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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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园艺权威黄岳渊(2)

“八一三”事变猝起,园址沦为战区。他的长子德邻读暨南大学农科,抱瓮执锄,佐着岳渊操作。次子德行,业律师于沪(后留学美国),星夜归省,坚请举家移沪以避难。园中房屋被毁,幸花木损失不多,正进退踌躇,忽遇到他的老友吴昆生。昆生为实业家,亦有花木癖的,即斥资购地十亩于沪西麦尼尼路(今高恩路),辟为新的黄园,劝把园中之珍贵花木,转植新地,复筑精舍三大间,作起居之所。屏槅外为客堂,居然瓶花妥贴,书画琳琅,每逢星期,宾客特别多。而岳渊、德邻父子秉数十年种花经验,写成《花经》一书,委我和周瘦鹃分任校订。瘦鹃的儿子周铮,南通农校毕业,在此实习,为之辑录,由王亢元编入《新纪元学术业书》中,于一九三八年春出版。我在黄园更为座上常客,每星期日的下午,岳渊坚约我为其孙儿承彦、承棣等补授文史,因此经常遇到熟友,如严独鹤、包天笑、叶恭绰、于右任、钱芥尘、任鸿隽、李释堪、黄君璧、陈祉康、陈夔龙、钱士青诸子,尤其相识士青,足资谈助。这次我和士青同就座品茗,士青忽对岳渊说:“有一位郑逸梅,常在报刊谈及黄园花木,我很想有机会和他一谈。”岳渊便指着我说:“这位就是逸梅先生。”士青欣然起立,和我握手,彼此一见如故,交谈了很久。此后他送了我很多的著作。原来士青名文选,安徽广德人,历任英国留学生监督。他和剑侠农劲孙很友善,常相酒叙。我和农劲孙也交接过,当时不知劲孙为何许人,后来阅看不肖生的《近代侠义英雄传》,才知他是霍元甲的领导者。又王一亭,一次应邀来黄园赏秋菊,很欣赏一盆既硕茂又清逸的菊栽,问主人:“这花有否专列名称?”岳渊知道一亭对这花特加青睐,隔一天,岳渊即派一园丁,把这盆黄菊送至大南门王家芷园,一亭当然十分喜欢,兀是凝视着,园丁对他说:“这里有本回单簿,请您老先生签个名,以便回报。”一亭点着头,嘱园丁坐一下,便对菊写生,飕飕地绘成一幅画,并题着款,盖了印章,给园丁带回去,说:“这就是我的收条了。”

黄园中有一鹤,白羽丹顶,野逸可喜,原为王一亭的藏园所饲,后归某习艺所,习艺所略有泉石卉木,藉以点缀,奈鹤粮所耗甚巨,该所不能负担。岳渊知之,斥二十担大米代价商购而归。鹤很驯服,不须栅栏,啄饮白石清泉间,嘉宾来,主人抚其羽毛,即翩翩起舞,习以为常。鹤睡且甚警惕,晚上,墙外有声,便发长唳,不啻守夜之犬。主人每日以鳝鱼供食,日尽二三斤。有一次,宜兴诗人徐半梦来观鹤舞,我接待之。半梦和我同隶南社,他书法王梦楼,乃以半梦为署,他自谓:“学了王梦楼一辈子,功力仅及其半。”此后半梦返乡,致书犹询及是鹤,我即拾取鹤的蜕羽寄给他,他欣然赋一律诗为答,这诗写作俱佳,我什袭珍藏,不意失诸浩劫。鹤寿千年,可见无营无求,澹泊高逸,是克享遐龄的。奈这鹤遭逢不幸,被邻家顽童,以汽枪射击,受伤而死,埋于池水之畔,我建议主人,为立一碑,撰《新瘗鹤铭》刻于碑上。

相传蛇是怕鹤的,畜鹤处附近,蛇均匿迹。岳渊否认是说,谓:“若干日前,园中发现蛇蜕,可见虽有鹤,蛇是照样活动的。蛇所怕的,却是凤仙花,因凤仙花叶的露滴,沾着蛇体,蛇体要溃烂的。”

园有假山,玲珑矗立,题之为“朵云”。当抗战时期,梅兰芳羁身孤岛,蓄须明志,誓不为伪政权有所演出。某天,敌伪方面,拟为梅氏设宴庆寿,梅氏趋避至黄园,和岳渊合摄一影于“朵云”下,欢叙竟日。隔了旬日,梅氏遣人送来红梅小立轴,疏枝瘦蕊,清芬几欲溢纸,那是梅氏手绘,赠给岳渊张壁的。此画失而复得,现存其嗣君德邻处。

