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自己生活经历中很重要的一件事开始说起,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九七〇年,我十三岁,那时候刚上初中。
那是一个不用去上学的日子,好像是星期天,老师忽发奇想,把我们一个个都喊到学校去了。去了也没什么事,都扔在操场上玩,在和同学们戏闹的时候,我不幸被一块石头击中了眼睛。这完全是一个偶然事件,祸从天降,谁也没想到过它的后果有多严重。并不是很疼痛,我捂着眼睛跌倒在地上,印象中有一位工宣队师傅走了过来,他草草地看了看情况,说不得了,得赶快送医院,于是我被匆匆送往医院。
进了医院,门诊说是要做手术,就进了手术室。手术时间并不长,当时乱哄哄的,医院里正搞什么“医护工三结合”,医学权威都打扫厕所去了,什么人都敢拿手术刀。我也弄不明白究竟是谁在给我做手术,反正是几个人一边做,一边在讨论应该怎么做,一边还嘻嘻哈哈。然后手术就结束了,因为害怕相互影响,我的双眼都被蒙了起来。
几天以后,医生开始为我打开蒙在眼睛上的纱布,我听见一位女医生叹气说:
“不行,这里还得再补上两针。”
这是一位被打倒的专家,她的语气中充满了遗憾。然后就又去了手术室,再补两针。现在看来这一定是个很严重的医疗事故,但那个时候是“文化大革命”,医院乱得不成样子,根本就没有“医疗事故”这个词。谁都没有顶真,我的母亲在旁边甚至都没有问一声为什么。医生的话总是有道理,他们怎么说,只能怎么做。
当时,我父母都还在干校劳动。我眼睛受伤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干校,但是在传播的过程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误差,变成我把别人的眼睛打伤了。一位造反派立刻训斥了我父亲,说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阶级报复。父亲于是坐着火车赶到南京,愁眉苦脸地赶到医院。一路上,他都在痛苦思索,在想怎么办,该怎么面对别人的家长,怎么跟人赔礼道歉,等到知道是我的眼睛被别人打伤后,父亲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父亲好像是当天就走了,因为干校就在郊区,他急着要回去向我母亲汇报。第二天我母亲来了,来了也无话可说,事情反正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样,她陪了我几天,因为我的双眼都被蒙着,无法自己照顾自己。然后就是打开没有受伤眼睛上的纱布,这时候,我因为有一只眼睛已能看见,开始能够自理了,母亲也就立刻离开了,又回到了干校。接下来,我独自一人在医院里住着,到拆线的时候,医生试了试受伤眼睛的视力,已经很模糊了,只能看见手影在动。当时并不明白,我的一只眼睛已瞎了,毕竟还是个孩子,那只好眼睛还能看到东西,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太了不起。
现在回忆这件事情,我并没什么抱怨,因为虽然它对我的人生之路影响非常严重,但是在当时真的是很自然,很简单。我们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没有索赔一分钱,甚至都没有指责过肇事者。老师说,那位同学也不是有意的。这当然不是有意的,像这么巧的碰撞,想有意都不行。
对我来说,那次眼睛意外受伤,只是多米诺骨牌倒下的第一块牌,这以后的一切,接二连三,都好像是注定好了的,虽然我从小就不想当作家,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偶然成全了必然,我七绕八弯,终于成了作家。
最终会走上文学这条路,我至今觉得非常滑稽。我的父亲被打成“右派”以后,他对文学充满了恐惧,所以从小就教育我不要写作,不要当什么作家。父亲觉得我长大以后干什么都可以,能为人民服务就行,但是只有一条路绝对不能走,这就是写小说,不要去耍弄笔杆子。
受家庭影响,我小时候有很多理想,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当作家。我上初中的时候,特别喜欢玩半导体无线电,在高中和当小工人的时候,特别喜欢玩照相。与同时代的同龄人相比,我显然是那种数理化都说得过去的乖孩子,学习成绩好,听父母的话,不调皮捣蛋,从来不和别人打架,从来不欺负人,从来都是被别人欺负。高中毕业以后进工厂当了工人,我自学了高等数学,后来恢复高考,我最想报考的是医学院。
当时遇到的一个最现实问题,是我受过伤的眼睛过不了体检关,这可是一个硬杠杠,体检不合格,一切都是白搭。最后我只好选择文科,文科才不管你是不是已经瞎了一只眼,文科意味着什么人都能干。印象中,一向很讲究的政审已经不重要,家庭出身也不重要,是不是“右派”子弟根本没关系,毕竟“四人帮”粉碎了,就要改革开放了。不过选择文科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傻乎乎地想上大学,当我收到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时,父亲没有给我一句祝贺,只是感叹了一声:
“没办法,又要弄文了。”
