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艾青
艾青同志逝世,我不觉得突然,原因是在今年三月二十七日他八十六岁生日的后八天,我曾收阅久住协和医院的臧克家夫人郑曼大嫂的信:“艾青同志也住在这里。高瑛本想给他在家过一次比较热闹的生日,谁知离生日前一周就病了。来医院后,一直咳嗽气喘。三月二十六日一口痰上不来,忽然休克,心跳、呼吸停止一个多钟头;虽然抢救过来了,至今尚无什么神智,全靠药物维持。”从此,便悬悬在念,祝愿他早日康复。五月五日又收到臧老写于五月三日的信:“我已于四月三十日出院,身体还可以,但进步甚慢。艾青同志略有转机,但尚相当严重,望苍天保佑老诗人。”谁知就在我收阅臧老来信的当天凌晨四时十五分,艾青同志永远离别了人间。如此之快,真是出乎我的意外的。我不只是悲痛,而且有一种难于负荷的沉重感!
我和艾老同在三十年代初、中期的《现代》、《新诗》等刊物上写诗,相知六十多年。但由于日寇入侵、工作调动、极左思潮泛滥等原因,六十年间仅仅三次见面,是我一生引以为憾的。我和艾青的第一次会面,是在一九三九年六月的一个上午,我和诗人吕亮耕从衡阳到桂林,立即去看望正在编辑广西日报《南方》(后名《漓水》)副刊的艾青。一通姓名,不说什么“幸会”之类的客套话,就像分别已久的老朋友,一同到广东餐馆吃早茶。边吃边谈,谈他与戴望舒合编了一期高水平诗刊《顶点》,并发表了他的诗美学论文《诗的散文美》;谈他从北方流亡到桂林,写了不少诗。我们也告诉他,桂林只是我们流亡途中的一站,还要去贵阳。他说,流亡可以出好诗,他也还要流亡到湖南去教书。他鼓励我们在流亡途中多写诗。当时正是日本侵略军的枪炮与轰炸,导致亿万中国人民流离失所不能安居乐业的国难时期。我们会面不久,他真的流亡到了湖南。一九三九年九月,他应聘到湖南衡山乡村师范学校教国文。校址原在湖南衡山,因避日寇轰炸迁往偏远的新宁县。我听说艾青在这个学校,一九四〇年九月,我也应聘去教书,但当我到新宁时,就听说艾青已在四个月前离去,我是来接替他的,便大失所望。不久,我才了解到,这所学校的老校长汪德亮颇有民主作风,尊师重道,但在艾青到校时,他已因故离去,领导权落在一些党棍手里。艾青觉得新宁山水优美,但环境险恶,既不能育人,也难于写诗,聘期未满,便提前走了。同学们告诉我,艾青老师在学生中威信高、影响大,遭到妒忌。他们知道我见过艾青,也写新诗,便经常到我的住所来,把艾青编的诗集《北方》给我看,我讲了不少赞扬的话,传开出去,也就遭到党棍们的“重视”。艾青的离去是我的前车之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到半年,我也离开了新宁。
解放后,我在北京市文教局任编审。诗人戴望舒从香港到北京,工作不久,即因哮喘病不治去世。一九五〇年三月五日为他召开了追悼会。艾青与徐迟两同志站在门口迎候前来吊唁望舒的友好。我在徐迟的引导下签了名,艾青走来和我握手,还是桂林初会时的笑容。艾青招呼我和老舍先生坐在一条阿Q说的“条凳”上。会场不大,到会者三十多人,由茅盾先生主祭,他与到会者一一握手。他致悼辞,盛赞望舒新诗的成就和影响,称赞他带病从香港归来,从事社会主义建设,是令人钦佩的爱国主义者。茅盾先生致辞后,大家心情沉重,未能畅谈坚持八年抗战的离情别绪,便各自分散了。这是我和艾青的第二次会面。
第三次会面,相隔了四十年。艾青在北京,我调南京。在一九五七年的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我们各就各位,他去北大荒,我去苏北,直到一九七八年,又一个“不平凡的春天”到来,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百废俱兴。我们才有第三次会见的可能性。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五日,我应邀参加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的艾青作品国际研讨会。高瑛大嫂给我和艾老留下了久别重逢的握手照片。
他走了,我却从他的四句话和一首诗中发现他一幅永垂不朽的自画像。一九八三年初夏,他在《我的创作生涯》一文的结尾,说了四句话:“我是乐观的,也是达观的。一辈子不知摔过多少跤。摔倒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就完了。我即便一边流血,一边也还笑着——”这饱含哲理的富有诗的散文美的四句话,紧接着是一首用以自喻的小诗《礁石》:“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被打成碎末,散开……/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他的四句话,集中表现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美学观,形成他的高尚的人品。再看与其人品相协调的诗品,便如一座立体地耸立着的光辉的雕像,向着人海微笑。这座雕像式的自画像提示我把我们相识六十年,只见过三次面的情景,浓缩为一副挽联:
四句话,一首诗,音容宛在;
六十年,三回见,遗憾无边!
艾青人品和诗品千古流芳,永垂不朽!
