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待漏轩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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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九九四年

佛文化的弥勒联语

我国许多名山古刹,大多有以笑容可掬、肚皮鼓胀为特征的弥勒佛的塑像。塑像两旁亦大多有启示性和讽刺性的联语。这些联语紧扣现实,从侧面批判了封建社会的多灾多难,反映了当时人民群众的心态。

弥勒,佛经说他“在龙华树下继承释迦牟尼衣钵而成佛”,“弥勒降生于世以后,世界便平等、美满、安宁、幸福”。隋唐以来,农民不堪残酷剥削,往往利用“弥勒降生”相号召,举行起义。在普度众生的意旨上,与释迦牟尼相同。正因为这样,凡有佛寺之处,便多有弥勒的坐像。

青年时代曾听胡适博士讲授佛教的历史,知道他对佛教极有研究。据说他在逝世前书桌上还留有一张便条,写着前人咏叹弥勒的对子:

大腹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此公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这可能流露着胡适晚年的心态。胡适是曾经久住北京的,在沧桑世变中偶然追忆北京寺庙中弥勒塑像的门联,从中感受若干人际关系是不足为怪的。今人所记,有作“大肚能容”、“开口便笑”者,在对仗上不如胡适所记的工稳。这副对联,语言通俗,口气幽默,对世事难容、世人可笑作了高度概括,既宽宏大量,又有所讽喻,怪不得到处流传,为佛教信徒所传诵,也为旅游者所赞赏。

其他佛寺关于弥勒佛的对子,无不在大笑、大腹、坐相上做文章,但联语的主旨不大相同,或大不相同。如山东济南千佛山的弥勒佛堂,有一副对子:

笑到几时方合口?

坐来无日不开怀。

这是直接描写弥勒的形象特征——笑口和大腹,词语潇洒,立意旷达,善男信女可以从中获得感悟,不致为人生烦恼而郁郁不乐。这对上述北京寺庙的联语有所补充。

杭州灵隐寺飞来峰下、冷泉亭旁天王殿弥勒佛的对子,又另是一番风味:

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

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

如果说北京的对子是现实主义的,那么杭州的对子,便是浪漫主义的。前者沉郁顿挫,后者轻快飘逸,只就山水的变化想象弥勒的坐相和笑容,不管他的便便大腹了。这种潇洒出尘的风格,同西湖的山明水秀是极其协调的。另外杭州的千佛禅院,还有一副对子:

终日解其颐,笑世事纷纭,曾无了局;

经年袒乃腹,看胸怀洒落,却是上乘。

这副对子书卷气较浓,结尾未必为一般信徒所了解,恐是后起的联语,可以相互参阅。

一九八六年三月,我应广东韶关大学之邀,前往讲学,参观过禅宗六祖慧能发迹的南华寺。那是东粤第一宝刹。弥勒佛两边的对子是:

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却剩得大肚空肠,不知众檀越信心时,将何物供养?

年年坐冷山门,接张待李,总见他欢天喜地,试问这头陀得意处,有什么来由?

这一副对联颇有些写实主义的风味,大肚子、欢笑、坐相,样样照顾到。比较特殊的,是以两个问句结尾:既问信徒如何供养弥勒,又问弥勒为何笑逐颜开。在写实主义的笔法下,又多少带点浪漫主义的想象,风格颇有独特处。

还有四川峨眉山的灵岩寺,也有一副弥勒的对子: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

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与己何所不容?

我多次去成都开会,都未能爬上峨眉山的金顶,只在山麓报国寺仰望,未能目睹这副对子。此联对仗虽欠工稳,语言却生动活泼,摇曳生姿,表达了看破红尘、不问世事的出家人的心态。它不仅影响信徒,也对常人处理人际关系有所启示。

另外,峨眉山的洪椿坪弥勒佛堂还有一副对子:

处己何妨真面目?

对人总要大肚皮。

这显然是借弥勒佛的口教训善男信女如何“处己”“对人”。此联可能是上面一联的缩写,二者参阅,相映成趣,人情与哲理融合,繁简俱佳。

综观上述诸联,都表述了人与神的双向关系:神给信徒以教训和启示,信徒给神以尊敬和信赖。其中很强调宽容精神。

中国许多古刹,联语多不署名,旨在表意于当时,不图闻名于后世。游人所见,佳作迭出,不胜枚举,增添了人文景观的吸引力,其中不少是可与天地日月共长久的。遗憾的是,历经多少代的天灾人祸,寺庙多被摧毁。晚唐的杜牧还说“南朝四百八十寺”,但保留至今者,却百不得一。不少无名氏撰写的联语,遂湮没不彰。果有好事者,积极搜集全国佛寺那些幸存的无名氏的佳联巧对,汇为一册,则何止对研究宗教文化功莫大焉,即对发展市场经济时代的旅游事业,创收创汇,也不可低估。

