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许多年来,我问过无数人的故乡何在,大多数都不知所云。故乡于很多人来说,是必须要扔掉的裹脚布;仿佛不遗忘,他们便难以飞得更高走得更远。而我若干年来却像一个遗老,总是沉浸在往事的泥淖中,在诗酒猖狂之余,常常失魂落魄地站成了一段乡愁。——野夫《乡关何处》
我们那王家村不大,也就三四百户人家,大都姓王,有一户姓叶还有一户姓李,这两个外姓咱姑且不说,在村子里日子也不太好过。小时候听我爷爷说,我们村王姓的老祖宗以前是打鸟的,本不是这里的人,但后面怎么就定居在这了?爷爷也说不清楚。我虽然好奇,但是爷爷作为当时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他都说不明白,那村里就更没有人知道这些了,地底下的又不会开口说话。他说这老祖宗生了四个儿子,老祖宗的四个儿子各自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于是我们王姓分了四房。首房、二房、三房和四房。
话说古时候有钱人都特别注重风水,活着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自己死后应该葬在何处,何处是风水宝地,为自己子孙后代带来好运。为什么说有钱人注重风水呢?因为没钱的人就算在乎风水,那也没办法呀,自己也不懂,更何况饭都吃不饱的,背朝黄土面朝天,遇上个荒年那就是全家挨饿。一天天的紧巴日子,一年到头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敢想其他的啊。有钱人注重风水,怎么个注重法呢?他们家会养着一两个风水先生,包吃包住。干啥呢?帮他看风水宝地,方圆十里二十里数十里,看见好的地就告诉他,那块地就是他死后的归宿。那时候我们隔壁村就有一个地主,有两百多亩地呢,现在我家的田放在以前都是他的地,他就收收田租,每天端个茶往东边的田垄站一站,西边的地里看一看。家里除了雇了两个长工,还养着一个风水先生啊,那先生吃穿都跟地主一样,穿的绸缎,那滑溜溜的布料,那时候我们这些贫农为了安慰自己啊,都说那衣服穿着不舒服,为啥呢?因为它滑,说它跟鼻涕一样。
这先生每天就在这十里八乡的山里田里转悠,有时拿个罗盘,有时什么家伙什也没有就双手抄在身后。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这地主就对这风水先生就有了意见,这一天天的在他家吃喝拉撒的,就指望他帮忙寻个好地,可是这整一年都要过去了,也没见这先生给他寻着了什么好地方。心想着这风水宝地估计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也不好去催这先生,万一得罪了他,给他找个凶穴骗他是风水宝地,这可是遗害万年祸子殃孙的啊。
转眼间就过年了,话说女人本就耐不住性子,就是心急的动物。她看这先生打从正月请来,到这过年也整一年了,一天到晚就是在外面转悠,心里猜想这先生说是找地,说不一定就是骗吃骗喝的骗子,说不一定他早就找着了好地,就想着先不说出来,这样还能打着帮忙找地的幌子在这里白吃白喝。男人也奇怪,平日里有些事情有什么问题谁说也不管用,但晚上女人的枕边风就特别管用,有啥牢骚啊,有啥意见啊,你就套他耳边,慢慢的说,细细的说,一五一十的说,说到他想睡觉打哈欠了,他就听进去了。