(原载《文艺报》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
谢六逸与鲁迅
报载谢六逸先生的文集问世了,我很高兴。他是中国新闻界的老前辈,创始过复旦大学新闻系,桃李满天下。但我认识他是在抗日战争时期,他主持贵阳师范学院中文系工作。其时,我在桂林师范学院附设广西教育研究所任研究员,与梁漱溟先生同事,和谢先生有书信联系。
一九四三年秋,日寇从武汉南下,长沙危急,桂林震动,我拟去重庆或成都。经过贵阳,谢六逸先生把我中途留住了,要我讲授“新文学概论”。后因尚无高年级学生,新文学是选修课,暂停,改授“杜诗选讲”和“古代文选”两门课。课余之闲暇,他经常找我聊天。我们和主持白鸟书屋的诗人汪铭竹,都是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贵阳分会的负责人。抗协的活动,有时在他家,有时在白鸟书屋,有时爬上附近的自然风景区图云关,那是从广西、湖南进入贵阳的关口。我们海阔天空地畅谈,消耗不多,顶多是一瓶茅台酒,半斤花生米。那时,常在一块儿的还有曹未风教授,他是我在北师大读书的学长,英语系毕业。抗战前夕,他从英国归来,同在贵阳师范学院教书。他是贵州茅台酒厂老板的乘龙快婿,在他建议之下贵阳成立了文通书局,由他任总编辑。他也是抗协负责人,他如参加谢的活动,便亲自提酒来。我是不喝酒的,谈话可不少。当我们谈到和谢六逸有关的鲁迅的《教授杂咏》四首,谢六逸记忆犹新。他说:那是鲁迅在一九三二年—一九三三年写的。其时,他正在上海教书、著书、编书。他说《教授杂咏》原只三首,分别讽刺了钱玄同、赵景深和章衣萍三教授,是在一九三二年写的。关于他的一首写于一九三三年,算是候补上去的,许广平一九三八年编辑《鲁迅全集》的《集外集拾遗》只收入三首。关于讽刺谢六逸的那一首,是许寿裳先生一九四七年九月写了篇《鲁迅的游戏文章》,才合称为《教授杂咏》四首。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们在贵阳会面时,鲁迅的《教授杂咏》只有三首,为许寿裳所补入,照谢六逸的说法,也算是候补。根据许寿裳的看法,鲁迅确是以游戏的笔墨写的,并无刻意讽刺他们的动机。当年在贵阳,谢六逸是长者,我们在闲谈中,他能背出鲁迅写他的那一首:“名人选小说,入线云有限。虽有望远镜,无奈近视眼。”
要是不加注释,这首诗也是难于理解的。谢六逸当年说,这是因为他在一九三三年三月编了一本《模范小说选》,由上海黎明书局出版,只选了鲁迅、茅盾、叶圣陶、冰心、郁达夫等五人的小说,送给鲁迅一本。鲁迅是针对该书谢六逸的序言而写的诗。谢六逸在序言中说:“我只是选了五个作家的作品,……我所做的是‘匠人’的工作。匠人选择材料时,必要顾到能不能上自己的‘墨线’。……这五位作家的作品,可以上我的‘墨线’,所以我要‘唐突’他们的作品一下了。”谢六逸当然知道全国不止这么五个作家,可能会挨骂,所以他在序言中又说:“而且骂我的第一句话,我也猜着了,……就是‘你是近视眼啊!’其实,我的眼睛何尝近视?我也曾用过千里镜在沙漠地带,向各方面眺望了一下。”鲁迅的诗虽针对谢六逸的序言,字里行间却并无恶意,确是游戏笔墨。鲁迅之所以讽刺他是近视眼,那是因为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救亡呼声响遍全国;而国民党的宣传部长张道藩却指挥“民族主义文学”那班人马,成立所谓“上海文艺界救国会”,列名者有朱应鹏、徐蔚南等人。鲁迅听说其中有谢六逸,便写了《沉渣的泛起》(收入《二心集》)一文,指出他们不过是一群在国难声中趁势浮起的社会渣滓,其“最后的命运,也还是仍旧沉下去”。谢六逸见报,立即在左翼报刊《文艺新闻》发表公开声明:他与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从无牵连。鲁迅明白真相后,又见谢六逸的序言指责国民党政府统治下的文艺界是一片沙漠地带,从而消除了一场误会。一九三二年九月“九一八”一周年,进步报纸《立报》在上海创刊,谢六逸任该报副刊《言林》主编,约请郭沫若、巴金、夏衍等写稿。鲁迅虽因病未写,也曾收到约稿信。鲁迅的两次函复,都收入新版《鲁迅全集》。鲁迅病逝后,《立报·言林》首先在十月二十四日刊发“鲁迅先生逝世纪念特辑”,谢六逸自己则以“无堂”的笔名,发表了《挽鲁迅先生》一诗:
鲁鸡啼甫旦,
迅尔溘然逝,
先路千千言,
生年五五岁,
精心何洁白,
神志特坚锐,
不料乍西归,
死哀人尽涕!
这是一首嵌字五言律诗,嵌进了“鲁迅先生精神不死”一句话,歌颂中国的民族魂。当时他用笔名,旨在避开文网的追踪。我与谢六逸共事时,因讲授杜诗,他曾把这首诗抄给我看,我说风格独特,过去尚未看到,今天拜读如此挽诗,仍然深感悲痛。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谢六逸先生,竟有《教授杂咏》的赏析者,扣了他一顶“国民党御用文人”的高帽。谢六逸先生谢世已逾半个世纪,九泉有知,当然不胜感慨,友好门生闻讯,自然更感悲痛!如此厚诬古人,真是呜呼哀哉!
(原载《灵魂的窗口——名家文化散文·思想随笔精品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二〇〇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