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百顺(二)
姜虎调到和平镇当镇长的消息,周百顺是在施工队听工友们说的。工友们自然知道他老婆和姜虎的关系,整个和平镇他是最后一个知道姜虎的。当工友们用暧昧的目光望着他,说起姜虎当镇长这条消息时,他的身子一点点僵硬起来,觉得有无数只蚂蚁顺着他的脚爬遍他的全身,他面无表情,像一具僵尸。他拖着僵直的身体爬上了脚手架,那里是他工作的地方。
此时,他们施工队已经转移到了县城,承接了一家商场的工程,地基已经打好,正顺着脚手架垒第二层。商场一共有五层,工期要到秋天才能结束。他的话更加少了,他明白大家眼神的用意,他渐渐疏离了这些工友,有时工头吹响哨子,通知他们休息,他也懒得走下脚手架,就地坐在脚手架上,点燃支烟去吸。太阳很大地照耀在头顶,刚出过的一身汗此时变成了一具硬壳护在他的身体上,似乎多了份安全感。
下班后,他也不急着走回工棚,而是蹲在一个高坡上,向远处张望,方向冲着和平镇。他想起了宋春梅,还有那个家。他现在有的只是一种对家的渴望。家的气息里充满了宋春梅的味道。以前在南方工地上,他也这么孤独地想过家,那会他和宋春梅新婚,老大还没出生。他在家里还没住热乎,他一遍遍想着宋春梅挺着怀孕肚子的样子,以及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中点点滴滴的细节。这些细节像慢镜头一样,一次次一遍遍在他脑海里播放着,他在回忆中体会着新婚的幸福以及宋春梅年轻的身体带给他的快乐。他要独自享受这份幸福和快乐。他每天细数着日子,数着离春节的距离。一到春节,工地就该放假了。一想起回家,他的喉头就发紧,鼻子就泛酸。那会他的日子是有念想的。
他在县城想起家,自然就想到了宋春梅,她和以前对他不一样了,以前他自认为是她的男人,现在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她的身体不再像水一样的柔软了,开始变得僵硬,他的心一点点地变凉了。他就想女儿周雪,再过几个月,周雪就满三周岁,她该上幼儿园了。
那年春节回家时,周雪已经出生两个多月了,他第一次把周雪抱到怀里时,婴儿的奶香萦绕着他许久。此时,他的记忆里仍是满满的奶香。他的心就又开始一点点柔软起来。他吸完了最后一支烟,站起身努力地往和平镇方向望了望。和平镇距县城有几十公里,坐公交车也就个把小时的时间,和他在南方城市打工相比,这点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了。但他还是免不了思念,他思念只是种习惯。随着老二周奋强慢慢长大,孩子果然越来越不像自己,儿子也喊他爸,可每叫一声,他就像被枪击中了,身体跟着一抖一颤的。周奋强也让他抱过,可抱着周奋强无论如何亲近不起来,他嗅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的心一点点硬起来。宋春梅似乎看出了他这一点,每当周奋强让他抱时,都不失时机地冲过来,从他臂弯里把孩子抱过去。一边拍着哭闹的孩子,一边说:“妈妈抱抱。”孩子很快就高兴起来,在宋春梅怀里冲他做鬼脸。他望着周奋强,心里是麻木的。想家时,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周奋强,只想周雪和宋春梅,但周奋强的样子每次却顽强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抹也抹不掉。
周百顺扔掉烟头,转身走回工棚,工友们已经躺在床上了,有的在灯下翻看武侠小说,有的在说笑话。他无声地走到自己铺位前,脱下衣服钻了进去。睡在临铺的大柱子打个哈欠道:“百顺,你不该来工地干活了,该回到镇里,随便找个啥工作也比这个强。”他没看大柱子,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工友们见大柱子在撩周百顺,众人都来了精神。
上铺的二狗子,俯下身探出头道:“百顺,你老婆宋春梅真漂亮,一掐就能出水,你不守着她,你放心?”
大柱子:“百顺,你说实话,宋春梅在海南歌厅工作时,是不是头牌?”
二狗子:“那还用说,宋春梅可是咱们和平镇最漂亮的女人。”
他不想听这些,拉过被子蒙住了头。住在门口的老蔫是他们的头,伸手“叭嗒”一声把灯关了,喝一声道:“别胡咧咧了,睡觉。”一时间工棚就沉寂下去,不知是谁发出在被子里偷笑的声音。
半夜,他又醒来,见工友们睡得正香。他爬起来,走到工棚外的临时厕所,他在那里撒了泡尿,走回到工棚前,看见老蔫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抽烟,老蔫五十多岁,是他们的工头。平时言语不多,却有很好的手艺,这里的许多人都是他的徒弟,众人都听老蔫的,老蔫就当上了工头。
他看见老蔫,便立住脚,老蔫递给他一支烟,他蹲在老蔫身边,在工地上,别人都对他冷嘲热讽,话里有话地问他这那的,只有老蔫从不说闲话,只同情地望着他。老蔫拍一拍他的肩膀,老蔫的手是暖的,老蔫咳一声:“百顺,你是个老实人,别听他们瞎咧咧,日子是自己过的,该咋就咋。”
他吸口烟,小声地:“叔,我知道。”
老蔫:“我也从年轻那会过来的,日子有各种过法,人这辈子不经活,一转眼几十年,快得很。”
他吸口烟,望着和平镇方向。
老蔫清清嗓子把一口痰吐出去:“人不论活到啥时候,得有个家,有个家才会有个根。家不能跟着人走,家不论多远都是念想。”
他鼻子有些酸楚,吸溜了一下。
老蔫把烟蒂扔在脚下,拍了他一掌:“行了,回去睡吧。”
他随着老蔫脚前脚后地走进工棚,躺到自己的床位上,被子一挨在身上,他又想起了宋春梅,心里又一次潮湿起来。
中秋节,工地放了一天假。他和工友们一起回了一趟和平镇,他买了两份月饼,他到家时临近中午,家里并没人。他拎着一份月饼去了父母那里。
父母正在吃午饭,见他回来,盛了一碗饭放在他面前,他和父母一起吃饭。一顿饭父母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他放下碗抬起头时,发现父母正偷瞟他,看见他的目光,又把眼神移开了。
半晌,母亲说:“百顺,要不把小雪让我们带,我和你爸反正也没事干。”
他没说话,掏出烟,递给父亲一支,自己也点燃一支。他明白母亲的心思,这话母亲已经对他说过多次了。母亲说带周雪,是在试探他的决心。可他没有决心。
母亲见他不说话,又小声地:“咱们镇长换了,姜虎来了。”
父亲咳了一声道:“别说了,这事百顺能不知道?”