第二天十有八九给你个满意。这不,眼瞅着这明后天就过年了,一年都要过去了,这家里养着这先生这么久了,啥风水宝地也没寻出来,晚上上了铺,地主婆就开始唠叨起了。说什么这先生根本就没想着给你找地,在这里骗吃骗喝呢,他找着了地,但是不能说,怕你让他走,这样就吃不了白食啦……这先生每次出去甭管早上中午吃的多饱,他出去前都往厨房找点干粮带出去,你说出去那一会就有这么饿嘛?隔壁的张大娘那天可跟我说了,她回娘家看她那摔断腿的弟弟的时候看见啦,这先生拿着干粮往他自己家送嘞……我地个娘嘞,地没找到,白瞎了这么些个粮食啊……当家的啊!你可得想想办法问问呐,再这样下去可不行诶,别人该说我们傻啦……
枕边风就是管用啊,但这地主也不知道怎么去问那先生,思前想后也不是办法。女人呐!还是女人。女人有时候干事不行,但这些方面还是一把能手啊,平日里租户交了多少石粮食都算不清楚的女人。这次她可想了个好办法。这不今天就是过年了嘛!这婆娘一大早起来就把家里那刚开始识字的男娃子拉到一边说到:“狗子,等下你看见先生的时候你问他今天为啥这么多人放炮嘞?他要是跟你说今天是过年嘿,你就说,先生,你咋还不回去过年啊?”“狗子,听明白娘教你了没?等下娘带你去买糖葫芦吃哦……”这孩子一听说等下给他买糖葫芦吃,那口水就管不住了,一个劲的往里吞,眼巴巴的看着先生的房门,就等先生出来他好办完娘交给他的任务呢。这婆娘也心急,她想着这先生最好上午就走,这样还能省下一顿中午饭嘞,看着这孩子在门口观望了一个多时辰了,房门还是紧闭着。她朝着那先生房间方向喊道:“先生喂,吃早饭嘞,呆会面条该糊啦……”平日里她可从来不叫。没过多久这先生就从房里出来了,这孩子一看这先生出来了,那眼里可是放光了,好像那不是先生,是赶集才能买得到的糖葫芦啊。赶忙跑近前去:“先……先……先生……今天为啥……为啥这么多人放……放……放炮嘞?”这娃平日里骂起人来,跟她娘顶嘴的时候说的可顺了,今天就结巴了。先生也没多想,回了一句:“因为今天……”“因为今天过年是不是?那你咋还不回去过年嘞?”先生话都没说完,他就急得好像嘴里有个烫醉的山芋得吐出来一样,把先生要说的都说了。
先生心里咯噔一下,这话不像这么小的孩子说的呀,平日里这孩子也没这么精明……细想一下:平日里早上吃早饭从不叫他的,今天特意叫他起来吃早饭,还没来得及洗把脸,这孩子就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还没来得及说,这孩子就替说完了。让他回家过年,这孩子妈在边上听见了也不说这孩子的不对……这先生懂了,这是赶他走呀!他摸着这孩子的头笑着说到:“要啊,我东西都收拾好啦,正准备吃个早饭就往家里赶路嘞。”他哪里收拾了什么东西,本来说今天这大过年的,蒙地主一家这一年到头的照顾,他打算把这寻了块好穴的消息告诉他们,也算是送个过年礼的……
洗了把脸拿起碗往厨房去,装了碗面条。扒拉完了就进了房间收拾了点东西出来跟地主婆说到:“夫人,今天过年啦,我这一家子平日里聚的少,我想着今天回去过个年,看看他们……”这婆娘假兮兮道:“先生啊,这怎么行啊,待会我让人把您那俩孩子,还有您那令正一起接来,这样您也就一家团聚,咱们呐,热热闹闹过个年嘞……”一番推辞之后,这婆娘假装惋惜,道:“既然先生执意要走,那我也不好不让,还请先生一路走好,恕不便远送……”
就这样,把这先生送走了,孩子也算是完成了她娘交给他的任务,吃上了糖葫芦。等到地主起来发现先生走了,一边感叹内人的聪明,一边惋惜这一年来的粮食啊,白吃白喝了一年呐!
