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包扎所里全都是人,担架进进出出,医生和卫生员,全都紧张地忙碌着。
一副担架飞一样奔跑进来,担架上,躺着浑身缠满了绷带的高大山,早已不省人事。
伍亮急得满眼是泪,哭腔地对医生说:“医生同志,快救救我们营长!这是我们营长!快救救他!”伍亮不由分说,就拉着所长,把他拉到高大山的担架边,所长一看,随即摇摇头,摆手让担架员抬走,然后吩咐一旁的卫生员。
“登记一下,183团三营营长高大山。”
伍亮一听急了,紧紧地拉着所长不放。
“咋啦?我们营长咋啦?”
“他死了!”所长说。
“你胡说!谁死了?我们营长不会死!他是高大山!他不会死!”
所长却走开了,有数不尽的伤员在等着他。伍亮却紧追不舍。
伍亮说:“你别走!你不能走!你得把我们营长救活!”
所长生气地甩开他,说:“你这个同志,懂不懂科学?人死了还能救活?”
伍亮愣一下,猛地拔出了手枪,追上去一下戳在所长脑门上。
所长被吓坏了:“你……你……你要干什么?”
伍亮说:“快去救我们营长!今天要是救不活他,我毙了你!”
旁边的人一看不好,几个人几乎同时地扑上来,抱住他,夺下了他的手枪。
“同志!快救我们营长!他是高大山!他不会死!我求求你们!”
伍亮奋力地挣扎着,喊叫着。但所长没有理他,因为包扎所里到处都是伤员。
这时,刚刚做完手术的林晚,在里边的手术室里听到了,她一愣,匆匆地走了出来。
伍亮连忙抓住了林晚。“林医生,快去救我们营长!去晚了他就活不成了!”
“他在哪?”
“他们说他死了,把他抬到死人堆里去了!”
林晚脸色一变,俩人飞一样往外跑去,一直跑到烈士的停放处。
那里,堆满了一具具缠满绷带的烈士。林晚和伍亮一具一具地看着,寻找着高大山的身影。
伍亮大声哭着喊:“营长,你在哪儿?营长,你在哪儿?”
倒是林晚显得异常地冷静,她说:“别喊!他听不见的。你别喊。”
林晚走过了一具又一具,突然,她回过了头来。她认出了高大山。她蹲下去猛地扒开他胸前的绷带和衣服,伏到了他的胸口上听着。
“担架过来,他还没死!”
林晚对担架员大声地喊道。
伍亮一听也跑了起来。
俩人拿到了担架,就把担架员推开了,林晚和伍亮两人一前一后地抬着,把高大山从烈士堆抬了出来,抬进了帐篷。林晚给高大山做了一些紧急处置后,将高大山送上一辆卡车。
他们没有离开大卡车,他们就坐在高大山的身边,跟着卡车,在敌机不停轰炸的公路上飞奔着,把高大山送出了前沿战场。
林晚和伍亮把高大山刚一拉走,陈刚和他的警卫员小刘就来到了前线的包扎所的门前。
“医生!医生!”陈刚朝里面大声地喊着,但没有一个人理他,所有的人都在忙着。
陈刚抽枪朝天就是一枪,里边的所长这才匆匆走了出来。
“谁在这里放枪!谁?”所长喊道。
陈刚走到所长面前,失态地吼道:“高大山呢?高大山在哪?”
“什么高大山?我们这里接收的伤员多着呢,谁能记得住!”
陈刚一把揪住所长,凶神恶煞一般。
“你是谁?你叫啥名字?你不知道别人,不能不知道高大山!今天要不是他支援了我们,我军的阵地早就完了!你们这个包扎所里的人,都得统统地当俘虏你知道吗?他在哪里?快说!”
所长只好回身对卫生员说:“给他查查!”
“牺牲了。”卫生员告诉陈刚,"183团三营营长高大山,牺牲了!”
陈刚两眼一下就瞪圆了。
“你胡说!高大山怎么会死!别人会死,他不会!”
所长也生气了,他说:“183团的人咋都这样!同志,牺牲了就是牺牲了!你就是毙了我,他也是牺牲了!”
“那人在哪?就是牺牲了,我也要看看!”陈刚跟着吼道。
所长对卫生员说:“带他去找找。”
卫生员说:“所长,好像是运走了!”
“运走了?”
“运走了!”
