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寓海上数十年,所交朋友很多,因此通讯录备了好多册,以姓氏笔画为次序,否则如大海捞针,那就不易找到了。这许多朋好,十之八九是文艺方面的人物,钱化佛当然是其中之一。他饱经沧桑,行径又复奇哉怪也,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我就把我追忆所及的,拉拉杂杂写些出来,以供谈助吧。
化佛字玉斋,江苏常州人。常州作画的人较多,如以花卉驰誉的恽南田,便是常州人。那汤雨生和他的后人绶名、禄名、嘉名,直至画松的汤定之,一脉相传,流衍不替。当代画龙的房虎卿,画金鱼的汪亚尘,大师刘海粟、吴青霞,及承名世、吕学端、邓春澍,都是生长于常州。画风扇荡,从事丹青的大有人在。钱化佛为谈俊的学生,后来到上海,认识了吴昌硕、王一亭、程瑶笙、俞语霜等一班画家,在六法技巧上,获得了很大的濡染。又参加了海上题襟馆、美术茶会,切磋琢磨,画艺更臻上乘。他喜画佛,画中的佛大都闭着双目,人们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佛慧眼,不要看人间的牛鬼蛇神。”画佛有巨幅、有小帧,小帧的佛随意赠人,说是“结结佛缘”。巨幅常请人加题,如于右任、吴稚晖、张溥泉、林子超、袁寒云、袁希濂、骆亮公、杨皙子、吴昌硕、章太炎、徐朗西、天虚我生、太虚法师,都为他挥毫,益增美茂。他绘赠我的,在十年浩劫中,付诸荡然。此后,偶在卖旧书画的铺子里,发现一幅化佛的画佛,上面还有太虚法师的题识,我立即买了回来,藉此作为对故人的留念。他的画居然也有人伪造,当时南京路有一家笺扇店,公然出售化佛的伪画,被化佛发觉,化佛探囊斥资把伪画买下,并请该店出一发票,他拿了回去,把伪画和发票向法院控诉。到了开庭审判,法官认为书画作伪,自古有之,既为习惯,概不惩罚。结果化佛只得把伪画领回去,为之嗒然丧气。此后开个人画展,把这伪画加着说明,和自己的画,一同悬挂展出,俾购画者有所鉴别。他有一愿望,拟把鬻画所得,建万佛楼于西子湖头,为息隐之所。然备材拓地,谈何容易,结果徒成虚愿。他一度和梁鼎芬的儿子松垞邂逅沪上,一见如故。松垞知化佛擅画,便把所藏乾隆时晚笑堂周竹庄所绘的名人画像一大叠,慨然见赠,希望他临摹一过,印成画册,以广流传。化佛欣喜涉笔,如项羽、虞姬、司马迁、班婕妤、曹大家、陶渊明、郭子仪、颜平原、王摩诘、柳子厚、刘禹锡、孟浩然、欧阳修、黄庭坚、苏东坡,直至明代的杨椒山、常遇春等,举凡文士武将、才女高僧,以及忠臣侠客,无不兼收并蓄。每一画像,辄列一传,请袁寒云、任堇叔、张冥飞、钱瘦铁、范君博、许啸天、戚饭牛、奚燕子、吴我尊、冯小隐、孙雪泥、陈刚叔、刘公鲁等分着书写,王一亭书签,里封面出于吴藏龛手笔。题辞的更极一时之选,有孙中山、章太炎、叶楚伧、张祖冀、李瑞清、杨了公、钱病鹤、吴昌硕、汪渊若、周瘦鹃、严独鹤等,天虚我生题了《金缕曲》,柳亚子有二绝句:
优孟衣冠见性真,便挥妙笔替传神。
近来独抱苍茫感,不拜英雄拜美人。
邻笛山阳涕满胸,葫芦长柄断江东。
知君不薄今人者,倘许拈毫写士龙。
该书由戏剧文艺社印行,名《中国名人画史》,时隔数十年,早已绝版了。在他临卒前数年,绘有《大禹治水图》,长若干丈,为一横幅,人物之多,气势之壮,兼以神话出之,益见陆离光怪。这个巨制,现尚留存在他的后人海光处。原来化佛有三个儿子,一小佛,二文华,都在域外,海光是最小的一位,居沪西进贤路凤德里,为化佛的旧居。
化佛开过多次的画展,博得好评。当一九二七年,曾应日本东京美术某组织的邀请,他和张善子、季守正、曾渐逵一同乘上海丸东渡,由水野梅晓、正本直彦招待,假一适合地点,举行四人画展览会,很早在中日文化交流上作出了贡献。认识了彼邦小说家村松梢风、帝国剧场主人山本专一郎、名画家和田遥峰等,游览了日比谷公园、上野公园、羯鼓林、三松关、白字溪、双眸丘、龙王池、望岳台、摄月坡、千光城、古砧坛、御衣亭等名胜,逗留了四十多天,载誉而归。四人照片,历劫犹存,可是人往风微,作为鸿雪罢了。