周百顺低着头说:“我听说了。”
几个人就沉默了。
母亲开始收拾碗筷,不一会,母亲湿着手又从厨房里走出来,坐在周百顺对面。周百顺已经开始吸第二支烟了。
母亲望他一眼下了决心似的:“你咋打算的?”
他望了母亲一眼,目光马上又躲开。
母亲又说:“你才三十一,以后的日子还长。这镇子上的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我和你爸现在很少出屋。”
父亲又咳了一声:“别说这些没用的,别人说别人的,影响你吃耽误你喝了?!”
母亲噤了声,叹口气,扭过头望窗外,一脸惆怅。
半晌他探起头,冲着父母:“爸、妈,先这么过吧。”
父母都低下头,母亲用劲扯了扯衣角:“百顺,你要是认了,我和你爸就不说啥了,我们是担心你心里憋屈。”
母亲说到这,想了想又补充道:“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离了婚也没啥,找不到好的,还找不到差的。镇郊你二姨那个屯子,有个姓郑的也离了,三十来岁,带个孩子。你二姨说,那女的长得也周正,是个过日子的人,离婚是因为她男人好赌,把家都赌光了。”
他站起身冲父母道:“爸、妈,我该回家了。”
他离开父母,身后是父母忧虑操心的目光。
晚上他做了饭,炒最后一个菜时,宋春梅抱着小的,手里牵着大的回到了家里。周雪一见到他,便抱住了他的腿,喊了一声:“爸,你回来了。”
他把孩子抱在怀里,心里热了一下。抱着周雪在地上转了两圈,孩子在他手臂里咯咯地笑着。
因为他突然回来,孩子们异常兴奋。吃完饭之后,他们又看了会中秋晚会的电视。他还把月饼拿出来分给孩子们吃。
孩子们后来都被宋春梅抱到另外一个房间睡觉了。屋内只剩下宋春梅和他。他看着仍水汪汪的宋春梅,心里就感叹,宋春梅生了两个孩子,样子一点也没变,仍像他当初认识她时一样,变化的只是她比以前更丰满了些。他的心又潮湿起来。他上前从后面抱住她,她硬着身子把他的手臂甩开,去洗手间洗漱,他下午就把自己里外清洗过了,用过肥皂,还用了宋春梅的浴液。以前每次她都说他有一股汗味、臭味,他要洗好自己,为了让自己清洁,他一晚上都没吸烟。孩子们看电视那会,他躲到洗手间一连刷了三遍牙。
此时他已经上床了,躺在柔软的床上,他有些兴奋,迫不及待的样子,像新婚那会,他躺在床上,等待着宋春梅清洗自己。
宋春梅终于洗完了,走到床边,拿起自己的枕头,抱着枕头说:“我去孩子那屋睡。”
他望着她走去,她的背影是毅然决然的,没有一丝犹豫。他僵在床上,木着身子,她走到门口,还顺手关上了灯,在黑暗中,他听见宋春梅移动孩子,脱衣,躺下的声音。他热起来的身体一点点地冷下去。
夜半他又一次醒来,是被宋春梅去洗手间的声音惊醒的,他听着洗手间内,宋春梅窸窣的声音,一会,又听见宋春梅走进孩子睡觉的房间躺下。他再也睡不着了。宋春梅虽然不在身边,床上到处都是宋春梅的气味,在这气味中他又闻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他想到了姜虎,那个长着白脸看上去很斯文的男人,他现在是镇长,镇政府距他们家也就几百米的距离,走路不消十几分钟。他甚至想到了姜虎和宋春梅在这张床上的样子。莫名地,他的身体又一次热了起来,他抖抖地自己解决之后,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他想哭,果然就有了眼泪。
一大早,孩子还没醒,他就起来了,他要赶第一班通往县城的车。他前脚起来,后脚宋春梅就起床了。他走到院子里时,看见宋春梅拉开窗帘正把他用过的被套拆下来。他的身子是凉的,从后背到前身一点点僵硬起来,他机械地向车站走去。
工地还是那个工地,日复一日,整栋新建的房子,一点点在他们眼里变高。他变得更加不爱说话,经常半夜醒来,躺在床上难受,他就走出工棚,坐在石头上吸烟,望着和平镇的方向。天上有时有月亮,有时没有,半边天都是清冷的星星。他在心里叹了一回,又叹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