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报》的副刊,最早的主编为包天笑,称之为《余兴》,以多谐作,后改为《滑稽余谈》,最后为《小时报》。继天笑后的主编为刘襄亭,即迦公。当涵秋主编,除担任长篇小说外,每日撰一《小言》,短俏隽永,又有《小消息》,采纳外界投稿,内容无非社会琐事。一次,某投来一稿,说天蟾舞台某名角演打泡戏,观客特盛,并三楼、四楼都卖满座。实则天蟾并没有这样的高建筑,明知涵秋不熟悉社会情况,故意肆其促狭行径,化名再来诘责。不久,便把《小消息》取消了。《小说时报》,创刊于一九○九年,也是包天笑主编的。那是十六开的大本,共出三十三期停刊。及涵秋来沪,复刊《小说时报》,这年是壬戌年,便称壬戌第一期,为三十二开本,本子缩小,易四号字为五号字,字数增多。其时各杂志封面,什九为婵娟美女,《小说时报》却力避浮华,以朴素是尚,结果滞销,只出五期,也就告终。
涵秋写小说,自三十二岁起,至五十岁止,文言十种,语体二十三种,共一千万言左右。又有《沁香阁诗集》,盖涵秋从十七岁起,至三十六岁止,诗篇积存十八册,这《沁香阁诗集》是红冰碧血馆主李警众为他选辑的。涵秋夫人薛柔馨,也擅韵语,颇多伉俪唱酬之作。又当陈筱石督鄂,陈喜吟咏,僚属欲结主欢,深苦不谙尖叉,往往请涵秋捉刀,酬以润金。及陈筱石夫人五十寿辰,广征诗文,涵秋生涯大盛,润金获得数百元。又有《沁香阁笔记》正续集、《沁香阁游戏文章》、《我之小说观》、《小沧桑志》,《娱萱室笔记》,这是较早的作品。扬州张翼鸿,为涵秋私淑弟子,撰有《李涵秋先生传略》,并广搜涵秋著述,不遗余力,举凡图书馆、藏书楼,凡有涵秋作品,一一抄存,寒暑不辍。篇幅较长的,复印下来,甚至《小时报》的每日《小言》,也录存成册。并编有《涵秋著述一览表》,如此忠诚于乃师,涵秋有知,定必含笑于九泉。
涵秋多旁艺,能书,所作柬札,秀劲有致,曩年给我的书信,凡若干通,自经浩劫,仅留其一,我以瑰宝视之。据云,他为居停李石泉写一团扇,石泉谒上司梁鼎芬时,梁见此扇,颇为欣赏。梁为张香涛高足,不轻许人者。涵秋间书楹联,我曾见其七言对,作行书,“种来松树高于屋;闻道梅花瘦似诗。”又:“晓汲清湘燃楚竹;自锄明月种梅花。”两联都及梅花,更耐人玩味。他又擅绘事,这是他幼而习之的,他童年时,即喜涂抹,其弟镜安正识方块字,他恐其弟不易记忆,乃于方字背后逐字为图,这时社会上尚没有看图识字的教导法,涵秋可谓开风气之先了。此后涵秋画艺日益成熟,当他在里中设立私塾,贡少芹持一白纸扇拂暑,涵秋见之,自告奋勇,磨墨濡笔,为其作山水,既成题云:“少芹不索我画,我偏要画,且泼墨画远水遥山,自谓尺幅中有千里之势,盖我非画前人之画,乃画我之画。”章法疏宕,充满文人画之风格。有时画菊,画秋柳鸣蝉,也脱俗可人。他授课江苏省立扬州第五师范学校时,学生作文成绩佳胜的,他辄画扇为奖。他兼善刻印,藏前人印谱甚多,观摩日久,乃从事铁笔。贡少芹的《李涵秋》一书中,即钤有:“李应漳印”、“涵秋”、“著书时代之涵秋”、“江都李氏”、“涵秋翰墨”、“李涵秋印”,及闲章:“学然后知不足”、“二十四桥明月夜”、“纸墨相发偶然欲书”等,有白文,有朱文,或刚健浑厚,或稳当自然,可见他运刀是很熟练的。经少芹搜罗了一些,复乞助于涵秋弟镜安,涵秋夫人薛柔馨,钤成一册,可和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李伯元的《芋香室印存》媲美。