父亲把写作看成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的这种观点深深地影响了我。考上大学虽然很高兴,但是学文完全不是初衷,为此我常常感到找不到北,根本就不知道努力的目标在哪里。学文的人必须得有才气,我一直觉得自己最缺乏的就是才气。我丝毫没想到眼睛不好会把我逼到这条路上来,如果不是因为眼睛,我想自己更可能会成为一个科学家,我的性格很内向,不善于和别人打交道,把我扔在实验室里倒是非常合适。我并不在乎干那些单调无聊枯燥的工作,而且我的动手能力也很好,和周围的人相比,我这方面明显地要高出一筹。
考上大学后,我一直是把写作当成一种玩的东西,无论是写小说还是发表小说,我都没有决定要当作家,都没有想到会把写作当作自己的职业。我用到“玩”这个字的时候,一点都不夸张。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业余写点东西挺有意思,写作是一种能力,是个人就应该具备这种能力,学文的人更是马虎不得。直到研究生毕业,到出版社做了编辑,写的东西开始多了,我才慢慢地走上了文学不归路。和文学,我是地地道道地先结婚,然后再恋爱。因为写作,我爱上写作;因为写作,我已经不可能再干别的什么事。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想象,还有什么能比文学更美好,更能让人入迷,离开了文学,我还能干什么呢。
我们常常会说文学是一种痛,为什么,为什么歌舞升平常常就不是文学?文学与珍珠的形成十分相似,珍珠是河蚌的一种痛造成的,是因为有了伤口,有了不适,文学同样是痛苦的结晶,没有痛在里面,就不可能形成美的文学。世界上好的艺术品,文学,音乐、绘画,都一定要有点痛在里面,要让你难受,要让你痛不欲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产生一些真正的好东西。好货不便宜,如果轻易就能够得到,如果说来就来,手到擒拿,稀里糊涂地就产生了,那真的就不一定是珍珠。
不管真相是不是完全这样,我的眼睛所受到的伤害,它成全了我与文学结缘。就个人的生活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很痛的事。一个人的伤痛往往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文学真的不能没有痛,不关痛痒是不行的。
文学痛在人心,没有痛,就很可能没有美,不妨以张爱玲小说中的一个痛为例。张的名篇《金锁记》大家一定都熟悉,七巧嫁给了残疾人,早年守寡,后来获得了一大笔钱,但是这钱使这个女人变成了一个恶魔。为了控制自己内向而美丽的女儿,七巧让女儿养成很多坏习惯,包括抽大烟,后来女儿终于遇到了心仪的对象,谈婚论嫁,开始对未来有了美好向往,悄悄把大烟给戒了。一天,那个她爱的男人来找她求婚,可是七巧用一句话,就很轻易地把女儿的一生幸福给毁了。七巧说了什么?她告诉那个男人,说女儿“抽完了大烟就下来”。
为什么一个做母亲的人,要处心积虑地毁掉女儿的幸福?明明女儿已经在戒鸦片了,谁都知道戒鸦片是件很痛苦的事,她作为母亲,不帮女儿掩饰,却还要故意夸大其辞?这就是张爱玲的过人之处,她看到了人性中那种无奈的痛,就忍不住要把它写出来。关于张爱玲小说有很多评价,我一直认为这个细节非常有力度,非常华美。写的人心痛,看的人也心痛。痛是一种难以言语的东西,不仅仅是美,也不仅仅是丑,它很揪心,像阴魂不散的鬼魂,像黎明前的雾气,它伴随着我们,让我们忍不住要叹息,忍不住要叫喊。
文学往往就是这样那样的一些痛,而痛中间始终都有善。事实上,只有善才能让我们更容易体会到人生,才能确切地感受到文学中的痛。善根是文学存在的基础,好的文学作品里面不仅要有痛,要有痛的底子,还必须要充满善,一定要有些让人刻骨铭心的东西。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就会想到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想到他的自杀。茨威格或许不能算是一个很伟大的作家,但是他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看不见的收藏》都是非常好的作品。他出身在一个非常有钱的犹太人家庭,根本不需要文学来养活自己,他有点像当年的京剧票友,所以会玩文学,是觉得文学很美,觉得文学很有意思,于是就从事了这项伟大的事业。
我今天要谈的不是茨威格的小说,而是他的最终结局。他是犹太人,希特勒大肆屠杀犹太人的时候,他已逃到了巴西。能幸免于大屠杀,对于任何一个欧洲犹太人来说,都是十分幸运的,都是奇迹,但是茨威格最后还是自杀了,他不愿意苟活,和他的同胞遇难一样,他选择了打开煤气阀门,死于煤气中毒,只是地点不同。
为什么他会选择自杀呢?因为他对当时的人类太绝望,他找不到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曾经觉得这个世界会非常美,充满了诗意,然而一个本应该很美的和谐世界,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堪,如此丑如此恶。茨威格的小说里到处都是美,而这个世界实在太丑陋了,这让他感到太痛,所以他选择了自杀。
