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四十年代,名重海上的画家,有四人最为特出,即吴湖帆、吴待秋、冯超然、赵叔孺,驰骋艺苑,各有千秋。这儿把我所知于赵叔孺的,随笔记述一下。
叔孺生于清同治甲戌正月二十四日,浙江鄞县人。诞生时,他的父亲佑宸适署镇江府,镇江旧称润州,乃命名为润祥,后改名时棡,字献忱,号叔孺。晚年他获得汉延熹、魏景耀二弩机,便署二弩老人,且榜其斋为二弩精舍。他生而颖慧,从小即喜雕刻,尤能画马,他父亲很钟爱他。一天会宴宾朋,诸名流参与其盛,大家都听到润祥(叔孺幼名)能绘骥足,要润祥对客一试,他从容起揖,执笔一挥而就,神骏异常。这时他才八岁,适林寿图方伯亦在座,见到了,更为惊叹,说:“此子他日必在画坛出人头地。”因此挽媒,把女儿许配给他。
叔孺的父亲佑宸,为清咸丰名翰林,曾充同治帝冲龄启蒙师,官至太常寺卿。叔孺的外舅林寿图,为闽中大收藏家,三代吉金文字,宋元名迹,累累皆是。最珍稀的,为吴道子白描历代帝王像,中有刘备、曹丕、孙权三幅,神态仪表,极为工妙,商务印书馆曾借之印成珂版本。凡此种种,叔孺耳濡目染,他既具备这样的优越条件,毋怪他成为一代宗匠了。
叔孺的艺事是多方面的,刻印,初宗赵次闲,四十以后,以赵叔为法,叔变化多端,故叔孺亦无所不能,但叔的印,得一浑字,他的印得一秀字。画马则学郎世宁。书法篆隶正草,游刃恢恢,集诸家之长。花卉则学王忘庵,又工草虫,作一手卷高二寸,长可八尺,蠕蠕百余种,无不栩栩如生。但性疏懒,惮于动笔,每至节日年关,始奋勉以应,无非为了偿债罢了。有时刻印,由其弟子陈巨来、方介堪代为奏刀,综其一生,亲手治印约一二千方,画仅百余帧。他常诫诸弟子:“临摹古迹,不论书画,勿求酷肖,要以掇华弃粕,自出机杼,显出崭新面目为贵。”
他的弟子凡七十二人,以陈巨来为最早,潘君诺为最后,其他如徐邦达、沙孟海、张鲁庵、叶露园、支慈庵等,都能传其薪火,负有盛名。他把自刻的印拓,都付巨来收藏,巨来分门别类,汇装成册。并对巨来说:“你最好多学汉印,不必学我,学我即像我,终不能胜我了。”
民国三十四年乙酉三月初七日,叔孺病殁上海,逾若干年。门生故旧为刊《赵叔孺先生遗墨》一册,有遗像、年谱、文存、诗存、篆刻、书法、绘画,以及同门撰记,同门名录,在香港出版。且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展览会。其嗣君敬予,今尚健在,也擅画马,可谓克家有子。
擅画熊猫的胡亚光
杭州胡雪岩,那是《清史?货殖传》中的著名人士,旧居芝园,有延春院、凝禧堂、百狮楼、碧城仙馆诸胜。回廊曲折,叠石玲珑,姹紫嫣红,备极缛丽,在杭垣首屈一指。上海文史馆馆员画家胡亚光,便是雪岩的曾孙。但盛况无常,传衍数代,就渐趋式微,无复当时的排场气派了。亚光出生于牛羊司巷的老宅,那芝园占地很大,前院为元宝街,后院为牛羊司巷,前院早已易主,后院尚留着一部分屋舍哩。亚光幼时,犹目睹一些残余遗迹,谓曲桥栏干是铁质的,外面却套着江西定烧的绿瓷竹节形柱子,晶莹润泽,色翠欲流,下雨后,更为鲜明炫目。所有窗棂屈戍,都是云南白铜制成的,镂着精致的花纹,即此一端,已足概见当时的穷奢极侈了。
亚光的父亲萼卿,典着城站相近姚园寺巷的徐花农太史第,便移居该处。亚光在这儿度着童年生活,读书余暇,即喜绘画,遥从张聿光为师,和张光宇、谢之光、姚吉光等为同学。凡聿光的弟子,都取光字为号。他本名文球,也就放弃不用了。花卉山水外,又喜传神,有顾长康颊上添毫之妙。当一九一九年,朴学大师章太炎赴杭,讲学教育会。太炎的中表仲佑适住在亚光家中,就邀亚光同去听讲,并宴太炎于聚丰园。时亚光年十九,即席为太炎速写一像,着墨不多,神情毕肖,太炎大喜,提起笔来,为题“东亚之光”四字赠给他。当时上海某杂志曾把这墨迹制版印在插页上。一自抗战军兴,亚光携家避居上海,赖卖画为生,经常为各杂志绘封面,又复主持画刊的笔政,著有《亚光百美图》、《胡亚光画集》、《造像琐谈》等,风行一时。他的老师张聿光善画鹤,亚光也秉承其艺,作《八仙上寿图》,那八头仙鹤,回翔于海天旭日之中,意境超逸,对之令人神怡心旷。
