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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邓散木 邓国治父女(2)

散木颇多正规诗,生前未付梨枣,直至逝世后,由他的女儿国治编了一本《邓散木诗选》,归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印行。前几个月,散木夫人张建权从北京来沪,枉顾我家,特地见赠了一册。这《诗选》由画家唐云写一篇序文,对散木的书法,略云:“大约在一九三四年左右,他来杭州,为净慈佛殿写匾额,每字横竖几丈,他用拖把当笔,站在纸上奋力疾挥,写得刚辣淳秀,使围观者非常佩服。”对散木的为人,略云:“散木人品很高,可以用古诗两句来概括‘立身卓尔苍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对散木的诗,略云:“他的诗汪洋恣肆,兼有李白的洒脱,杜甫的浑厚,白居易的通俗,苏轼的豪迈和陆游的闲适。而这些长处,都是以自己独特的风格表现出来。”散木喜游历,故诗以纪游为多,如方岩、括苍江、兰溪、双龙洞、龙湫、石门潭、鹰窠顶、宋六陵、禹庙、基隆、阿里山、日月潭、天坛等。次为与师友酬答,如赵古泥、金鹤望、沈禹钟、白蕉、施叔范、章行严、汪大铁、王个簃、若瓢、火雪明等。又《论书绝句》,推重伊秉绶、杨见山、李梅庵、高邕之、沈曾植、郑太夷、肖蜕庵、吴吕硕。散木榜其室为“三长两短之斋”。三长,指刻、诗、书;两短,指绘画和填词。实则他擅画竹,《诗选》中有自题所绘墨竹、朱竹、绿竹。有时绘墨荷,亦极有清致。词则少作,仅见其《少丽》一阕,咏绿化运动,可见他对于此道,非不能也。

散木的别署,有天祸且渠子、楚狂人、郁青道人。又含有对高蹈自命之流的讽刺,称居士山人、山人居士、无外居士,都刻了印,但不常用。在这小小的行径上,透露出他的狂诞来。又他的书斋里,挂着一纸“款客约言”云:“去不送,来不迎,烟自备,茶自斟,寒暄款曲非其伦。去!去!幸勿污吾茵!”那就狂诞率直兼而有之了。最令人发笑的,当一九二二年,他在上海主编《市场公报》。这年三月,《公报》刊登了邓钝铁的哀挽号,并记述他暴病而死的情况,朋好们买了一串串的纸锭,到他家里去吊唁,不料他好好地坐在书室中,使得人家大窘而特窘。这纸锭一串留在他家里既不妥,带回去,触自己的霉头,更要不得,只好丢在垃圾桶里了事。其他生活琐事,足资谈助的,他喜素食,鱼肉登盘,极少下箸。备炒素一簋,朵颐大快。花生酱,亦视为美味。有人说:“豆腐浆最富营养”,他就用豆腐浆淘饭。他睡得很迟,天未明即起身,或书或刻,忙劳不停,而口里总是咕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一度喜锻炼身体,举铁哑铃,或掼沙袋。一度棋兴很浓,曾与棋王谢侠逊对弈。谢故意让一子,他竟得胜利,引为快事。一度与沈轶骝、顾青瑶、火雪明,结诗钟社,大家都喜读汉寿易实甫的诗,实甫抑郁不得志,以诗当哭,取名哭庵,因此便把这诗钟社称为哭社,时常在沪南豫园举行集会。不料,当局对此组织大为注意,认为既称哭社,又有不经见姓火的人,有赤化嫌疑,警卒突然搜捕,遭了许多麻烦。这时,我编《金钢钻报》登载这个消息,称为《哭祸》,散木有《哭祸诗》记其事。凡生活困难的,把衣物质诸长生库,这是不体面的事,大都隐讳不言。散木不善治生,金钱到手辄尽,质库是他常临之地,且把质票贴在墙壁上,作为点缀品。朋友有急难,他往往把质来仅有的钱,倾囊相助,自己明天瓶粟告罄,不加考虑。当时有一位经商而颇风雅的蔡晨笙,对于书画,研究有素,任何人的手笔,他一目了然,散木写一联赠给他,联语为:“郑人能知邓析子,徐公字似萧梁碑”,又在报上,发表了一篇小文,叙及此事,其文云:“偶为《中报》题眉,戏效爨宝子法,吾友志功好事,隐名征射,应者纷至,独晨笙先生一发中的,喜集定公诗为楹帖以报,对仗切实,不可移转,真有天造地设之妙。”联语中的邓析子,乃散木自称,萧梁碑,即爨宝子。恰巧晨笙也住在懋益里,和散木为近邻,彼此不相识。经过这个联语的介绍,乃成为友好,相互往来,晨笙所藏的书画,颇多散木的题签。他愤世嫉俗,凡不入眼的,便作灌夫骂座。即朋好有过,他当面呵责,毫不留情。某人做了一件不正当的事,他知道了,及某来访,他立斥拒之门外。隔了几天,某再踵门,引咎自责,即彼此和好如初,谓:“其人能知过,知过能改,无害友谊。”他和张建权结婚,不雇车轿,不点龙凤花烛,女家伴有喜娘,被他辞去。只给知己的朋友发了一张明信片,云:“我们现在定于中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四月十八日,星期日下午三点钟,在南离公学举行结婚仪式(按南离公学,乃散木所主办,在海宁路,张建权执教该校),所有繁文俗礼,一概取消,只备茶点,不设酒筵。到那时请驾临参观指教,并请不要照那可笑而无谓的俗例送什么贺礼。倘蒙先生发表些意见,和指导我们如何向社会的进取途径上前趋,那便是我们比较贺礼要感谢到千百万倍的。你的朋友邓铁、张建权鞠躬。”结婚后伉俪甚笃,有时建权偶有些小意见向散木提出。散木方饮,说是不要扫我的酒兴,临睡再提出,散木又说,不要妨碍我的安眠,明天再说。也就一笑了之。散木对他母亲,孝思不匮。原来他是盘脐生,难产很痛苦。父亲邓慕儒,留学日本,归国后,不治家人生产,母亲支撑门户,劳瘁备至,加之姑婆虐待,抑郁而死。因此散木回忆及母,辄饮泣不止。有一次,至吴淞,望海大哭而归。大家都知道散木学书于肖蜕庵,但他从肖之前,尚有李肃之其人。李和慕儒同事会审公廨。李擅书法,为慕儒写了屏条四幅,张挂在客堂中,散木天天对着屏条临摹,练习了半年光景,有些像样了。慕儒便带领了他去拜见李肃之,获得李的指导。及李逝世,散木遂入会审公廨继承其职位(公廨在浙江路七浦路口),这个职务,是鉴别罪犯的笔迹,借以定案。但笔迹往往有近似而实非者,不易捉摸,偶失检,加重被系者的罪状,于心有所不安,因此不久辞去,入华安人寿保险公司。公司董事某,徇私舞弊,他大不以为然,力揭其隐,致不欢,又复弃职。他自知不谐于世,从此在家,专事书篆,博微润以糊口。他曾经这样说:“艺术必先供我自己欣赏,倘自己觉得不够欣赏,怎能供人欣赏?那位非努力加工不可。且我行我素,不媚俗,不趋时的兀傲性,是我的一贯作风。”

