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画家周炼霞,有“金闺国士”之称。她名紫宜,生于一九〇九年九月初三日。江西古安籍,而生长于湖南湘潭,九岁随父鹤年来沪。鹤年曾从尹和白学画,所以炼霞对于六法,耳濡目染,略具基础。十四岁正式拜吴兴画家郑德凝为师。十七岁从朱古微学词,又从徐悲鸿的外舅蒋梅笙学诗。当时蒋氏门墙,能诗者多。炼霞酬唱其间,刊有《嘤鸣诗集》,为一时所传诵。这时她已为扇铺画扇,一金一柄,且买一送一,藉以扬名。后来与顾青瑶一同掌教锡珍女校,又和顾青瑶、顾默飞、吴青霞、庞左玉、陈小翠、陆小曼、杨雪玖、鲍亚晖、谢月眉、李秋君、冯文凤、丁筠碧、包琼枝等,组织女子书画会,并附诗社。鱼鱼雅雅,秩秩雍雍,染碧渲红,评山品水,成为海上艺术渊薮。
炼霞为新国画研究会及美术协会会员。一九四〇年以作品参加加拿大第一国际展览会,获金质奖章。英国及意大利所出版的《世界名人大辞典》,都载有炼霞的画传,也就蜚声海外了。一九五六年应聘上海画院为画师。四凶横行期间,她大受迫害,不但指斥她的仕女画为毒草,且把她所作的自度腔词:“但得两心相照,无灯无月无妨。”诬为不要光明,只求黑暗,列为莫大罪状,加以凌辱。距今虽逾十年,而一目受伤,尚未痊愈。她用楚辞句“目眇眇兮愁余”刻了一方印章,作为纪念。
炼霞的体态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在女画家中是最具仪容的。今虽美人迟暮,而苏渊雷诗人尚有“七十犹倾城”之句来称誉她。原来她本身就是一幅仕女画,无怪她所点染的蔡文姬、卓文君,散藻漓华,含芳吐蒨了。至于她的诗篇,宣发天机,别有妙悟,曾和瞿蜕园合作《学诗浅说》,在香港出版。她自己的诗,名《螺川韵语》,作簪花格,亲自录存,其中颇多佳句。如题画梅:“春愁如梦无尽处,只有香魂化冷云。”她又能为无典可用难于着笔之什。如咏冬夜馄饨担:“风寒酒渴人如梦,街静灯疏夜未央。何处柝声敲永巷,一肩烟火踏清霜。”某岁,海上名装池家刘定之六十寿,绘像征题。冒鹤亭觉难下笔,因装池无典,而汤裱褙佞人,又不能用。正踌躇间,炼霞说:白描为之,何必拘泥于典故,即成一律云:“瘦骨长髯入画中,行人都道是刘翁。银毫并列排琼雪,宝轴双垂压玉虹。补得天衣无缝迹,装成云锦有神工。只今艺苑留真谱,先策君家第一功。”鹤亭为之叹服。近年来颇多叹老之作。如云:“渐老光阴不自知,挥毫还似少年时。无情最是深杯酒,照见星星鬓角丝。”
炼霞尚有一些韵事,足资谈助。她生于九月初三日,因白居易有“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之句,她每逢生日,辄邀闺侣诗酒为欢,称为“珍珠会”。某次,冒鹤亭得闽中墨兰一大盎,即辇送炼霞。翌日,炼霞设宴家中,作赏兰会。这天唐云、江庸、鹤亭及郑慕康等参与其盛。慕康善画像,为作一长卷,在座的都入画中。鹤亭忽提出请炼霞唤其七岁幼子也来列席,谓:我辈老矣!有一稚子在,此卷可以多保存一个时期。后来我向炼霞索阅。炼霞道:在十年浩劫中付诸荡然了。
画猫画金鱼的凌虚
凌虚,浙江吴兴人。宋代苏东坡的《赤壁赋》,不是有那么一句:“凌万顷之茫然。”他就取字万顷,画寓榜之为“茫然斋”,这是多么饶有意味啊!