陈刚怔怔地站着,突然蹲在地上,失声地痛哭起来。转身,陈刚爬到了高高的山头上,对着高天大声地嚎叫着:“高大山——!老高!我的好兄弟——!你干啥要走——!仗还没打完——!咱们还没有再好好地喝一回酒——!咱俩还没有较完劲——!你对得起谁呀你——!你对不起老婆孩子,也对不起朋友——!对不起我——!你这个逃兵——”
这个时候的高大山,已经抬到了火车站。林晚和伍亮正要把他抬上回国的火车。
押车的军官上来阻住了。“怎么搞的,死人也往车上抬?”
伍亮上去和他大声地争吵。“谁是死人?他没死!”
押车军官说:“刚才医生查过了,说他死了!”
林晚挤上去:“同志,我就是医生,这个伤员确实没死!”
押车军官疑惑地把林晚打量了一番。
林晚说:“我是十七师师医院外科的林晚,你要看我的证件吗?”
押车军官没看,他说:“好吧好吧,上去吧!”
两人于是急急地将高大山抬上了火车。
车内,伍亮对车上的护士说:“路上一定要照顾好!这是我们营长高大山!毛主席都知道他!朱老总跟他喝过酒!他没死!知道吗?”
医生说:“知道,放心吧同志。”
两人刚一下车,林晚忽然又疯狂地跑回了车上,将胸前的长命锁解下来,系在高大山脖子上。
押车军官觉得不可理解,问:“同志,这是啥东西?”
林晚一时生气了,她冲着押车军官就吼了起来,她说:“没看见吗?这是长命锁!”
押车军官一愣,问:“同志,你是他啥人?”
“我是他啥人?……我是他妹子,我不愿让他死!”
说完,林晚禁不住暗暗地流下泪来。火车都开走好远了,林晚还站在站台上收不住自己的哭泣。
伍亮一时慌了,他说:“林晚同志,你这是咋啦?”
林晚说:“他会死的!他浑身都叫炮弹炸烂了,他活不了了!”
说完,林晚禁不住捂嘴大哭起来。
陈刚很快把电话打到了李满屯的留守处,他让李满屯一定要做好秋英的工作,他担心秋英听到高大山的消息后会出意外。李满屯一听自己就先被吓住了,电话一放,就差点坐在了地上。
为了确保做好安慰工作,李满屯先是拉上自己的妻子,然后拉上桔梗,然后,才来到秋英的家里。
但秋英怀抱着高大山的照片,看一眼,大叫一声,说:“不!他没死!我不相信!”
她又看一眼高大山的照片,又叫一声,倒下去,依然直着眼睛。
李满屯说:“秋英同志,高大山同志是为保卫新中国,保卫朝鲜人民的和平生活牺牲的,他的牺牲是光荣的……我们大家心里都难受……你三天都没吃东西了,不管为自己还是为孩子,都该吃一点儿!”
秋英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听不见。她又嗷一声坐起,直着嗓子说:“高大山,你不能扔下我,不能扔下你还没见面的闺女,对不对?!你没死!”
她又重新向后倒下去。
李满屯只好把桔梗和李妻叫到门外,吩咐她们:“你们好好看着她!就是拉屎撒尿也换班守着!我这就去联系救护车!得把她送进医院,再拖下去,她自个儿还没哭死,就饿死了!”
桔梗和李妻点点头,李满屯就走了,忽然又走了回来。
“对了,还有高敏,安置好没有?”
桔梗说:“安置好了,我把她和建国一块托付给幼儿园赵园长了!”
李满屯把救护车要来了,秋英却剧烈地反抗着,就是不上。
“不,我哪也不去!我要在这里等高大山!”
桔梗哭着说:“秋英,妹子,反正是没咱那个人了,你说你这会儿想咋吧?”
秋英一直闭着眼,这时猛地睁开,直着嗓子说:“大姐,你说没他这个人了?”
桔梗点点头,哭得更厉害。
秋英却直着嗓子说:“我不信!”她的目光忽然落在李满屯身上,她说:“李协理员,你们都对我说,高大山他牺牲了,世上再没有他这个人了,你这会儿就告诉我,谁亲眼见了?他的尸首在哪儿?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满屯说:“秋英同志,你非要这会儿见他,可就难了。二营陈营长在电话里说,老高牺牲后马上就被抬下去了,等他赶到前沿包扎所,老高已经被运走了,他亲眼见到了烈士登记册,不会错的!”
