们墙垣的外面发生的事故。我们没有智慧也没有机会去调和世界的趋向与我们自身的发长。
我们已经出来,我们不更在墙圈里躲着。我们现在应得在全世界的面前辩护我们的价值,不仅在我们容宠的家人前卖弄能耐。我们必得明证我们存在的理由。我们必得从我们各家独有的文明里展览普遍的公认的成分。
现在我是在中国。我问你们,我也问我自己,你们有的是什么,有什么东西你们可以从家里拿出来算是你们给这新时期的敬意。你们必得回答这个问题。
你明白你自己的心吗?你知道你自己的文化吗?你们史册里最完善最永久的是什么?你们必得知道,如其你们想要自免于最大的侮辱,遭受蔑视,遭受弃却的侮辱。拿出你们的光亮来,加入这伟大的灯会,你们要来参与这世界文化的展览。
我听得有人说,你们自己也有人说:你们是实利主义的与唯物主义的,你们不让你们的梦翅飞入天空去寻求辽远的天堂或是未来的生命。
如其这是实在的,我们正应得接受这个事实,更不必申辩,我们正应得认定这是你们特有的天赋,你们正可以从这里面设法你们的贡献。但是我却不能相信你们是纯粹唯物主义的。我不能相信在地面上任何的民族同时可以伟大而是物质主义的。我有我的信条,也许你们愿意叫作迷信,我以为凡是亚洲的民族绝不会完全受物质主义支配。在我们天空的蓝穹里,在太阳的金辉中,在星光下的广漠里,在季候的新陈代谢里,每季来时都带给我们各样的花篮,这种种自然的现象都涵有不可理解的消息,使我们体会到生存的内蕴的妙乐,我不能相信你们的灵魂是天生的聋窒。
唯物主义的倾向是独占的,所以偏重物的人们往往不让步他们私人独享的利权,攒聚与占有的习惯。你们中国人不是个人主义的。你们社会本身的基础就在你们共有不私有的本性。你们的不是唯物主义的利己心的产物,不是无限制的争竞的混淆,你们不是不承认人们相互的关系与义务。
在此地我看出你们不曾沾染现代普遍的恶病,那无意识的拥积与倍蓰财富的癫狂,你们不曾纵容那所谓“万万翁”一类离奇的生物的滋长。
我也听说,不与旁人一般见识,你们并不看重军国主义的暴力。这又是你们不是唯物主义者的证据。固然你们是异常的沾恋这个现实的世界,你们也爱你们的地土与实体的事物,但你们的占有性并不是无限度的,你们不把你们的产业包围在独占的高墙里面。
你们是好施与的,你们充裕时亲族都沾恩惠,你们是重人情的,你们亦不过分的营利。这又是你们不是唯物主义的一个凭证。
我这一路旅行我看见你们的人民怎样的勤力培植地利,怎样的勤力经营他们的产品,你们日常的用品也都是你们精心勤力的结果,处处都看出爱美好的本性与美术的天才。这又是你们不是唯物主义者的一个凭证。你们如其只是贪图物利,你们就不会有那样可爱的作品。
如其贪心是你们的主要动机,如其你们只顾得事物的实利,那时,你们周遭的美秀与雅致就没有机会存在。
贪心的成绩你们不曾见过吗:上海、天津、纽约、伦敦、加尔各答、新加坡、香港——这类奇丑的鬼怪世界上到处都是,都是巨大的丑怪。只要他们的手一碰着,有生命的就变死,柔润的就变僵,上帝的慈恩变成了魔鬼的拨弄。
你们的北京没有那样凄惨的现象,这个古旧的城子是人类集合的一个极美的表现,在此地平常的店铺都有他们简单的装潢。
你们爱你们的生活,单这爱就使你们的生活美好。不是贪心与实利;他们只能产生做买卖的公事房,不是人住的家。公事房是永远不会得美的。
能爱实体的事物却不过分的沾恋,而且能给他们一种优美的意致,这是一桩伟大的服务。
上天的意思是要我们把这个世界化作我们自己的家,不是要我们存在这世界里像是住店似的。我们只能从一种服务里把这世界化成我们自己的家,那服务就在给它我们真正的爱,又从这爱里使它更美。
从你们自己的经验里,你们就可以看出美的人情的恳切的事物与机械性的干净与单调的分别。
粗拙的实用是美的死仇。
在现在的世界里,我们到处只见巨量的物品的出产,巨大的工商业组织,巨大的帝国政治,阻碍着生活的大道。
人类的文明是正等着一个伟大的圆满,等着它的灵魂的纯美的表现。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应得在这个方向里尽你们的贡献。
你们使事物美好的成绩是什么?我是从远道来的,我不懂得你们的一切,在理岂不是你们各样的事物,单只单纯的事物,就够我的为难不是?但是,因为你们能使事物化美,所以,就在你们的事物里,我也看出一种款待的殷勤。我认识他们像是我自己的东西,因为我的灵魂是爱美的。
为着物品的堆积,在别的国里的生活,差不多变成了古埃及帝王墓窟里的光景。那些物品暗森森地喊着“躲开去”。
但是,我在你们国内在日常用品里都能体会出意味的时候,我只听着他们好意的呼唤,它们说“你来收受我们”,它们不嚷着要我“躲开去”。
你们难道愿意忘却你们这样重要的责任,甘让这美化一切事物的天才枉费,忍心压这可贵的本能,反而纵容丑化恶化的狂澜泛滥你们的室家吗?
