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所绘的这幅《纸帐铜瓶室图》,长约三尺,浅绛出之。我自己所作《纸帐铜瓶室记》,其中谈及该图,有那么几句话:“陶子冷月为作图,茅屋三间,梅竹绕之,乔松亏蔽,一鹤梳翎而立,陂沚突阜,交相映带,厥境翛如而饶清致。此冷月臆之所造,却为余心之所向而未之能践实也。”这是浩劫以后之作,所以迄今保存,没有失去。
冷月很重视他的作品,每一画出,必摄影以留痕迹,且记在簿册上,这画的尺寸怎样,题款又怎样,画归什么人,都录存以便他日的追检。他能诗,每画有题,有时事冗,间请他的表叔王佩诤代笔。佩诤为吴中名士金鹤望高足,才思敏捷,顷刻立就。记得某次我和他闲谈,谈及联语的嵌名,他不加思索,即席撰成“逸梅”嵌名联十副,我大为惊叹,可惜这十联都付劫灰。既而,冷月觉得题画与其作品评式的自负或自谦,反不如直接录昔人佳句之为得,因发愿多读昔人诗词集,择其入画的,或录全首,或摘一二句,有合于山水人物的,有切于花卉翎毛的,穷数年之力,分门别类,加以编次,成书数十册。
他画花卉,以梅花为最多,为了画梅,一再至梁溪的梅园,邓尉的香雪海,又赏沧浪亭对宇可园的铁骨红,就地写生,得其神态。他又喜杨补之、王元章、金俊明、金冬心的梅幅,吸取其精华,融入西法,而自成一格。赵叔孺见之,谓:“陶冷月的画梅,无一败笔。”吴昌硕尤以冷月的画梅迥异寻常,乃以自己画梅所钤的印章“明月前身”赠给他。他的画,注意透视,说:“凡画圈梅,都认为必须圈得浑圆,为画梅的基本功。实则不能一概如此,有时也须圈得带有扁形,从下上窥,那就非扁不可。”他的斋舍中,悬有巨幅梅花,有低枝,有高枝,花一千几百朵。他又讲给我听:“低枝近,高枝远,近大而远小,所以着笔要有分别,否则高低一致,那又违反透视原理了。”有时画雪梅,对之森然有寒意,画复瓣梅,又复妍冶入骨。画月梅,则“月明林下美人来”,符合着诗的韵味,那是以西法出之了。那位姚全兴说得好:“冷月画月,有四季的区别,春月是明媚的,夏月是爽朗的,秋月是高亢的,冬月是清寒的。”
有一次,我的同学夏石庵,家里有盆昙花,昙花是晚上开放的,我就邀了冷月同去欣赏。冷月便备了一大叠画纸,对花凝视着,从蓓蕾而初坼,从初坼而开放,从开放而大盛,从大盛而渐萎,足足有二三小时,所谓“昙花一现”,就是指它花时之短。冷月在二三小时内,勾稿六七十幅之多。冷月是对什么都要研究一番的,他看到莲叶承露,如珠转玉盘,而叶上绝不沾濡水迹,他断为莲叶丛生细毛,细毛中含有多量空气,水分因以被拒,其理与鹅鸭入水,不濡羽毛相同,鹅鸭的羽毛,外被特殊的油质,起抗拒作用。但其主要原因,亦以其羽毛浓密,含蓄空气之故。
他很注意身体锻炼,曾从拳术名家乐焕之游。又善用气功。饮食上,讲究营养,如枸杞子能明目,赤豆能治脚肿,他都注意到。其他副食品,或作食用,或作药用,或两者兼用,他谈起来,头头是道。他是吴人,吴人不大吃辛辣的莱肴,他却例外,因为他夫人娄新华是湘人,湘人十九嗜辣,夫妇共同生活,也就成为习惯了。自他注意身体健康,知道辛辣味刺激性太厉害,便毅然戒绝不吃了。他有一新发明,说:“嗓音失润,以松花皮蛋蘸糖霜啖之,音自响亮。”娄新华也擅丹青,夫妇合作,俨然赵松雪与管夫人,惜早卒。续娶薛昌文,善治家,鸿案相庄,白头到老,今尚健在。
