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卿终是没能坚持到走回素府，她只记得眼前一黑，便跌倒在一片柔软之中。待她再次睁开眼睛，竟已回到了府中。她像是大半辈子没见过阳光的人，还没等眼睛完全适应过来，就冲出房门跑进院子里，冷不丁被回廊的栏杆磕到了膝盖也完全不在意。在原地转了几圈，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轻嗅四周干净的空气，里头满是夏天花朵的芬芳。
嗯……
还有背后摔破的那碗莲子羹的香气。不用动脑子就知道是彩环，毛手毛脚的小丫头。
“小姐——”
素卿被彩环扑了个满怀，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饶是平时早就训斥上了，现在竟然被她蹭了半个肩头的鼻涕眼泪也不觉得嫌弃，反而亲切的很。
“前天五溪镇上发水患，好些人都被卷走了，到现在还没找回来呢。奴婢一直担心您，您这些天跑去哪里了——”
素卿诧异，水患竟是前天的事了，随即笑道，“担心本小姐也被卷走了？”
“呸呸呸，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素卿笑地越发欢，指着她的衣服问，“不然，你这寿衣是穿给谁看的。”
彩环一顿，往后退了几步，低头不敢说话了。
素卿还在笑，可却像丢了魂儿，“问你话呢，说啊！”
彩环跪下去，“哇”一声哭出来，这些天多少惶恐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一通全发泄了出来，“是大小姐……她……”
素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人像个半截木头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听说大将军在府里养了怪物，趁着水患全跑出来了，镇上好些人被怪物咬伤。还有，李家公子的残肢也被人在大将军的密室里找到了……那天夜里有人看到莫家小侯爷去帮忙，后来也是尸骨无存……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大小姐逃命了，可昨儿她身边的丫鬟翠珠晕在素府门口被捡了回来，这才知道，大小姐被打断了双腿，没跑出来……”
“大小姐断腿前，还喊着……素家人可杀，不可辱。”
素家人可杀，不可辱。
素卿合了眼，眼角的泪珠滚下来没进发梢，半晌才朝跪在地上的彩环挥挥手，有气无力道，“走，带我去看看。”
她以为自己会像旁人一般跪在灵堂前悲恸大哭，甚至举着剑冲到素蔓面前斩了与她为伍的人。可她没有，素卿乖顺地穿过大堂，顶着众人眼里毫不掩饰的诧异与嘲讽。一步步走到素皖的棺椁前磕了几个头，转身看向堂下众人。
今日真是罕见的热闹，不光族里众长老来了，她甚至在人群中见到了父亲的身影。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藁城城主和素蔓。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唯有素卿，她从灵堂出来以后，抬头看了眼烈日随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素府，余下很久的时间里，再无人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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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你们可听说，大将军与素府串通造反，被素家大姑娘发现了这才杀人灭口的。”
“可不，圣上大怒，将他们藏在边关的几百号精兵杀了个片甲不留，还追封了小侯爷。”
“追封有何用，人死都死了。想当年小侯爷与素家大姑娘多好一对金童玉女，硬是被这些奸佞小人拆散了。”
“还有那二姑娘，到底也是自己的亲姐姐，骨肉血亲啊，怎么下的去手，唉。”
“诸位有所不知，大夫人平日里最喜二姑娘，将人宠的无法无天的。而且大姑娘生来正直做派，不会说那些虚伪的漂亮话，性子又寡淡，自然不讨喜。”
“怎么说也是嫡女，这下场也……”
“谁说不是呢。整个素府最奇的便是素家三小姐，一个姑娘家生的有勇有谋，这次平定叛党可多亏了她出谋划策，也算是大义灭亲了。”
“前两天素二姑娘和女婿行刑，她就在下头看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
隔着一层屏障，旁人的议论尽数落进了耳朵里。有个女子拿着手帕在几人的簇拥下撩开隔间的帘子，羞的满脸通红，朝里面张望两眼。
坐在长桌左侧的公子清冷容貌，一身月牙白的长袍，衣襟边绣着几只烫金的丹顶鹤，看见有人进来立刻起身站到窗台边去，身姿清瘦挺拔，步履轻缓，如芝兰玉树，通身有说不出的尊贵雅致。
坐在右侧的公子反而笑脸盈盈，如和煦之日。一身玄色衣裳竟穿出几分文雅之气，腰间带了一块品质极佳的翡翠。一看见门口有姑娘家进来，笑的更开心了，连问，“姑娘是来寻这位公子的吗？”
墨棐一听他提自己，好看的眉毛瞬间蹙成一团，面色不善地朝门口望去。
姑娘家的脸皮薄，支支吾吾地好半天才摇摇头，道，“是来寻公子你的。”
这下轮到纳溪诧异了，还有姑娘能跳过墨棐给自己送帕子，他笑嘻嘻地正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拒绝，就瞧见一抹鹅黄的身影从长廊处过来。流莺一瞧，就知道准有姑娘家给墨棐送帕子了，刚要开口做“恶人”，就听见墨棐勾起嘴角，以一种迫不及待地语气告诉她，“姑姑，有姑娘家给纳溪送帕子呢。”