画猫专家,北方有曹克家,南方当推凌虚独步了。他的画猫,以工致胜,工致未免落入板滞,他却不然,越工致越显得生动活泼。一只两只的蹲着,目光眈眈,似乎看到前面有雀儿鼠儿,它蓄势要扑出去抓着的样子,简直把猫画活了,因此“凌猫”之称,脍炙于人口。
画这样工笔的猫,是很费目力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目力的逐渐退化,他便转变作风,改绘金鱼,寝馈其中,锲而不舍。尤其在万隆会议后,周恩来总理把我国的金鱼广赠亚非人民,藉祝亚非人民的和平团结。他兴奋异常,画了很多的金鱼,作为给亚非人民的崇高礼物。他固然是艺术家,又是各种艺术的爱好者,不局限于绘画范围,能广及音乐、文学、戏曲、舞蹈等,他认为这都是值得吸取的营养。对中外古今的舞蹈,他悉心的研究,凝神的欣赏,一再观看朝鲜舞蹈家崔承喜的表演,和世界著名的芭蕾舞,从各种动态,各种姿式,活学活用,移到画金鱼上来,一似古人看公孙大娘舞剑器,及看担夫争道,悟到书法,真可谓异途同归。所以他所画的金鱼,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正正反反,左左右右,都有组织,或浮或潜,或双或只,都有安排,且从真实基础上提高而具浪漫色彩。有时初看似乎不像,但愈看愈像,愈像愈真,貌神结合,成为化工之笔。倘使庄子还在的话,或许再来一个赞叹“乐哉鱼乎”!而画的人虽非鱼,却深知鱼之乐,圉圉洋洋悠然而逝的鱼的乐趣,微妙地从毫端渗透出来,给人活的感觉,美的享受。
他个性是很坚强的,不甘屈服,在四凶专政时,由于他经常画水墨金鱼,被戴上“黑鱼专家”的帽子。他暂时搁笔,在苏州桃花坞从事木刻版画。四凶还是不放过他,白天强迫他体力劳动,晚上处在一间楼梯底下很阴湿的小室里。他一有空隙,便伏在很窄小的桌子上,偷偷地创造人类的精神食粮——画幅,始终没有间断。他备受种种困厄!劳累过度,以致百病丛生,几乎危殆。幸而“四人帮”垮台,重见天日,他又振作起来,锻炼再锻炼,加以心境舒畅,很快就恢复了健康。画鱼外,又画山水、花卉、翎毛、人物,无不超逸流宕,别成风格。苏州工艺美术研究所,聘请他担任指导工作,他在培养下一代的艺术天才中,尽了极大的努力。当代著名书法家林散之老人,用杜少陵句:“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写一联赠给他,他把这联装裱后悬诸壁间,借此自励。
指画巨擘滕白也
滕白也这位艺术家,去年恰值八十高龄,耳聪目明,外出不须持杖。讵意夏间不慎倾跌,损伤胫骨,此后偃蹇床笫,及冬逝世了。
他单名圭,以字行,上海市人。生于一九〇〇年,七岁喜画,一无师承,东涂西抹,居然打定了他的艺术基础。自幼家贫,小学毕业后,由牧师周文敏的介绍和资助,入东吴二中读书。一九二二年,以成绩优良,得免费进东吴大学。后留学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习雕塑,又进修硕士学位,塑该校矿学院采矿全景,以建筑浮雕代替硕士论文。又从西雅图东游纽约,沿途在芝加哥、旧金山等地的博物馆举行画展。既抵纽约,为长岛儿童博物馆塑马可波罗会见成吉思汗蜡像。复由司徒雷登推举,获燕京大学奖学金,入哈佛大学研究院进修博士学位,论文题为:《流散在外国的中国文物的调查和评价》。一度在英国,任皇家美术、科学、贸易学院院士。回国后,任燕京大学文学系美术史论讲师。返沪,设立白也雕塑绘画馆,兼上海美专及沪江大学美术讲座。一九三五年,南京塑造孙中山巨像,他参加竞选,名列第一,旋应聘中山文化教育馆雕塑专员,所造公私铜像,遍见京沪各地。
抗日战争时期,他足迹辗转于桂林、重庆、成都之间,饱览西南各地雄伟秀拔的山水,开扩了眼界,深深地感到举世推崇的大小四王画幅,未免公式化,既不够现实,更谈不上浪漫,呆板地守着古法,没有些儿活气。他便以造化为师,真山水为法。可是他除山水外,还画花卉和翎毛,那怎么办呢? 他定居后,在庭院间,杂栽各种花卉,英英艳艳,姹紫嫣红,满目芳菲,绿映几。同时又蓄饲着许多禽鸟,小如绣眼芙蓉,大如竹鸡鹌鹑,用铅丝扎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网儿,任它栖止,任它飞翔。清晨对着,细察它的动态,举凡一饮一啄,一敛一展,在脑幕中留着很深的印象,然后挥毫点染,便活泼泼地充满生气,自有好鸟枝头亦朋友之概。
一次,他看到邻家窗上,黏着一幅指画,觉得指画也是画的品种和技法之一,是值得采取仿效的。但一般作指画的,什九带着江湖派的庸俗气,不登大雅之堂,这不是指画本身问题,而是作指画者的胸襟和修养问题。那就不妨把笔墨的技巧,运用到指儿上去,化庸为奇,化俗为雅,他便抱着决心,作起指画来。一方面借鉴于前人聋道人、金蓬头和高其佩的遗缣剩稿,尤其高其佩卓然成家,张浦山称他指画“有黄初平叱石成羊之妙”(《画征录》),又称他所作指画:“雨烟远树,蓑笠野翁,云气拂拂,更为奇绝。”他取法乎上,经过临摹阶段,为日较久,复从高氏成法中蜕化出来,创造出自己的新风格。他的指画,不仅用指,更用指甲指背以及掌心和掌侧,能作巨幅的山水,也能作小幅的花卉,有横的,有直的,有墨的,有设色的,那重峦叠嶂,崇兰香茝,气势神韵,往往笔所不能到而指能尽其特长,使人难以想象。他常画的是荷塘鸳鸯,红苞翠羽,相映生姿,那残破的荷叶,辣辣的几下子,鸳鸯的双睛,似睡非睡,尤为神妙,塘畔的蔓草,高低错落,在劲挺中具有战胜风饕雨虐的意味。画就题款,也是用指代笔,取其浑成一体。他作指画,必须列置若干盆的清水,因为用墨用胭脂,用藤黄,用花青以及赭石、白粉,都须洗净了手,才得一一运用,动辄作一幅画,把若干盆的清水都洗涤了成为浊水,如此惯常了,也不觉得麻烦,反以为挥洒自然、而胜于三寸毛锥子了。
四凶横行时,认为他常作黑画,又和欧美日本各国人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然不轻易放过,强迫他体力劳动,这种生活,整整过了十年。他的夫人,惑于所谓“划清界线”之说,提出离婚,各谋生活,这种精神痛苦,也是受不了的,幸而四凶恶贯满盈,他才得恢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