秋英啊地大叫一声,倒下又坐起,逼视他说:“那我问你,高大山这会儿在哪?他这会儿被送到哪去了?谁又亲眼看见了?是送回国内的烈士陵园埋了,还是埋在朝鲜当地了?你不给我找出亲眼看见的人,我就不信高大山死了!他答应过我,要囫囵着回来!”
她大叫一声,直直地倒下去。
李满屯失望地看看桔梗和李妻,骤然泪流满面。
秋英醒来的时候,已经拂晓了。
她告诉她们:“我要吃饭!”
桔梗和李妻高兴地交换了一下目光,说:“好,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弄去!”
秋英接着说:“再给我准备一袋干粮!”
“干粮?”
“对!一袋干粮!我要去找高大山!”
留守处办公室,李满屯听桔梗说了秋英的情况后,马上打电话到前线帮她寻找高大山在哪里,但对面人却告诉他,烈士们的遗体都运回来了,没有高大山的遗体。李满屯听后大怒,对着电话大骂:“胡说!怎么会没有高大山!你们把他弄哪去了?……”
桔梗只好悻悻地往回走。
她想,她该怎么告诉秋英呢?
秋英该到哪里看高大山去呢?
路过营部的战士饭堂门外,桔梗忽然站住了。
她好像听到有人在谈论着高大山。
一个拄拐的伤员在和几个战士津津有味地讲着什么。
伤员说:“……三营长一看,二营叫敌人包围了,好家伙,陈营长他们都准备好了手雷,等敌人冲上来和他们同归于尽,那会儿高大山可是急眼啦,他把机关枪一把抓过来,对后面的人吼了一嗓子,跟半夜里豹子叫似的,带着人就冲过去了!小伍子上去拉他,他气坏了,照着伍亮裆里就是一脚!”
战士们笑了。其中一个问道:“没把伍子的东西踢坏吧?”
“那不会。真是万分危急,再过一会儿,二营就要全军覆没,二营一完蛋咱们整个前沿阵地也要完蛋!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老高斜刺里杀将过来,那一挺机枪,在敌人群里一扫一大片,一扫一大片……敌人本想抄二营的后路,没想到他们碰上了抄后路的专家,高大山反过来抄了敌人的后路!……”
桔梗默默地听着。
“后来呢?快讲快讲。”
“后来敌人就败了,跑了,二营阵地保住了,陈营长嘛事没有,只是脑门子上叫子弹划破了层皮!这时就听高大山朝身后一伸手说,伍子,水!谁知道伍亮这小子刚才叫高大山踢了一脚,裆叫踢坏了,一瘸一瘸的,正生气呢!就对高大山说,没有!高大山大怒,说你干啥吃的!没有酒打啥仗?这时就听一个俘虏可怜兮兮地说,长官,你的想喝酒?我的白兰地威士忌大大的有!说着就从屁股蛋子后面掏出半瓶洋酒……”
“打住打住!一发炮弹突然过来,把三营长炸得像个筛子底,立马就牺牲了吗?”
“胡说!三营长还活着!”
“活着?”
“当然活着!”
“咱这里可都说他死了!二营陈营长从前线打回电话,说他都在阵亡名册上看见他了!”
“高大山是上了阵亡名册,这不假!可是你想这个人能随随便便就死了?是的,开头医生认为他死了,但是伍亮这家伙不干,别看高大山刚照他裆里踢过一脚,他正生气呢,可他跟了高大山那么多年,有感情着呢!伍亮一听医生说高大山死了就急眼了,啪地掏出手枪,枪口顶着医生的脑门,逼着他把高大山打死人堆里抬回来,又救活了!”
“真有这么神?”
“可不是咋地!高大山根本没死,他被当作伤员运回来了,前几天我还亲眼见过他!”
桔梗忽地就扑了上去。
“大兄弟,你说啥!高大山还活着?”
伤员打量着桔梗:“你是……”
“这是二营陈营长的爱人桔梗大姐!”有人在一旁说道。
伤员赶忙一个敬礼,说:“嫂子,你好!我是二营六连战士陈小柱!”
桔梗摇晃他问:“小柱兄弟,我问你,高大山是不是还活着,这会儿在哪?快说!”
那伤员告诉她:“三营长这会儿在安东志愿军后方医院。活着是还活着,但也就剩下一口气了。从朝鲜送回来,他就一直昏迷不醒。我前天刚从那出院,亲眼见过他,还是不认人!”