冷月被谬列右派,无事可做,生活又很艰困,不知他从哪里获得一块细致的石片,化了几个月的工夫,琢成一砚,砚石中间,天然有绿阴阴的影痕,就在砚侧,镌刻“绿萍砚”三字,并加题识,含意为“乐贫”。我和他开玩笑说:“人苦贫,而君能乐贫,胸襟自胜人一筹,但我认为乐贫,心中尚有一贫字在,最好能更进一步,不如忘贫吧!”他又喜搜罗印章,散佚后,犹存五百方,一匣一匣的装着,很为齐整,有些自制印套,那是较珍贵的了。作画不论春岚秋壑,翠竹绛莲,夕曛朝曦,风偃雨润,他都有适合的闲章配钤着,有相得益彰之妙。他自己也能奏刀,某次,陈巨来刻一印,深憾章法不惬意,冷月磨去,代为位置,巨来喜其古朴,出于意外。钤印亦须轻重得体,巨来谓当代擅于钤印的凡四人,即吴昌硕、张大千、唐云、陶冷月。他和黄宾虹友谊很深,一度同事暨南大学,又一度和宾虹相偕入蜀,原来宾虹应某新创大学之聘,不料该大学以费绌未能成立,致宾虹进退维谷,彷徨无计。而冷月开画展,颇资润,因此宾虹得济涸辙。有邓只淳其人,赠冷月一金丝竹杖,宾虹为刻“益友”二字。又赠冷月“心迹双清”印章,印有黄小松(易)边款,但是印却同样有两方,一藏博物馆,一即赠冷月者,宾虹谓:他所赠者为真,博物馆所藏者为伪品。而博物馆则谓博物馆者为真,宾虹者为伪。真真伪伪,无从得知了。
他的画幅,所裱的绫子,都是定织的,粗看是一朵朵的团花,细看却为“冷月”二字组成的图案。他的画扇,也是定制的,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是向日光或灯光一照,夹层有“冷月”二字的水印。他间或画五色牡丹,荧煌炫转,缛采缤纷,几如集西施、南威、昭君、飞燕、太真于一堂,而翩翩起舞哩。又画猫尤推能手,我曾见他画猫杰作,一猫蹲于牡丹丛中的石磴上,猫双目炯然有光,我是爱猫成癖的,不自觉地伸手抚之,及触纸素,才悟此非真实猫,无非丹青点染的,于是益叹冷月笔墨的出神入化。
我的孙女有慧,从他画梅,历若干年,窥其门径,不论红梅、绿梅、墨梅、雪梅都有一手,完全出于冷月的指导。有慧为谈冷月训徒有方,凡从他学画的,他往往出纸,命其徒随意画上几笔,乃因材施教。范本很多,由浅入深,由深入古,由古入今,说是这样的画,才有生活气息,才有时代精神,所以临摹和写生,必须相辅而行。有慧临摹到相当程度,他就别出机杼,把一幅示范梅画,花枝自右而左的,命改作自左而右,花枝自下而上的,命改作自上而下,经过多次练习,便能自己创稿,不被临摹所拘。他教山水画,也是如此,临摹到相当程度,他拿出几幅画幅命之移动位置,疏者密之,密者疏之,也无非循循善诱,使学徒走上创作的道路。所以从他学的,无不成绩斐然。
他丹青余暇,喜饮酒,谓:“酒可以浇愁,酒可以助兴。”因此他乐则饮,不乐也饮。独坐则饮,群处亦饮,但能自制,从不醉倒,守着先哲“惟酒无量不及乱”的意旨。他喜甜食,又常以花生酱,调入糖霜,冲饮为食,称之为“素牛奶”。
他子女较多,有娄新华所产的,有薛昌文所产的,都已成家立业。据我所知,有为治、为渝、为沣、为衍、为浤、为俊、为淦。女则为梅玲、正玲。能继画艺,有声社会,则推为浤,不仅能画花卉山水,且能画月景,月景在画坛上,是稀如麟凤的。
冷月晚年多病,偃卧于床,耳失聪,目失明,神智有时不清,经常由王正公医师为之治疗,得少好转。一度上海文史馆为开冷月师生画展,特备一特制车辆,俾冷月亲临会场,摄了多幅照片。一九八五年冬,苏州市博物馆,又为开冷月师生画展,那时冷月已不能起床,由为浤赴苏照料,岂知画展开幕之日,即冷月逝世之期,为浤奔丧返沪,已不及见最后一面了。遗画一百数十件,油画则仅二幅。他历年用珂罗版精印的画册若干种,也有活页成套的,这些什九散失了。
写到这儿,陶为浤来谈,他的父亲冷月所用的印,石质都很精究。曾得一对瓦钮石章,亲加琢磨,然后请金石家吴仲俈镌刻,仲俈名载和,擅书画,治印更具功力,为莫友芝拓《亭印存》传世。冷月请刻的,一为“冷月私印”,一为生肖章。冷月属羊,即作羊的图形。不料仲俈尚未奏刀,便一病逝世。他的后嗣,非此道中人,把所有书画印章,悉数售给朵云轩书画铺,并冷月请刻的一对石章都在内。同时,上海有两位冷月,陶冷月之外,别有一个赵冷月,那是书法家,也颇有名的。不知赵冷月怎样得到这个消息,便向书画铺买了回来,请来楚生镌刻,以偿陶冷月的宿愿。这事有些传奇式,作为小小补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