流莺眯眼，瞬间一股杀气从纳溪背后直线窜起，冷得他笑也笑不出来了，乖顺地站在原地等着流莺发火。
谁知流莺扭头跟那姑娘附耳一句，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姑娘家恶狠狠地瞪了眼纳溪，气鼓鼓地拽着身边的友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纳溪好奇，刚想要问问她说了什么，就被流莺吼了回去，“还不走？难不成你想自己留在这里？！”
纳溪自知惹她不开心，赶紧答应着下去牵马车了。
雅间里一时只剩她们二人，旁边不知何时也安静下来，墨棐知道她要问什么却无心回答，刚想从她身边经过，便听流莺说，“今天上午走的，这会儿估计要到了。”
墨棐身形一顿，“嗯”了一声，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流莺叹口气，这两人自那夜之后再未见过一面，她知道素卿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可也确实想不清楚她为何要对墨棐视而不见。墨棐这孩子也是个死心眼，唯恐惹的素卿不高兴，只能趁着月色偷偷去看一两眼，为了不拖累素卿，还将两人的羁绊解了。对于此事，纳溪也只是叫她少操心，毕竟是他们二人的感情，谁也无法插手。
马车驶出五溪镇后，正巧遇见了前来送行的霄祈夫妇，流莺赶紧迎上去瞧了眼夕瑶怀里的孩子，眉目间都是霄祈的影子，嘴巴却生的极像夕瑶。
几人寒暄了一番，纳溪瞧了眼夕瑶怀里的孩子，道，“保重身体。”
夕瑶知晓他所指何事，悲从心来，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莫子棂被抓回九重天后，水族众人苦苦央求，天帝才饶了他一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依旧是在刑罚司挨了三百神鞭，整个后背被打的皮开肉绽，看样子大半年下不来床。水族将他领了回去锁在宫中，他却还嫌没折腾够，在宫里凡是肉眼可见之处都种满了铃铛花（注：又名桔梗花，花语为永恒的爱），整日抱着个锦囊傻笑。四海八荒的神仙都说水族小殿下得了失心疯，就在几日前，龙宫的小厮发现他躺在一片铃铛花海里，亲手抽了自己的龙筋，断了自己的轮回路。
素皖被妖魔吸取了魂魄连个囫囵都没留下，他便断了自己的后路，生死相随。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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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溪镇距离回家的路途并不多远，最多半日光景就可到达目的地，可这一路上素卿又是咋呼着累，又是咋呼着渴，折腾着队伍一次次停下来歇脚，快到天黑都没能到地方。
此刻，素老爷正坐在茶棚里品茶，抬眼就见彩环急匆匆地跑来，递上前一封信，“老爷，小姐她……”
“跑了？”素老爷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淡定地品了口茶。
彩环点点头，略微纠结地问，“老爷，追吗？”
追？
追回来她也得想尽办法跑出去，长大的姑娘留不住啊，这才被人家救了一命就什么都不顾地非要以身相许了。素老爷哼了一声，朝周围人喊了一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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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溪一行人在镇外同霄祈夫妇告别耗费了太长时间，还没走几步天就黑下来，幸得不远处林中有处客栈，他们便打算在此处将就一处。
“可……只有一间房了。”小二看着面前三人，面露难色。
墨棐正要转身出去，便听见身后一声熟悉的声音，软糯细腻，尾音上翘，似是在撒娇，“公子不介意，可与小女子挤一间房。”
墨棐回头，诧异地看向木阶上的女子，眼里慢慢涌上来惊喜之情。
素卿走到他面前，嘟着嘴巴委屈地扯住他的衣袖，软声软语道，“这几日有事要忙，没想到小公子也不来找我。”
“我……”
素卿打断他，继续道，“再说那日之事也不能全赖我啊，哪个凡人看见这么大只狐狸不吓得魂飞魄散。”
“你……”
“我可是背着我爹偷跑出来的，要是不将你追回去，那我多没面子啊。”
“可……”
“哎呀，你不必担心，我定乖乖地听从安排去南方求药，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你怎么知道的？”墨棐终于逮住一口气说了句完整的话。
“我听流莺说的。莫要担心，我即决定嫁给你，不管你是人是妖都定是生死相随的。”
墨棐低头看她，漆黑的眼眸里终于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闪烁起来，笑道，“我是九重天上的狐仙，狐族大殿下，可不是什么妖物。还有，我即决定娶你，也定是要同你白首偕老的。”
素卿一时没反应过来，念叨了句“狐仙”。她这是……攀上了个神仙夫君？！
墨棐伸手将她拉进怀中，道，“又在乱想什么？”
素卿窝在他怀里，脆生生地喊了句，“墨棐。”
“嗯？”
正是江南好时节，落花时节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