污损的工程已经在你们的市场里占住了地位,污损的精神已经闯入你们的心灵,取得你们的钦慕。假使你们竟然收受了这个闯入的外客,假使你们竟然得意了,假使因此在几十年间你们竟然消灭了你们这个伟大的天赋。那时候剩下来的还有什么?那时候你们拿什么来尽你们对人道的贡献,报答你们在地面生存的特权?
但是,你们的性情不是能使你们永远维持丑恶的。我愿意我相信你们没有那样的性情。
你们也许说“我们要进步”。你们在以往的历史上有的是惊人的“进步”,你们有你们的大发明,其余的民族都得向你们借,从你们抄袭,你们并不曾怠惰过,并不是不向前走,但是你们从没有让物质的进步,让非必要的事物,阻碍你们的生活。
为什么在进步与圆满间有那样的阻隔?假如你们能把你们美化的天赋关联住那阻隔,那就是你们对人道的一桩大服务。
你们的使命是在于给人家看,使人家信服,爱这地土与爱这地土所生产的物品不必是唯物主义,是爱不是贪,爱是宽裕的,贪是乖戾的,爱是有限度的,贪是忘本分的。这一贪就好比拿根绳子把我们缚住在事物上。贪的人就好比被那条无餍的粗绳绑住在他的财产上。你们没有那样的束缚,单看你们那样不厌不倦地把一切事物做成美满就知道你们的精神是自由的,不是被贪欲的重量压住。
你们懂得那个秘密,那事物内在的音节的秘密,不是那科学发明的力的秘密,你们的是表现的秘密。这是一个伟大的事实,因为只有上帝知道那个秘密。
你们看见在天然的事物里都有那表现的灵异,看园里的花,看天上的星,看地上的草叶子。你不能在试验室里分析那个美,它放不到你的口袋里去。那美的表现是不可捉摸的。
你们是多么的幸运!你们有的是那可贵的本能。那是不容易数给人家的,但是,你们可以准许我们来共同你们的幸运。
凡是有圆满的品性的事物都是人类共有的。是美的东西就不能让人独占,不能让轻易地堵住。那是亵慢的行为。如其你们曾经利用你们美的本能,收拾这地面,制造一切的事物,这就是款待远客的恩情,我来即使是一个生客,也能在美的心窝里寻得我的乡土与安慰。
我是倦了,我年纪也大了。我也许再不能会见你们了。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一次集会。
因此我竭我的至诚恳求你们不要错走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记你们的天职,千万不要理会那恶俗的力量的引诱,诞妄的巨体的叫唤,拥积的时尚与无意识、无目的的营利的诱惑。
保持那凡事必求美满的理想,你们一切的工作,一切的行动都应得折中于那唯一的标准。
如此,你们虽则眷爱地上实体的事物,你们的精神还是无伤的,你们的使命是在拿天堂来给人间,拿灵魂来给一切的事物。
(徐志摩 译)
志摩附述
泰氏在清华住的那几天——五月初那星期——,承清华学校曹云祥与张仲述两先生的好意替他安排得又舒服又安闲,他在他的忙碌的旅行期内总算受用了几天的清福,那是他近年来不常有的。他在那边随便与学生们谈论人生问题——自宗教至性恋,自性恋至财政,不仅听着的人实惠,讲的人不受形式拘束也着实的愉快。那几番谈话不知道当时或是事后有人记下否(恩厚之只剪着几条断片,却始终不曾整理出来),如其有,我盼望记下的诸君将来有机会发表,因为我虽则那几次都不在场,但听老人的口气似乎他自己以为与学生们的谈话是很投机的。
我上面翻译的是他在清华的一篇讲演,这也不是事前预备的,他在中国与日本的讲演与谈话——除了在真光的三次——都是临时的应景的,我们跟着他的人们常常替他担忧,怕他总有枯窘的时候,长江大河也有水小的季节不是?怕他总不免有时重复他已经说过的话。但是白着急!他老先生有他那不可思议的来源,他只要抓到一点点的苗头,他就有法子叫他生根,长叶,发枝条,成绿荫,让听众依偎着他那清风似的音调在那株幻术的大树下乘着凉,歇着,忘却了在他们周围扰攘的世界,不仅是这类的讲演,就是他所有的作品,诗与小说与戏剧,他自己说他也从未曾事前有什么规划,他不知道有什么起承转合的章法,他也不会“打腹稿”,他至多无非抓住一点点的苗头,这苗头也许是有形的,亦许是无形的,或许是他的心灵里有一朵彩去飞过时投下的痕迹,他只凭藉他的诗神给他的“烟士披里纯”,他只要摇着他的笔,也许同时也摇着他的银白的头,文章就来,戏法就出,或许是一首小诗,或许是一段故事,或许是一长篇的戏剧。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他的不是那只开一季的鲜花,他的是那四时不谢的鲜葩。我有一次问他像这样永远受创造冲动的支配究竟是苦还是乐,他笑了;他也反问我一句话。他说你去问向那夜莺,他呕尽他的心血还要唱,他究竟是苦还是乐?你再去问问那深山的瀑布,他终年把他洁白的身体向巇岈的深谷里摔个粉碎,他究竟是苦还是乐?我当时似乎很懂得他的意思是苦还是乐,但现在我又糊涂了;现在我连苦与乐的界限部分不清楚了,我盼望我再不会发那样蠢气的问!