沪郊有所谓黄泥墙的水蜜桃,肥硕甘芳,且复多汁,为果中上品,主人为卫介堂,岳渊早年曾去拜访过他,啖着这种名桃,觉得津津有味。临别,向介堂索取幼苗,介堂很慷慨给他一小枝,他携回去,把它种在他工作处花衣行的庭院间。有一年,他的友人某,在奉化办一农场,来沪采购各种果木,岳渊就笑指庭前的一株说:“这棵矮矮的桃树,你不要小觑它,那是黄泥墙仅存的名种(这时黄泥墙已废圮,桃种已绝)。这儿阳光不足,不易蕃茂,不如送给了你吧!”这位同乡极珍护地带回去了。时过境迁,岳渊已忘掉了这回事。此后,在真如辟园艺场,注意各地的花木果品。而奉化的玉露水蜜桃正在上海畅销,就探询这玉露水蜜桃是哪儿来的种,才知玉露水蜜桃,即黄泥墙旧种,他便是中间的媒介呢。

黄园座上客很多,签名册累累若干册,不在周瘦鹃紫兰小筑留名簿之下,但瘦鹃的留名簿,归公家保存着,岳渊的签名册付诸散佚罢了。当年的座上客中有一奇人,这人姓乐,字焕之,河南固始人,掌教江南大学、震旦大学的文史,那么是一位文弱书生了,岂知大大的不然,他允文允武,在武的表演上,更名震南北。焕之认识岳渊,是由陈景韩(冷血)介绍的。焕之是从太极拳名师杨澄甫学习,杨于五十八岁逝世,他遵循师道,努力求进,有出蓝之誉。当时从之者众,恰巧黄园添辟新屋,有一空室,便在这儿为练功训徒之地。我经常看到他能空劲打人,诸徒弟向他扑去,近不得身,纷纷扑倒,练太极拳似乎毫不费力,可是徒弟们无不汗流浃背。他的徒弟功力较高的,有陈景韩的儿子陈练、女儿陈乐,岳渊的长子黄德邻,德邻从小即喜拳术,肄业暨南时,校长赵正平,聘王子平为国术教授,德邻即参加该国术班学习。所以具有相当基础。他十九岁,路过苏州河老垃圾桥,目睹一些流氓、强凶霸道,他出于义愤,把几个为首作恶者打倒在地。后从乐焕之,焕之教他练功:“架子要大,腰背要挺,骨硬如钢,四肢轻松,每天练二三套,不求其快,到一定程度上,自然而然较常人为快,这种快,他人无从摹仿的,是真功夫了。”我友吴祖荫起初看到他空劲打人,认为这是假的。有一天,故意向焕之座头走去,不意相距二三尺,便觉得眼前似有一墙相隔,兀是走不过去,乃大信服,也拜他门下,始知这是有功夫者起的磁场作用,在这磁场范畴间,是不容越雷池半步的。吴祖荫曾亲睹一正在行走的时钟,置于隔室,焕之隔墙一指,钟立即停止。又闻窗帘启闭,只须用手遥遥一挥,无不如意。又某弟子为此中翘楚,深妒老师之胜己,谋有以阴损之。一日,某设宴邀师,焕之不知其以怨报德,欣然应邀,酒数巡,某忽离座,突在焕之背后,肆其诡技,未及身,焕之已有所觉,立即向后一挥手,并说:“不要开玩笑。”某顿时跃出丈许外,痛极不能动弹,旁客为之引咎,并请焕之挽救,经焕之按抚即愈,从此与某断绝师生关系。焕之能以气功为人治病,辄多奇效,彼运二指,离体数寸,病者觉有热流通过患处,甚为舒适,不啻电疗,数次,病竟霍然而愈。且耽禅悦,曾赴西藏学佛若干年,因此又通藏文。晚年遇拂逆事,所蓄被人骗去,君子可欺以其方,自古已然,于今为烈。他抑郁成病,又复自恃功力胜人,摒绝医药,竟致不起。年六十。

说得野了,还得归到岳渊本身,他在早年,即具爱花癖。记得他在花衣行服务时,有一天外出,路遇一花贩,担有数盆佳种花卉,他喜极问价,可是囊中空空,不克如值以付,不得已,和花贩相商,随之而行,至一小押店,即脱其衣服,质钱购花,引为乐事。他晚年意倦,花木给德邻专司其职,他老人家应亲友之邀,曾赴香港作寓公。又一度游台湾,不意宿疾遽发,于一九六四年春逝世,享年八十有四。他的遗著《花经》,分上下两编,章节甚多,如通论、土壤、四季作业、病害、虫害、果木、生利木、观赏木、宿根花卉等,凡一百多万言,刊行时以纸张供应紧张,印数寥寥,今已绝版。我介绍给上海书店,为之重版,惟原书题序,有陈夔龙、张季鸾、陈谱眉、虞和钦、陈陶遗、沈恩孚、蒋维乔、江觉斋、潘堃、甘元桢、郑昭时、袁希洛、王彦和、钱士青,俞寰澄、王亢元等,均被删去,仅留周瘦鹃和我二序,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岳渊有五子一女,子德邻、德行、德明、德征、德润;女芰英。德明于抗日之役,战死昆仑关,为国捐躯成烈士。曾孙道齐,今年二十有三,留学美邦。最可惜的是岳渊所有园艺图片,都毁于十年动乱,令我讲述其人其艺时,竟无一对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