桔梗头一晕,差点要倒在地上,战士们刚把她扶住,她突然一把推开了他们,急急地告诉秋英来了。
秋英正在屋里大口大口地吃饭,听到桔梗说高大山还活着,就在安东志愿军后方医院,她哇的一声,把嘴里的饭吐了出来,转身就往屋里收拾行装去了。
第二天一早,秋英把女儿高敏带到了桔梗家里,然后对高敏猛然一声喝道:
“高敏,给桔梗阿姨跪下!”
高敏不知道妈妈说的什么,没动,桔梗在一旁也看愣了。
秋英说:“跪下!”
桔梗说:“秋英,你这是咋啦?”
桔梗上前拦住,却被秋英挡开了。
秋英说:“大姐,你让她跪下,我有话说!”
高敏乖乖地就跪下了,两只小眼却紧紧地注视着自己的妈妈。
秋英说:“高敏,记住妈的话,你不是妈亲生的,桔梗阿姨才是你的亲妈!”
桔梗又是一愣,说:“秋英……你咋啦?”
高敏也紧紧地盯着妈妈,叫道:“妈……”可高敏的妈还没叫完,就被秋英吼住了。秋英说:“别叫我妈!打今儿起,我把你还给你亲妈,以后你就是他们家的人了!”
“妈,你不要我了?”高敏喊了起来。
桔梗说:“秋英,妹子,有事说事,你干吗这样?”
秋英说:“大姐,我今天就走!我去安东医院找高大山!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得来,高大山要是活着,我也活着,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然后望着高敏,“你就可怜可怜她,当个小猫小狗的把她收养下来,我这里给你跪个头就走,就当没生这个孩子!”
她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桔梗忙将她拉起,扯过高敏,三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桔梗说:“妹子,你放心走吧!孩子交给我了!打今儿起,她就不是我的干闺女,她是我的亲闺女了!我跟建国、高敏三人过,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们两个一口吃的!建国饿不着,冻不着,高敏就饿不着,冻不着!等哪天你和高大山回来了,我再把孩子还给你们!到了那一天,但凡孩子能说出我一句不好,你就拿吐沫唾我,拿大耳巴子扇我!高敏,从今儿开始改口,叫我妈!”
高敏看看秋英,秋英对她点点头。
高敏望望桔梗,久久才喊出了一声:“妈!”
风尘仆仆的秋英,一到安东医院,就直奔病房而去,远远地,就大声地喊着:
“高大山!高大山!高大山!你在哪?”
有人马上上来干涉。
“哎,哎,你在这儿吆喝庄稼呢!这是病房,要保持安静。你干啥的?”
秋英不管,她说:“我找俺家的人呢!”接着又喊了起来:
“高大山——高大山——!你在哪?”
那护士又上来拦住了她,说:“打住打住!你还真吆喝啊!谁是你家的人?”
秋英说:“高大山!高大山知道吗?183团的营长,知道吗?”
男护士摇摇头,说:“不知道。”
秋英忽然就气愤了,她说:“你不知道?毛主席都知道他!朱总司令跟他喝过酒!你说不知道!”
那护士便打量了一下秋英:“你是谁?”
“我是他女人!”秋英说罢又要喊。那护士连忙扯住她,问身边走过的一位医生说:“赵医生,有个叫高大山的伤员吗?这人找他!”
女医生想了想,说:“有!在三病室!”她看了看秋英,说:“你跟我来吧!”
秋英却忽一下站住了。那女医生说:“哎,咋不走啊?”
秋英忽地就抓住了她,说:“大夫,俺家的人……真的还活着?”
女医生说:“嗯。活着。”
秋英禁不住了,她软软地蹲下身子,哇一声哭起来。
女医生说:“哎,别在这儿哭!要哭出去哭!别在这影响伤员!”
秋英于是收起哭声,抹抹泪,紧紧地跟在女医生的身后。
高大山躺在病床上,仍然是一身雪白的绷带。
女医生带秋英走进来,指了指说:“就是那儿,173床……哎,我对你说,伤员同志现在虽然活着,但他一直昏迷不醒,你去看看就行了,不要乱叫乱喊!”