散木对于书法篆刻孜孜不倦,从他的《日记》和《自课》上可以窥见。如一九四五年二月下旬至四月初,计临《兰亭》四十五通。一九四六年五月三十日至六月十八日,手写全部《篆韵补》。八月二十一日至年底,手写全部《说文解字》六大本。一九四八年一月七日至三月六日,手写《说文谐声孳生述》八大本。《自课》有云:“上午六时临池,九时治印,十一时读书。下午一时治印,三时著述,七时进酒,九时读书。星期六、星期日下午闲散会客。工作时间,恕不见客。”他自称他的篆刻在书法之上。这部《篆刻学》,本是一本课徒讲义,一再修改,于一九七九年影印问世,且由日本译为日文。散木于一九六三年十月病故北京,已不及目睹了。这书分上下编,上编有述篆、述印。述印,分官印、私印、印式、印纽。下编有篆法、章法、刀法、杂识,面面俱到,大大地嘉惠了后学。他涉及到有关印章的常识,很足使人取法,如云:“磨下之石粉,宜积贮一器,遇刻刀伤指时,取粉一撮,置于创口,用布条紧缚,旋即止血止痛,且可不致溃烂。”“印之平正者,钤时垫纸不宜过厚,大寸许者十数层,次之五六层,最小者一二层足矣。如代以吸水纸,则一二层便可。大抵印大则钤时用力宜重,印小用力宜轻。白文宜轻,朱文宜重。”“市售晶印,多以玻璃代之。试晶印之真伪有二法,一察其本质,水晶内多呈绵絮状物,玻璃则无之。二试其温度,以晶印紧压面颊,虽盛暑亦冷于冰块,玻璃则不然。又印泥遇金属,久必变黑,故钤金印,须别备较次之泥用之。印盎只宜用瓷器,若金银铜锡之类,贮泥其内,不数日即败坏。市购新瓷,性多燥裂,宜先入沸水中煮之,去其火气,拭干冷却,然后可用。”“拓款之墨,以重胶为佳,如普通之‘五百斤油’即可,以胶重则易使拓面光亮,如用佳墨或松烟为之,反晦滞无光。”都为经验有得之谈。

他所制的印谱较多,有《豹皮室印存》、《粪翁治印》、《三长两短斋印存》、《厕间楼编年印稿》、《高士传印稿》、《旅京锲迹》、《癸卯以后锲迹》、《摹两汉官印》,凡五十七本,三千三百方。最近他的得意高足毕茂霖(民望)为编《厕间楼印存》,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字帖方面,有《钢笔字写法》、《钢笔字范》、《简体汉字钢笔字帖》、《三体简化字帖》、《简化隶范》、《四体简化字谱》、《五体书正气歌》、《篆声母千字文》、《分书大招》、《散木书老子》、《散木书三都赋》、《散木书陶诗》、《篆石鼓文》、《篆诗经》、《写字练习本》、《行书练习本》、《草书练习本》、《从音查字本》、《正书百家姓》、《简化字楷体字帖》、《汉字写字本》、《简化汉字大楷字帖》、《绘图注音小字典》、《简化汉字小楷字帖》、《正书耕畜管理饲养三字经》等,亦洋洋大观。散木固擅英文,英文用毛笔书写,作美术体,亦极可喜。

散木的女儿国治,任职北京中国新闻总社。她生而颖慧,和散木生而迟钝,恰属相反。在散木心目中,认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实则前人所言,不足凭信。国治三岁时,听散木谈徐悲鸿和蒋碧薇离婚,她已懂得人事,呆了一下,忽大哭起来,说:“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怎能离开,离开了,日后如何生活啊?”她长大了,出笔甚快,能诗,又擅书法,日本拟邀国治赴日举行散木父女书展,国治不之措意,未果。她不喜观剧,无论京剧院、电影场,都不涉足,散木也是如此,但散木晚年忽破例欣赏西皮二簧。一次,购了两张戏券,拉国治同观,国治坚决不去,扫了散木的兴,把戏券丢掉了。国治有个怪脾气,抱独身主义,母亲一再劝她,她始终拒绝,又经常作厌世语,结果于一九八三年,自服某种药片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