人生短短几个秋呐!先生穿的还是那么干净,远远望去就不是这些庄稼汉能比的呀。这大过年的被人赶回了,心里还真不是滋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天也才蒙蒙亮,路上人也少,虽然是过年了。唯一能表示今天是过年的日子的就是那稀稀拉拉的几声鞭炮声,大户人家的炮声就响亮些,贫民农家的鞭炮声短而低,穿插着只冒烟不响的哑炮,也算是应应过年时节……
这不,赶巧我家拿老祖宗一大早拎个簸箕,一路捡狗粪,那时没什么肥料,田里生的,地里长的,就靠平日里这些人粪牛粪狗粪提供养料啊。牛粪少啊,为啥少嘞?牛粪晒干有用,扔田里可惜啦。人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而且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顿饱饭,哪来那么多东西啦?所以啊,人吃不饱的日子里,田里长的也没什么油水。我们这老祖宗聪明些,他知道嘞,狗机灵呀,这大过年的油水好,狗吃的多也拉的多,所以他呀,一大早就出去捡狗粪。走到那村东头那地,刚好碰见这个从地主家回去的风水先生,先生也算是识字的,平头老百姓自古以来就尊重这有身份的人呐。一看见那先生远远走近来,打招呼道:“先生从何处来?欲何往?”先生答道:“归也!”我们这老祖宗也是聪明的人,这大过年的,这先生怎么不在那地主家过年?早不回晚不回,正好过年回嘞?也是心善之人,这先生家离这也好几十里地,这走回去估计也得傍晚,一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是他不嫌弃就给他些路上吃的干粮和水……于是说到:“久仰先生大名!先生此去甚远,前面便是寒舍,我有些干粮请先生拿着,路上也能一解饥寒,还请先生不要嫌弃。”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这一大早就吃了碗细面疙瘩,包里也再不好意思拿点干粮就上路了,回家还有几十里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换做是平日,哪里放得下这个面子啊……就这样去了老祖宗的家里,第一次家里进了个人物,不免有些激动。快到家门口便喊道:“老婆子,老婆子……把锅里蒸的白馒头拿出来,好生招待贵客啊……”我这老祖奶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嘞,这大过年的哪来的什么贵客,走出来一看,原来是这方圆的风水先生,也就把那留着晚上过年吃的馒头端了出来,就些咸菜。
平日里大家见到这先生只是尊重,一是觉得先生比自己高一等,大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之感,二是这些穷人也跟风水先生的关系不大,死后都是草席一卷,找地主借几厘地随便一埋,根本没钱找风水先生选一块好地。但是我这老祖宗的热情却是是打动了这个不苟言笑的先生,老祖宗不但留下他吃了个简单的中饭,还把剩下的几个馒头也塞进他的包里,带着路上吃。话说这风水宝地也是要有德者才配安葬的,无德的人藏下去不但自己子孙后代要倒霉,就连选地的风水先生也是要遭天谴的呀!而且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人如此心善,自己也没什么可报答的,于是便把本来告诉地主的那块风水宝地,告诉了我这老祖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人家,您的盛情款待,在下不甚感激,实不相瞒,我是被拿赶出来的呀……”于是这先生把地主和地主婆借孩子之口把他赶回去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说了出来。
“我没什么可以感谢您的,所以给你指个好地方,留您百年之后,做一归宿……”
老祖宗一听,顿时目瞪口呆不知言语:“贫苦人命薄,不敢指望子孙后代升官发财,惟愿留得一亩三分地图个温饱,如此宝地,怕是祖上无德,受之不住呀……先生还是赠与他人吧……”
“老人家此言差矣,今生修来世福,今日一早我一人赶路,老人家虽认得我,但与我非亲非故,却盛情款待与我,虽是小事,但可见老人家您是有德有善之人……”
“切莫推迟,切莫推迟!凡事讲究个缘字,你与我有缘,与此地有缘呐……”
老祖宗见此,“扑通”一跪:“多谢先生大恩大德,先替我王家子孙后代谢过先生了,请先生明示……”正准备磕头,被先生一把扶起。
先生说到:“此去东南二十里,山山相依,虽看似相依,实为分。然有一山,远处可见,相连至山腰处而分,两山头为架,凹处似可承物。何物?笔也!故吾称之为笔架山,山凹处葬之,三代而后,定高中皇榜也……”
老祖宗听得目瞪口呆,想来自己也曾去那座山上捕过鸟,当时还觉得这山为何如此奇怪,听先生一说原来还有这番道理,不免激动又惶恐,隆冬腊月的,竟觉得好似炎炎夏日。对先生谢了又谢,却也拿不出些东西来聊表心意。那先生说罢:“此事切莫说与他人,你知也,我知也,天知地知也!”说完便要离开,老祖宗留也留不住,只得随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