钱化佛的革命工作也值得一谈。当辛亥革命,他意气风发,热血填膺,毅然参加联军先锋队,开往南京。他担任司务长,随军出发,攻天保城,正是月黑风高,又复下雨,挟着武器,爬行上山,满人铁良统辖的机关枪队、炮队,猛烈扫荡,大肆威力。先锋队在枪林弹雨中奋勇当先,什么都不怕,对方丧胆泄气,狼狈逃跑,才占领了紫金山。到了天明,既饥且渴,加之劳累不堪,几致面无人色。冲进了敌营,敌方留有吃剩的白粥,饥不择食,也就饱啖了一顿,精神顿时恢复,才知道此身尚在人世。营中有敌方的红底黑字小令旗,化佛奉为至宝,把它收藏起来。这时,上海的《民立报》起号角作用,大张了革命军的声势,化佛曾剪下贴在簿子上,且有夜攻天保城的名单,颇具历史意义。那《民立报》一度遭着祝融之灾,可是对于起喉舌作用的舆论,不甘辍止,当晚即在附近旅馆开一房间,由钱病鹤、汪绮云画师把新闻作为画材,立刻付诸石印,明晨照样出版。画中且有《民立报》被火情况,化佛珍藏这张临时性报纸,名之为《民立劫火图》。经过若干年,从故纸堆中翻检出来,请当时民立同人加以题识。钱病鹤题云:“此画当时余与汪绮云老友合作。回首前情,恍如隔世,不胜今昔之感矣。化佛道兄,今于故纸堆中,检得裱背,属题以留纪念。廿六年五月一日,钱病鹤重客海上”。张聿光题云:“化佛兄属题此图,因忆昔年诸社友合作精神,领导民众,今与诸君举杯相庆,然各鬓发苍苍老矣。”其他如汪绮云、杨千里等都有跋语。今尚存在他的小儿子海光处。
化佛又是商团的团员,上海光复,仗着商团辅佐之力。当陈英士攻制造局,化佛负着使命,在制造局附近纵火,扰乱敌方。这是制造局装置子弹的板箱工场,剩下的木花木屑很多,易于燃烧,顷刻间便烟焰弥漫了。化佛又参加红十字会救伤队,在前线工作,亦带着些危险性,果然有一次,一个流弹,适中他的胸部,幸而他胸口有一插袋,置着银币一枚,流弹恰巧打在银币上,银币被打去了半爿,人却没有受伤,这个半爿银币,他曾给我阅览,为他的集藏之一。
李叔同和马绛士、吴我尊、欧阳予倩等,在日本组织一个话剧集团“春柳社”,开风气之先,起着社会教育的作用。后来这个集团移到上海,化佛为演员之一。他善于化装,扮什么活像什么,曾摄拍了百像图,在《游戏杂志》上登载。他又参加笑舞台,和顾无为、凌怜影、郑鹧鸪等同演《宗社党》及《风流都督》。复和汪优游、李悲世、查天影、徐半梅等演《空谷兰》。又在某剧场客串,唱滑稽小曲。又夏令配克剧场,莫悟奇、钱香如等魔术家演《空中钓鱼》、《火烧美人》,化佛也凑着一角。他又参加“盛世元音”、“天籁集”、“韵天集”等票房,和盖叫天、赵如泉等经常晤面,由这路子,他从新剧转到京剧,演丑角是他的拿手好戏。我友沈苇窗幼年,曾在上海大舞台,看小达子(李少春之父、李宝春之祖父)演《狸猫换太子》,小达子演包公,钱化佛演包兴。他从京剧又转到电影,那亚细亚影戏公司全体合影,这帧照片,登载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上,影中凡二三十人,都没有标着姓名,但我却认出两位,一是钱病鹤,其一即是钱化佛。化佛在该公司演过《难夫难妻》、《五福临门》、《打城隍》等剧。最后又应邵醉翁之邀,在天一影片公司充任演员。
戏剧工作结束,什么都不做,一意在丹青上,组织艺乘书画社、先在劳合路莫悟奇的松石山房楼上。我登搂,时常遇到刘公鲁、王陶民、蒙树培,可见他们也是入幕之宾。既而,迁移到三马路云南路口,前半间陈列书画古玩,后半间附设米家船装池,楼上给袁希濂做律师事务所。袁希濂也是位书法家,一般书画家常在这儿歇足,如杨了公、骆亮公、杨皙子来得更勤。原来皙子自洪宪帝制失败,无聊得很,便在这儿写写字,画画梅花,随意送人。有一次,永安公司秋季大减价,凡买满十块钱的货物,得抽签领着奖品。这天我获奖黄菊一盆,这使我非常为难,带回去太累赘,放弃又太可惜,既而灵机一动,就近送给艺乘书画社,说是借花献佛。化佛不善经营,开支大,收入小,不久把艺乘收歇。既而抗战军兴,大家拥到租界上来,房屋大为紧张,化佛在淡水路租赁一间小屋子,五个儿子局居一处,简直无回旋余地。我去访他,他苦着脸对我说:“这真是所谓五子登科(窠)了!”