涵秋早年丰度翩翩,风流自赏,未免有些罗曼史。其时汉皋有一恽楚卿,能诗,常投诸《消闲录》中,涵秋很为倾羡,由包柚斧之介,曾至其香巢,过从很密。既而楚卿欲委身事之,然涵秋涩于阮囊,且家中有妇,自觉非善,遂为薄幸之杜牧,但心中不毋恋恋,他的《琵琶怨》中,便叙其影事。又葛韵琴及妹辨琴,为武昌女师范之高材生,均喜作诗,见涵秋之诗,常载《消闲录》上,乃贸然成诗四首,邮寄涵秋,请涵秋介以刊诸报纸。涵秋得诗,略为润色,并附以己之和作,刊布《消闲录》,从此韵琴姊妹无日不以诗来,涵秋和作,亦无日不载诸《消闲录》上,既而娟娟两豸,愿拜列门墙,引起人之嫉妒,蜚语中伤,不得不绝。涵秋又有一恋人媚香,两情甚笃,有白首约,女母以涵秋家贫,梗阻之,遣其女远行,音问遂断。涵秋之处女作《双花记》,即为媚香而作。适上海《小说林》主任徐念慈,广征海内说部,谋刊印成书,涵秋以《双花记》应之,并附一照片,致书念慈,有云:“君受我稿,代价多寡,在所不计,惟书首必冠我照片,弗如约,我稿不售。”原来涵秋一自媚香离去,不能忘怀,乃弁己之照片于书端,以为书得销行南北,彼美必得寓目,借此聊以慰情而已。所以涵秋对于徐念慈,亦引为知音。及念慈逝世,诗以挽之,有:“鲰生笔墨今成帙,更向何人乞手删”等语。
涵秋平素杜门不出,各地情况,很为隔阂。有一次,他的小说中,叙述在苏州乘马车赴虎丘,实则其时七里山塘,路径甚窄,只能策蹇,不能行车,苏人阅之,以为笑柄。今则辟为通衢,车水马龙,行驶无阻,那么涵秋为预言家了。涵秋喜蓄鸟,有百灵一只,能效狸奴声,他很喜爱,每日清晨,必持笼至万寿寺前,这儿为蓄鸟者的集合地,彼此观赏,引以为乐。一日,忽来一东鲁人,也手持百灵,能鸣音多种,如猫犬声、婴儿啼哭声、行军奏乐声,无不妙肖,涵秋以其鸟之胜己鸟,欲购蓄之,其人曰:“我非牟利之徒,倘以鸣鸟相易,当可磋商。”涵秋喜出望外,便易鸟成交,且津贴其人若干金,涵秋笼鸟返家,炫于家人妇子,不料该鸟寂不作声,有似寒蝉之噤。涵秋犹以为鸟骤易新主之故,亦不之怪。逾数日,鸟仍寂然,询诸他人,始知其人涎涵秋鸟,因此故肆狡狯,彼鸟之能作种种声音,实出于其人之口技,涵秋被他骗弄了。辛酉八月,涵秋应《时报》之聘赴沪。《时报》主人狄平子偕钱芥尘至车站迎接,共乘汽车,驰往大东旅社,涵秋不耐颠簸,顿感头眩眼花,平子立嘱司机缓其机捩,既抵大东旅社,开的房间是一百二十五号,乘电梯登楼时,甫入电梯间,涵秋语平子:“这屋太小,不能起居的。”平子等匿笑,告以此为电梯,无非代步上楼,涵秋始知失言,未免愧赧,芥尘急说他语,相与登楼谈笑。旅社房间,地板光洁可鉴,涵秋却吸水烟,烟烬着地,留有焦痕,社役止之,他很不惯常,平子为其另赁云南路安康里楼室,作安砚之地。沪上小说界组织的青社,邀他为社友,每逢宴会,吃西点他不习惯使用刀叉,总为他特备中肴。当时的周瘦鹃和他是青社同仁,涵秋死时,周有一篇追悼文章:“他身材瘦长,近视眼的程度很深,在我们多数戴眼镜的文友中间,便列在第一等了。有一次,李先生有事来《申报》馆见访,我们谈了一会,李先生才兴辞而去。过了一二分钟,忽又走了回来说:‘那石扶梯一段没栏杆的,我不敢走下去,是否打发一个当差的扶我下去?’我答应着,即忙唤一个馆役扶了李先生一同下楼,我立在梯顶眼送着,不觉暗暗慨叹。心想青春易逝,文字磨人,李先生不过是个四十九岁的人,已是这样颓唐,我到四十九岁时,怕还不如李先生咧!如今李先生死了,当时他扶在馆役肩头,伛偻下楼的样子却至今还在我的心头眼底,不能忘怀。”涵秋未老先衰的状况,写来历历如绘。瘦鹃还在他主编的《半月》杂志上为涵秋出了个专号。
涵秋的作品,有些没有出单行本,如《梨云劫》、《滑稽魂》、《孽海鸳鸯》、《爱克斯光录》、《情错》、《怪家庭》、《秋冰别传》、《玉痕小史》、《雪莲日记》、《众生相》、《绿林怪杰》、《社会罪恶史》。我和赵眠云在吴中编《消闲月刊》,请涵秋撰稿,他拟把《北京新中国杂志》没有登完的《无可奈何》应征,我们不同意,他就别撰《情天孽镜》,并附来一西装照片,可是《消闲月刊》仅出了六期,即宣告停止,这个《情天孽镜》,也不了而了。涵秋又撰有《新广陵潮》,没有多时,涵秋下世,某书贾请程瞻庐继续撰写,瞻庐应允了,我就私下询问瞻庐:“这部书是以扬州为背景的,你老人家不熟悉扬州情况,怎能下笔呢?”瞻庐笑着说:“这有何难,只要把书中主人公迁居到苏州来,说是喜欢吴中水木清嘉,人文荟集,在城中购一故家园宅,作为菟裘,我便轻车就熟了。”后来这部书是否写成,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