然而,秋英已经听不见女医生的吩咐了,她已经看见了病床上的高大山,眼里忽地就涌满了泪水,三步两步扑过去,趴在床边,大声地哭喊起来。
她喊:“高大山!高大山!哥!是我!是英子来了!我来看你了!他们都对我说你死了,我不信!你不会死!你要是死了,我也得死!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英子!哥呀……”
几个医生和护士赶忙过来,要把秋英拉走。
就在这时,高大山突然醒了,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医生们一下震惊了。
护士们也震惊了。
秋英也破涕为笑,说:“哥!哥!你醒过来了!……”
整个病房里,一起兴奋起来。
秋英告诉高大山说:“哥,他们告诉我说你死了,我不信!我知道你没死,你不会!”
高大山嘴唇轻轻嚅动。
秋英说:“哥,你渴吗?”
高大山微微地摇头。
秋英说:“哥,你饿吧?”
高大山微微地摇头。
秋英说:“哥,你想不想解手?要不我给你擦个澡?”
高大山还是摇头。
秋英想了想说:“哥,你不渴也不饿,也不要我给你擦澡,我坐这儿也没事儿,给你唱个歌吧?”
这一次,高大山点头了,虽然点得很轻,但秋英一眼就看出来了。
秋英说:“你喜欢听啥?我会唱《茉莉花》,也会唱《十八相送》……不,我知道你喜欢听啥了,我给你唱你们的营歌,你一定喜欢!”
秋英于是高声地扯起了嗓子,唱起了高大山他们的营歌,唱得整个病房里的医生护士,都远远地站着了,都在默默地听着,谁也没有作声。就连床上的伤员,也慢慢地朝这边转过来,都在暗暗地感动。
高大山的脸上,也慢慢地出现了两条泪水。
秋英说:“哥,甭难受!只要你人活着,妹子我就放心了!不管你伤成啥样,咱都不怕!你想你是去打仗去了,保卫新中国去了,打仗哪能不伤着人哩!哪能不缺个胳膊少条腿呢!哥,我来前把孩子安置了,家里啥牵挂也没有,你在这里躺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啥时候人家叫咱出院,咱就回家!你不能动,我就背着你,抱着你,一辈子擦屎刮尿侍候你!人家的日子咋过,咱的日子也咋过!咱们能行!”
高大山的目光一点一点在闪亮。
秋英接着又唱起歌来,这次唱的是关内小调。
志愿军凯旋了。火车站到处张灯结彩,迎接着他们的归来。到处是歌声,到处是秧歌的队伍。
陈刚回来了。伍亮回来了。桔梗拉着建国和高敏,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们。她恨不得一把就扑进陈刚的怀里。她大声喊着,哗哗地流着泪。
“老陈!孩子他爸!”
车停下了。陈刚一跳下车,抱起桔梗就啃了一口,转身又抱起建国,高高举起。
“儿子,快叫爹!三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爹都不敢认你了!”
“爹!”
忽然,陈刚看见了高敏,说:“这是谁?”
桔梗笑了,大声地说:“这是我闺女!”然后吩咐高敏,“快,叫爸!”
高敏毫不犹豫地就叫了一声:“爸!”
陈刚忽地纳闷了,他说:“我三年不在家,你不会又给我生了一个吧?”
桔梗还是笑,她说:“我就是又给你生了一个!”
建国这时趴在陈刚耳边低声地说:“爸,高敏不是妈亲生的!她姓高!”
陈刚明白了,说:“噢,好儿子,我知道了,要不是你,你爸一回国,真就要被你妈吓住了!”
伍亮过来向桔梗敬礼说:“嫂子,我回来了!”桔梗说:“这不是伍亮兄弟吗?”伍亮说:“不是我是谁?”陈刚说:“三年仗打下来,人家现在是连长啦!”桔梗不由也惊喜起来,说:“是嘛!好哇,进步了!”伍亮说:“嫂子,我们营长在哪里?情况咋样?”桔梗说:“高大山还在安东医院住着呢!情况……听说不大好,还躺着,都说他站不起来了!”