总算幸运,他再三再四的请托,结果给他找到了进贤路凤德里一号的屋子,楼面较宽敞。他什么都收藏,这些当初不稀罕,如今却有些是具文献价值了。他把戏单汇装成一长手卷,梨园沧桑,于此可见一斑。照相方面,有龙虎山的张天师;红极一时、当时称之为文艳亲王的女伶张文艳;冒着矢石参加革命的潘月樵;辫帅张勋;闽县二百五十岁的李青云;皇二子袁克文等。一帧为鬼照相,隐隐约约,不很清晰,我是无鬼论的主张者,总认为摄影者洗片时所产生的幻影,犹诸烧瓷的“窑变”罢了。又有和张善子、季守正合摄的,和马相伯、江小鹣、梅兰芳合摄的,又和国民党林森、张继、吴稚晖等合摄的,实则他生平不涉政治,和这些人仅是朋好而已。其他名人名片数百纸,有的在片上印着照相,有的自己书写制为锌版的,有的突起好像浮雕般的,有的具着怪头衔,有的出于名人所书而附有名人款的,有的名片上印有鞠躬式的铜版像作为贺年的。凡此有下世者,则人亡片在,他就更形珍宝,作为纪念。又各刊物对化佛或毁或誉的文字,剪存粘贴成册,布面烫金,标《蕴玉藏珠》四字,其中有一幅沈泊尘所绘化佛演《珠砂痣》,神气妙到毫巅,尤为特出。其他杂件,五花八门,如时轮金刚法会班禅大师神咒灵符签诀、茶舞券、大香槟票、妓院所发的轿饭票、财政局的宰牛证、最早的电车票、冥国银行票、防空宣传传单、黑龙江义勇救国军抗日殉国官佐遗眷遣散证,以及种种喜帖和讣闻,他是抱人弃我取主义,有似拾荒者,样样都要,日久汇为大观。他和我同癖的为搜罗书札,如戈公振、柳亚子、蒋维乔,周瘦鹃、严慎予、胡适之、袁寒云、梅兰芳、欧阳予倩、金碧艳、谢介子、谢公展、沈淇泉、廉南湖、陈大悲、郑正秋、曹亚伯,吴稚晖、胡朴安、李健、黄尧、徐枕亚、张春帆、邓散木(粪翁)、黄蔼农、袁希濂、朱庆澜、蒋剑侯、陈刚叔、杨了公、杨皙子、谢复园、戚饭牛、王一亭、蔡元培、陈树人、钮永建、于右任、薛笃弼、曾农髯、程白葭、叶柏皋、刘湘、顾品珍、印光、太虚等,这些信都是写给他的,和我搜罗的不同,我是有写给我的,也有写给他人的,一股拢儿,都兼收并蓄,所以我比他藏品更多。他又藏了十把紫砂茶壶,造型有覆斗、圆珠、茄瓢、合欢、金罍、周盘、桐叶、边鼓、梅花、葵方,配着十只鼻烟壶,式样也极古雅,一度陈列在艺乘书画社,称之为“十壶春”。他认为,骆驼任重致远,又搜罗了许多驼型的东西,有木的、铜的、瓷的、陶的、石膏的、锑的、橡皮的,以及骆驼明信片、骆驼邮票、骆驼牌香烟、庐施福所摄的骆驼照片、周慕桥所绘的文姬归汉图,驼伏墓旁,自有一种萧瑟荒寒之象,袁寒云精楷所录的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等等,总数为百件。他不吸烟,却搜罗了许多香烟盒壳,有万件之多,某次曾在上海大新公司画厅中举行烟盒展览会,他把古钱牌和欢喜佛牌合在一起,作为自己的招牌象征。天虚我生为题:“中国人应该吸中国烟,以挽外溢利权。”陈其采题云:“烟之为物,有害人群,耗我金钱,损我精神。大而亡国,小亦丧身。寄语同胞,急起猛省。”他把烟盒,粘存若干册,标为《烟乘》。他又搜罗火柴盒,凡三十余年,计十万多种,火柴盒称之为火花,他在国内是玩火花的第一人,因此他把香烟壳和火柴盒,合称之为“香火因缘”。他有最早的龙头牌,龙头牌火柴销行的时期很短,甚为难得。