朋好素慕他的传神妙笔,纷纷请他造像,如夏敬观、高吹万、包天笑、黄蔼农、朱大可、陆丹林、唐云、钱释云等,都有那么一帧很具神态的供在斋舍中。戊子年,张大千来沪,下榻于李秋君家。一天下午,亚光去访,恰巧大千午梦方回,绝无他客,亚光兴至,为大千作一白描像,虽寥寥数笔,却有当风出水之概。大千赞赏之余,立为题记:“亚光道兄枉顾瓯湘馆,就案头为余写真,野人尘貌,遽尔生色,亦乱离中一大快事也。”最妙的,周炼霞出一盛年秾装照相,顾盼便娟,意态娴雅,亚光临摹勾勒,且点缀紫羽绛葩,为惜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诗意图。陆澹安藏有王南石为曹雪芹所作《独坐幽篁图》片影,原为横幅,雪芹坐于竹阴石凳上,面部很小,仅似豆粒,亚光把它改绘直幅,面部放大,作伏案构思状,成为《雪芹著书图》。当时港报登载着,或认为真,或指为伪,引起一番争论。
解放后,为徐特立写一像,在上海文史馆主办的书画展览会展出,即由馆方特派专员送往北京,不久,徐老亲笔复函致谢。
我国特产熊猫,海外友邦视为珍稀之兽,亚光也就画起熊猫来了。同时画熊猫的,北方尚有吴作人,因有北熊猫、南熊猫之称。亚光所作,都以竹林为背景,钤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七字印章。原来熊猫喜啖竹叶,亚光即取王子猷爱竹语双关,别饶趣致。亚光所用茶壶杯盘,被单毛巾,都是选择有熊猫图纹的,甚至把儿童的熊猫玩具,也累累地陈设在玻璃橱内,作为欣赏。那熊猫的纪录片,不知看了多少遍,简直成为熊猫迷。
他的斋舍,榜为梦蝶楼,这三字出于张大千手笔。其中具有一段伤心小史。他的女儿瓞赓,又名蝶,玉雪可念,又很颖慧,博得他老人家的钟爱。不幸于八岁时,患脑膜炎殇亡,他非常痛惜,因有句云:“最是辛酸忘不得,呼爷声与读书声。”梦蝶楼印,有时也钤在画上。更有一印“家在南北两峰六桥三竺九溪十八涧之间”,可见他虽旅食沪上,心中还是念念不忘故乡的西湖。
他年逾八十,精神尚健。早年风度翩翩,很是秀逸。他的乡前辈陈蝶仙称述道:“与亚光共谈笑,如对玉山琪树,令人自生美感。”有一年,小说家毕倚虹续娶汪夫人,他参加喜宴,比肩坐的是梅兰芳,某君认为亚光的美,胜过梅兰芳,撰了一篇短文,载在《晶报》上,开着玩笑。又有人把江小鹣、汪亚尘、丁慕琴、胡亚光同列为画坛上的美少年。目今亚光虽已垂垂而老,无复张绪当年,然衣履整饬,举止从容,尚有一些气度哩。
百岁老人苏局仙的书法
在我国书法史上,年逾百岁的,可谓绝无仅有,我所目睹的却有南沙苏局仙,年已百有二岁了。犹忆去岁曾去拜访他老人家,和他比肩而坐,摄了一帧照片,留为纪念。他又为我的《艺坛百影》题了扉页。前一个月赴上海文史馆参观他的书展,又看到他最近诸影,有静坐如诸葛孔明抱膝为《梁父吟》的;有接待市、县领导同志来访,亲切交谈的;又有那些朝气蓬勃的新秀,包围着他,看他临池执管的。真有若前人的诗所谓:“追随着一苍髯客,霜叶来争桃李妍。”总之,沆瀣一气,老中青结合得最好没有的了。
苏局老的书件,最引人注目的为一横幅,书《兰亭序》,雅逸俊秀,翩翩欲仙,那是参加全国书法展获得一等奖的副本。又钟鼎文屏条,质朴古茂,精审谨严,非老手不办,是他生平唯一杰构。一楹联“力除闲气,固守清贫”八个大字,势似流风回荡,秋雨飘零,也是难得看到的。尤以行书录唐诗的小直幅为最多,唐人诗耐千回诵,他老人家的书耐百回看,堪称双璧。玻璃橱中,陈列他的《蓼莪诗稿》,更珍贵的有《常谈》三十八册。《常谈》包罗万象:谈道、谈艺、谈朝野、谈习俗、谈生活、谈遭遇、谈朋踪交往、谈亲戚联欢,色色具备,且用毛笔写得端端正正,倘能把它影印出来,不仅足为书法示范,亦可充近百年史的证考资料,是极有价值的。还有许多医药验方,零星杂札,那是属于另一部分,也很可喜。
据闻他老人家数年前右腕骨折,经医治疗,他本人又倔强成性,天天锻炼,居然很快就恢复了。这儿所见之品,十之七八,是骨折后写的,雄浑挺拔,哪里看得出半点病态。因为他善于摄生,三餐进粥不啖饭,佳酿浅酌,微醺而已。他的下一代健侯,亦已苍颜白发,能敬伺老人,融融泄泄,一家在春风和气之中,所以他老人家不但是位百岁老人,又是一位幸福老人,那么寿命绵延,百岁还是一个起基,世称“人瑞”,舍苏局老莫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