陈刚一听,脸色沉了下来,他放下高敏,就和伍亮先上医院去了。
高大山头部和上身的绷带不见了,腰间还缠着绷带,腿上打着石膏。
陈刚和伍亮过来的时候,秋英给他擦澡,一边快快活活地唱歌。
一护士走过来说:“大姐,你天天挺乐和的!”秋英不停手地忙活,高高兴兴地说:“大妹子,日子过得好好的,咋能不乐和呢!人活着,就得乐乐和和!”护士说:“大姐,你歌唱得挺好听!”秋英说:“是吗?我一高兴就想唱歌,一唱歌心里就高兴!”接着便又唱了起来。
病房里伤员们也在暗暗地感动。有的说:“真难为她了,高大山的伤势那么重,怕是站不起来了,就是出了院,她这辈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可就一点也见不到她发愁!”另一个说:“有这么个老婆,也是高大山的福气呀!”
秋英刚端起水盆往外时,陈刚和伍亮进来了。
高大山迎着他们要坐起,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陈刚说:“老高,怎么样!还活着?”
高大山笑说:“凑合着活着!怎么样?战争打赢了?”
陈刚说:“打赢了!美国佬到底服了软,老老实实地坐下来谈判停战了!”
高大山对伍亮说:“伍子,咱们营也回来了?听说你当了连长,出息了!”
伍亮不好意思地搔后脑勺说:“营长,咱们营也回来了,大家都想你!盼你早点出院!”
高大山眼里溢出泪花。
陈刚和伍亮,转身就来到了医院的院长室。院长说:“请坐!”伍亮说:“我们不坐!院长同志,请你老实告诉我,我们营长的伤势到底怎么样?他啥时候能站起来,啥时候能出院?”陈刚说:“对,你就说他啥时候能好?”
院长一看这两个人不好缠,便把一张X光片推上显示屏,指着上面的斑斑点点告诉他们:“你们别急。你们先看看这个。看见没有?这就是高大山同志入院时的X光片。这些都是他身上的弹片。只给他一个人,我们就做了三次大手术,总共取出大小四十八块弹片,就我的经验,他能活到今天就是个奇迹!我是个老人了,说心里话,连我也难以理解这个被敌人炸烂的人到底凭什么力量活下来的!”
伍亮看一眼陈刚,回头说:“少废话,你就说你们啥时候能把他治好吧?”
院长把另一张X光片放上显示屏说:“再看这一张。由于敌人炮弹爆炸后伤员不但遭受大量弹片伤,还被气浪掀起又摔下,脊椎明显受了震动伤,变了形。还有这里,仍有一块弹片没能取出来,它靠中枢神经太近了……总而言之,高大山同志是英雄,我们能为他做的事都做了,伤员到底能不能站起来,啥时候能站起来,连我这个院长兼外科主任也不知道!”
伍亮竖起眉毛说:“你说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我们在前方流血牺牲,你们安安稳稳地坐在后方,现在我们把他给你送回来了,你却说你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我饶不了你们!”
他激动地朝院长扑去。陈刚好不容易才拉住了他:“伍子,冷静!”
外面进来了几个医生,簇拥着院长朝外走了。
院长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余悸未消地说:“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怎么都这样!”
伍子还在挣扎着要冲过去,他眼里几乎都是泪花,他大声地说:“放开我!院长!老头,你听着,你要不把我们营长治好,我就带着我们连,抄了你的医院,我也不让你好过!”
说完,他自己哭了起来。
吕师长和团长也在为高大山的情况感到着急。团长告诉师长:“医院又组织专家给高大山会了一次诊,可专家们说,高大山能站起来的可能性非常小,老住院也不是个办法,打算过一段时间将他送进荣军医院,长期养起来。”吕师长听了却生气:“照你这么说,咱们师这次改编边防军,他高大山真的不赶趟了?”团长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只好看着师长闷闷地抽烟。
陈刚从团长那里得到消息后,一进门就为高大山放声大哭起来。他告诉桔梗,说:“桔梗呀,老高完了!”桔梗说:“高大山又咋啦?是不是伤势又恶化了?”陈刚说:“他再也站不起来了!要被送到荣誉军人疗养院去了!”
桔梗不由也哭了起来,也在暗暗地为高大山掉着泪水,她说:“建国他爸,我知道你跟高大山不是一般的战友,可你不能老坐在这哭啊,你哭就能把他的伤病哭好了?”陈刚说:“我哭了!我就是哭!我能不哭吗我!高大山是我出生入死的战友,十七师最能打仗的人,都说我陈刚是个英雄,可要不是他,有十个陈刚也死了!他落到了这么个下场,我能不哭?”