这是支话:我要说的是这篇讲演的原文的音调是有一种别样的风致,我愿意我没有替他翻译的必要。大概是原文愈好,译手便显得愈拙,尤其是面对着有音调的文字,我们手拿着四不像的“白话文”的翻译者真有些害怕天上打雷;因为如其亵渎了字纸就不免干犯天怒,这样煞风景糟蹋精品的罪孽,还不应得抵拼着一个脑袋让雷公菩萨秉公办理!他这篇的句调,不期然的很匀净很整洁,像是一篇散文诗——在翻译里当然是完全看不出来了——尤其叫读者记起约书的音节。在这篇里他的语调也比往常的来得婉转——是讽不是谏,是惆怅不是恚愤,是诉不是忤,是初夏黄昏时星光下柔软的微风,不是囊括砂土的怒氛(他在济南与武昌的演说就不同)。他的旨也是很微的,犹之他的辞是约的:他永远没有大学教授的那样通畅;他要我们同情的体会;犹之他也只同情的婉讽;他不愿意指摘我们的丑德,虽则他的神通的目炬那一处的奥隅不曾照彻,所以他也祈求我们对他也不要过分的责备。他那宏彻的声音曾经是我们一度的耳福,这声音已经过去,我们有的是完全遗忘他的权利;但如其他的余韵在少数人的心理还不曾完全的消灭时,我敢说他这番高年跋涉的辛苦也就多少留存了一些影响。
他这番话里有正与反两个意义,反面说,他是怕我们沾染实利金钱主义与机械文明的庸凡与丑恶;正面说,他是怕我们丧失了固有的悠闲的生活与美好的本能,他们的对头是无情的机械。但他反复申说的是我们能凭美的原质变化我们的生活,制作我们的用品,“在这美的心窝里”,他说,他“虽则是一个生客也可以寻着他的乡土与安慰”,因为“他的灵魂是爱美的”,“美的事物的本身就是一种款待远客的恩情”。他求我们不要忘却这部分,我们的天赋与能耐。他叮嘱我们生存在地面上是一个特权,不是随便可以取得的,我们要不愧享用这个特权,我们应得拿出相当的凭据来;我们独有的贡献与服务是什么?
为什么单纯的实用与便利与美的原则不相容?为什么柔和的人情是美,是可爱,机械式的生活,不论怎样的卫生,是丑,是可厌?为什么贪欲是丑,爱感是美?为什么上海、天津是丑,北京是美?丑的原因是在那里;美的条件是什么?这都是我们应得思考的问题。我们要美还是要丑;愿意保存美的本能还是纵容丑恶的狂澜?愿意在自己的店铺与家庭里过日子,还是愿意在工厂里或是交易所里讨生活?这也是我们应得对答的问题。
我已经替他疏解够了。各人有各人的见地,美与丑也没有绝对的标准。如其我们情愿放弃人类的特权,就是替创造历史的力量开一个方向,在我们自己运命的经程里加入我们意志的操纵,如其我们情愿放弃这特权,如其我们只要“随水淌”,管他是清流还是浊流;也许甚至于心愿的服毒,心愿的拿窑煤向自己的脸上搽——谁管得?
我自己听他讲的时候,我觉得惭愧,因为他鼓励我们的话差不多是虚设的。他说我们爱我们的生活,我们能把美的原则应用到日常生活上去。有这回事吗?我个人老大的怀疑,也许在千百年前我们祖宗当得起他的称赞,怕不是现代的中国人。至少我们上新大陆去求新知识的留学生们懂得什么生活,懂得什么美?他们只会写信到外国的行家去定机器!在他们的手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重新的机会,他们的脑筋里也只有摩托卡的喇叭声,他们见过什么优美的生活?我也认账我自己的固陋、浅薄。这次见了日本我才初次想象到生活的确有优美的可能,才初次相信泰戈尔的话不是虚设的,在他辟透的想象里,他的确看出我们灵魂的成分里曾经有过即使现在稀淡了的美的品性,我们的祖先也的确曾在生活里实现过美的原则,虽则现在目前看得见的除了龌龊,与污秽,与苟且,与懦怯,与猥琐,与庸俗,与荒伧,与懒惰,与诞妄,与草率,与残忍,与一切的黑暗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我们不合时宜地还是做我们的梦去!
七月二十六日庐山小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