(原载《新华日报》一九九四年九月二十日)

打鼾拾趣

我曾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标题颇吓人:《攻克打鼾》,谈打鼾对健康乃至生命的危害性。因我打鼾著了名,有些朋友劝我请医生把“打鼾”彻底“攻克”。我说,我不打鼾便是失眠,更加危及生命,上帝会向我招手的。听者相与哄笑,说我和名医唱反调。我也知道打鼾是有不良影响的,尤其是外出开会,会务组往往煞费苦心,一室二床难得配一位不怕打呼的人。

我还记得一九六三年六月下旬,扬州师院中文系主办全省中国现代文学教材会议。那一年,据说我“表现”尚可,摘去了右派帽子,可去扬州参加会议。下榻梅花岭交际处,那是纪念史可法的史公祠所在地,设施相当现代化。会期内,还有来自北京的全国政协委员华罗庚、潘光旦、吴文藻等十多人到扬州参观访问,其中也不乏“摘帽右派”。当时扬州师院党委书记陈超同志安排华罗庚等专家讲学,又要关心现代文学会议,很忙了一阵子。他是最善于和高级知识分子打交道的领导干部。与会者皆大欢喜,心情舒畅。当我走进豪华卧室,一看是一九五七年以来尚未见过的,该好好享受几夜。一室两床,继我而至者,是一位胖乎乎的人。彼此一通姓名,便热烈握手,互相“久仰”一番。他就是因搞鲁迅研究资料而知名的瞿光熙,江苏师院中文系教授。我和他寒暄了一通,便对他说:我的鼾声挺大,虽时间不长,听说如山洪暴发;结束得也快,又如“人生短促即收场”。他听了,若无其事地说:生理现象,不用介意。当晚,十时就寝,十时半便被一阵雷声惊醒,误以为天有不测风云;其实是瞿光熙老兄打呼噜,食指和中指还夹着一支闪光的烟。我是从不吸烟的。听觉与嗅觉遭到夹攻,再也睡不着,颇感漫漫长夜何时旦。次晨起床,我对他说:彻夜恭听,声如洪钟,可谓绝唱,甘拜下风。他露出得意的笑容,连声说:十胖九呼,生理现象,你不知道么?我报以一笑,一夜鼾声成朋友。十年浩劫中,听说他因忍受不了极左思潮的折磨而跳楼了。要再闻他的烟味,再听他的呼声,岂可得乎?只是音容宛在,挥之不去,悲夫!

更有趣者,是一九八一年十月全国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开幕,由总书记胡耀邦讲话。陈白尘同志率领江苏代表团,下榻北京西苑饭店。我与甘竟存教授同房,但每夜都不见老甘,床上换了在北京搜集张闻天资料的程中原同志,他是来采访上海代表团的于伶同志的。他不怕我打呼,而老甘则每夜打游击,哪里有空铺,他就在那里睡,顺便为我当义务宣传员,从而,我的呼声,便如“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成语所说,颇有知名度了。

打鼾,有许多别名,俗名叫“打呼噜”,简称打呼。古人叫“鼻息”,比较文雅。“鼻息”一词,见于诗词者,我是从苏轼的一阕词里看到的。苏轼谪居黄州,在黄冈东面江边的临皋筑室而居,因其方位命名“东坡”,后就成了他的别号。他在宋神宗元丰五年壬戌(一〇八二年)九月,夜饮归去,写了一阕《临江仙·夜归临皋》的词。上半阕是: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据传说,苏轼也是鼾声如雷的。胡适晚年定居台湾,每夜都背宋词。他说:“苏轼的《临江仙》是一阕好词,只有一句不好。儿童是没有鼻息的,就是有,也绝不能用‘雷鸣’来形容,说得太过分了,这是东坡的贪懒,不肯造句,就是这句不好。”这是胡适指责苏东坡的词未能反映生活真实。苏轼的确夸张了一些,但儿童是有鼻息的,婴儿的鼻息虽小,但五六岁的幼儿的鼻息,有时也是很响的。我的孩子个个打呼,只是未到“雷鸣”的程度。

我的爱人年轻时是不打呼的。但她一直把我的鼾声作为我是否失眠的标志。听不到我打呼,她便催我服药,让我呼呼酣睡,不知东方之既白。说也奇怪,晚年的她也打呼了。难道打呼也传染吗?提供给医学专家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