站在一旁的建国和高敏,暗暗地也跟着哭了。
“不行!”陈刚忽然站了起来,“我不信!他是高大山!别人站不起来,他该站起来!他得站起来!”说完就往外走去了。桔梗说:“陈刚,你这是去哪?”陈刚说:“我去安东医院!我要告诉高大山,他得站起来!他自己不想法站起来,就没人能让他再站起来!他不能忘了自己是高大山!”
病房里,高大山正跟秋英闹别扭,秋英端饭过来让他吃,他不吃,他让她拿走。他说:“我不吃!”秋英说:“哥,吃一点吧!”高大山说:“我叫你拿走你就拿走!我说过不吃了!”守护的医生这时走过来,吩咐了一句,说:“173号,不要大叫大嚷!好吗?”高大山更加愤怒了,他说:“我就大叫大嚷了!你能咋地?我愿意叫,你要是有能耐,把我拉出去毙了吧!”
医生吓得马上走开。
秋英眼里跟着就现出了泪花。
秋英说:“哥,我知道你心里急,你整天躺在这里,躺了一年零八个月了,你还站不起来,你心里憋屈得慌!可是哥你有没有想过,妹子我整天守着你,看着你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么躺着,心里就不难受?你是我男人,是我一辈子生生死死都要守着的人,除了你,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是我男人,我一生一世都指望着你哩!别看我整天乐哈哈的,其实我心里比你还苦……”
正说着,陈刚和伍亮出现在了门口。
秋英说:“你知道我心里为啥这么苦?因为我发觉你不像过去那样要强了!别人说你站不起来,你自己也信了!高大山,枪林弹雨你都没怕过,天天在死人堆里滚爬你都没怕过,可这一回你怕了!你不是原先那个喝醉酒也能端掉敌人军部一个人打下一座城的高大山了!你要真是原先那个高大山,你就不会这样!高大山,你要是连自己也不信了,你就真的完了,你一完我也要完,咱们这个家也就完了!哥,我为啥天天这样守着你,还不是为了有一天你能够站起来……”
陈刚说:“老高,秋英骂你骂得对,你太让我们失望了!不就是身上挨了几块弹片吗?弹片谁没挨过!你就这么躺着不起来,你像话吗?我和伍子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你要还这么躺着,十七师就不要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就不要你了!你一辈子就在荣军医院病床上躺着去吧!”
高大山满脸惊愕地回过头来。
伍亮早已一脸的泪水,他说:“营长,你快起来吧,咱们师改编成边防军了,师里正在任命营团干部,你要是再不站起来,就不赶趟了!以后你就是再想回部队,也不能了!”
“陈刚,伍子,这话当真?”
高大山像是被吓住了,他一时满面涨红。
陈刚点点头,高大山突然大吼一声,双手向后一撑,上身一挺,居然站立在了床前。
所有人都惊愕了,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高大山,在一阵阵地发呆。秋英惊叫了一声老高,便上前去扶他。
高大山一把将她甩开,暴怒地说:“陈刚!伍子!咱们走!”
伍子说:“营长,哪儿去?”
高大山咆哮着说:“去找师长!他凭啥不要我了?十七师改编边防军,凭啥就不要我了!我高大山十五岁参军,枪林弹雨十几年,部队就是我的家!他不要我,办不到!”
听着高大山的喊声,医生和护士们都惊讶地张大着嘴巴。好久,才有人反应了过来,说:“高大山站起来了!快去喊院长!快!”
院长进来一看,果然也震惊了。
他说:“高大山同志,你……自己站起来了?”
高大山一惊,脸黑下来了,左右看自己说:“我……站起来了。谁说我站不起来?我这不是站起来了?”
院长说:“你能往前走一步让我看看吗?”
高大山试着朝前迈了一步,但身体向后一仰,差点倒地,吓得人们慌忙将他扶到了床上。
秋英又叫了一声说:“老高……”
高大山忽然把脸背转过去,悄悄地流下了泪来。
院长知道高大山的心思,他安慰他:“高大山同志,你别难过!你今天已经站起来了!只要你能站起来一次,我就有信心让你再次站起来!你要好好配合!”
高大山一下就激动了,他说:“院长,你真能让我再站起来?”
院长说:“我当医生一辈子,从不说过头话。可今天我要向你保证,我一定让你站起来!”
高大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在床上极力地动了动身子,啪地给院长敬了一个礼。
“院长,敬礼!”
陈刚和伍亮感动了,也几乎同时地对院长大声地说道:“院长,我们也给你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