我不想评价自杀这件事,我只是想说,一个作家,一个优秀的作家,他必须得有些相当与众不同的东西,必须得有些相当多的与众不同的看法,只有这样,才能够货真价实地感受人间的至痛和至善。
还是把话题回到我受伤的那只眼睛上,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它只是个人的不幸,是命中注定,是生命中必须承受的痛。记忆中,我当时最大的恐惧,不是自己破相了,不是已经瞎了一只眼,而是医生要为我直接往眼球上注射药水,这是治疗的必须,根本就不可能避开躲过。这个真是太恐怖了,医生把装满药水的注射器对我举起来的时候,我常常感觉到了世界末日。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医院,身边甚至没有一个熟人。事前事后都没有人安慰我,我胆战心惊地走向治疗室,因为注射将在这里进行,对于一个孤独的十三岁孩子来说,这真是很糟糕的一件事。
每次注射我都感到自己想吐,很疼,头痛欲裂。每次我都要独自一人在治疗室呆坐半天,医生觉得我很勇敢,护士觉得我很可怜,她们时不时地会表扬我几句。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愿意回忆这事,我一直都在试图忘却。然而我第一次觉得它的严重性,却是在二十多年以后,当时是在上海,跟余华和苏童三个人在一个宾馆里聊天,无意中谈起当年。当我说到父亲听说是自己儿子被别人打伤,而不是儿子打伤别人,心里竟然仿佛一块石头落地,余华就在原地跳了起来,说这太恐怖了,这叫什么事呀,怎么会是这样。
这个例子足以用来形象地说明“文化大革命”的残酷,多少年来,父亲在儿子眼睛受伤这件事上,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更多的都是感慨那个特殊时代的巨大阴影,也就是余华的本能反应,是那种对变态和扭曲社会的敏感,是对以往历史的锥心之痛。人已经变成了非人,人已经变得完全麻木,这就是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基本认识。我们会想“文革”就是这样,就是这德性,知识分子被打倒了,受迫害了,还有不可一世的工宣队,还有草菅人命乱哄哄的医院和社会。
今天,当我们以一种近乎控诉的心态回忆、重温“文革”的历史,往往会意气用事,会居高临下,会觉得有很多往事不可理喻,会觉得怎么这样怎么那样。可是事过境迁,心平气和地回想往事,回想到我的眼睛受伤这个事件,似乎还可以找到另外一种答案。对于历史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事实上,我太了解父亲的为人,即使不是在“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年头,即使不是被打成“右派”,他也仍然不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去伤害别人。
自己的孩子伤害了别人,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如果一定要他做出选择,我相信他会选择让自己孩子受伤。这显然又与时代没有什么关系了,是不是“文化大革命”并不重要。就好像热爱文学很可能会是我们的天性一样,怕伤害别人也是文学的重要品质。怕伤害别人是什么,说白了,这就是一种善,一种很大的善。善在文学中同样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文学光有痛还是不行,还必须得有善,要有大善。文学并不是用来复仇的,不只是还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这不是文学。文学可以控诉,但绝不能仅仅是控诉。
我一直认为《在酒楼上》是鲁迅最好的小说,它的情节很简单:小说主人公吕纬甫回老家完成母亲叮嘱的两件事,一是为自己早逝的小兄弟迁坟,老母亲总是对死去的爱子念念不忘;二是为一个小女孩送她想要的剪绒花,这个小女孩曾为了想得到这剪绒花挨过骂,因此老母亲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结尾也很简单,前一件事很顺利地完成了,后一件却无法完成,因为那小女孩听信他人的谎话,以为自己会嫁给一个连偷鸡贼都不如的男人,结果郁郁寡欢,生痨病死了。
一个老母亲对死去的小儿子牵肠挂肚,一个美丽的小女孩被谎言蒙蔽,并因此丢了性命,这些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小事,细细品味,不禁让人扼腕叹息。好的小说就是这样,不要太多,有那么点意思就行了。文学常常不是说什么大道理,有时候就是表现一些非常细腻的小情节,这种东西很小,却很痛,很善,因此也就会显得非常美。
文学往往就是从很小的地方开始思考,我祖父曾反复告诉我,你一定要用心去发现。文学往往不是去考虑这个东西有没有意义,考虑它有没有用,而是去发现一些看似十分平常的东西。你必须要静下心来,要有一双能够发现的眼睛,要有一双会观察的眼睛。要有心,要能敏感地感觉到痛,要能敏感地感觉到善。文学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它也许很平常,也许很简单,但是一定要痛,但是一定要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