日本的火柴盒,品种特别多,花样特别美观。凡酒馆、剧院、旅社、理发馆、跳舞场等,都具有广告性的火柴盒,随客携取,所以他的日本火柴盒,约占所藏的三分之一。有一次,梅兰芳赴美演出,化佛和几位同道为之饯行,临散席,梅兰芳问他:“我到美国去,您要些什么?可以给您带来。”他说:“什么都不要,只请您带些彼邦的火柴盒,比任何都珍贵。”果然,梅兰芳载誉归来,送给他火柴盒数百种,化佛对这次的大丰收,引为无上快慰。他又集藏扇子,共六百余柄,每柄都备着古锦扇袋,往往玩出花样,有生肖扇十二柄,有梅花扇十柄,有十二金钗扇,有革命扇,有叛徒扇,一面艺术叛徒刘海粟画,一面文学叛徒胡适之书。有五伦扇,父子的,王一亭书,王季眉画。兄弟的,谢介子书,谢公展画。夫妇的,何庐书,顾青瑶画。朋友的,二十余人签名题识。只有君臣扇难以配合,不得已请杨皙子书,袁寒云画,寒云为“皇二子”,总算搭着些御气宸风。有老少扇,李芳孝一百十三岁,庄翔声子祖怡十二岁。有合写的,共一千二百二十一岁。又古钱集藏,亦有相当数量,最可喜的,南北宋的制钱,完全无缺,装着两大玻璃锦框。又河南当局所铸当二十文的铜元,当时没有铜,把寺庙所有的铜佛像,铜罗汉一起熔化,才得铸成铜元,有好事的,把这铜元送一枚给化佛说:“您是钱化佛,这是佛化钱,钱化佛是不能没有佛化钱的。”
化佛做了一件任何人都不敢冒着险干的事。抗战时,日寇进了上海租界,用敌伪名义,到处张贴告示,直到胜利为止,这个时期,告示为数不少。他日间看到了,到了晚上,瞒着家人,悄悄地去揭下,先用湿抹布加以濡润,揭时可以完整无损,逢到雨天,他认为是揭取告示的最好机会。积年累月,不辞风霜雨雪,而又须力避军警的耳目,终于获得了一整套敌伪告示,为抗战时期的重要文献。
此后,他应聘文史馆,生活较安定。不料一次外出购物,被汽车撞伤,折断了胫骨,不能行动,僵卧榻上。他是喜欢四处徜徉,闲不住的,这样感到非常苦闷,他欢迎朋友们去聊天,尤其对于我去,更有知音同道喜相逢之感,所以我隔了一个时期不去,他就要嘱儿子海光来找我,约我前去。一九六四年,有一天,我正在主持学校六十周年校庆,海光打一电话给我,说他的父亲病情严重,要我去作最后一面,我答应明天去看他,海光告诉了化佛,他还点点头。明天我一早到他家里,岂知化佛已在昨晚去世。最后一面,没有见到,引为遗憾。
当抗战胜利后,他约我写一个回忆录,他口述,我执笔,拟在《新夜报》《夜明珠》版面上发表,可是他文化水准不怎样高,口述散漫,没有中心,他又不解行文的步骤,往往很需要的地方,反太简略,材料不够,好得我也知道一些,有些由我补充,日子久了,几如金圣叹与王斫辨山竞说“不亦快哉”,几不辨哪些是圣叹语,哪些是辨山语了。同时,吴农花主编《今报》,也要这些玩意儿,约化佛和我做双档,登完后,印成单行本,取名《拈花微笑录》,《今报》所载的,取名《花雨缤纷录》作为续编。当时友人黄希阁为刊单行本,印数寥寥,早已绝迹。今由刘华庭持去,归上海书店复印出书,名《三十年来之上海》,香港《大成杂志》转载,加入插图,尤饶趣味。
经过浩劫,化佛许多遗物,幸由海光善为掩护,大半保存。化佛画佛数十幅,都有名人题识,均安然无恙。化佛后人在海外的,亦可以告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