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妹子跳过那个小蛮腰!放了寒假,苏小茶的肚子还不怎么明显,她和王子航上了那辆出租车,没心没肺地向苏妈妈挥手:“妈妈,我三天后就回来!”
出租车内的苏小茶一路上看风景,和身旁的王子航说笑,一点都不寂寞,但是越走路越崎岖,车开始颠簸。
苏小茶孕期反应没过,下了车呕吐了好几次,最后发展到喝水都会吐。
期间接到苏妈妈的电话,苏妈妈担心地问路上好走不好走,苏小茶在路上有孕期反应没有。
苏小茶每次回王子航的老家都有穿越时光的感觉,一步步退回到了五十年前。
他们先到了矿上。
黑漆漆的夜晚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吓得苏小茶紧紧拉住王子航的手。她知道自己是为了陪他尽责任,让他父母脸上有光,让他父母高兴。
王建平在矿山上工作过,那里其实也是一个自然村,他见到王子航带着苏小茶回来了,高兴得合不拢嘴。
婚礼办了两次,一次是王子航父亲矿上工作过的单位,一次是在老家。
在单位办婚礼倒也简单,在矿上的大食堂里办,请了矿上所有的人大吃了一顿。席间苏小茶和王子航敬酒,酒味儿熏得她又想吐了。
她穿了一身红衣服,确切地说是红棉袄。头发盘成了发髻,上面插了粉红色的绢花,要多土有多土,要多俗有多俗。
每一张桌子旁坐的都是矿工,他们都是粗豪汉子,一个个高声说话,震得她耳朵疼。
“听说这个妹子还上过电视机?”
“跳过什么舞?”
“就是那个小蛮腰!”
这个时候,苏小茶才体会到什么叫掉价!为了王建平的脸面,为了他脸上能够有光彩,自己和王子航成了展览品。
王建平却很高兴,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回到了自己工作过的单位。人家都这么说:“看人家王师傅,生的儿子那叫一个争气!人家上了大学,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读博士。如今带回来的媳妇还上过电视!听说差点儿就成了大明星呢!”
群众都非常有想象力,那语言都十分有煽动力。
其实她很想逃。
有人想和新娘子喝一杯,王建平适时出现,替她挡住了。
好在这些工友们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吃上,恨不得把盘子也吃了。苏小茶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矿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五点多,天还没有亮,王建平叫了一辆车,苏小茶昨夜根本就没脱衣服,马上就起来了。匆匆洗漱之后出来一看,发现竟然是一辆面包车。她对车的牌子不懂,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面包车,心想着任务完成了一半,再去老家表演一回就可以打道回平州了,心里倒也喜滋滋的。
自己难道没有表演过吗?当初跟着戏曲学院的经纪人师姐转战各城市,演出一场得到五百块的收入。其中有艰辛也有汗水,自己跟着王子航表演一回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小茶没有想到,爱情是浪漫的,婚姻是严肃的。而婚礼,竟然是荒诞的!
在老家的婚礼上,全村的人都来了。不仅是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别的村子里的人也都来了。
这天早晨,村里的女人都帮着张美兰蒸馍,煮粉条。从早晨六点开始,鞭炮就响个不停,四里八乡像赶集一样来到了这个村子,把王家的小院落挤得满满的,在院落外面王建平又摆上了几张桌子,邻居拿来了好几个凳子招呼人们坐下。
有人在议论:“这个新媳妇长得太嫩了,不知道能不能生养。”
“作为女人家,不生养就没用了。”
“听说有工作呢,能挣钱!”
“挣钱?城里只认得钱,到了咱们村里要钱干啥?有块地就行了。”
苏小茶这小半生过得很幸福,不知道居然会有这样的大山,山里没有土地,都是石头,而石头缝隙里生长的花椒树就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生活来源。苏小茶听王子航说过,他上小学时要翻过大山,去镇子上学。有一天他去了矿上,矿上有一所小学,老师看到他的作业本很惊讶,找到了王建平,说你这个孩子很聪明,到我们的小学里上学吧,要不可惜了这娃。王建平点头答应了,于是,王子航离开了镇上的小学去了矿上的小学,他一直是学校里的第一名,永远的第一名。
村子里有个风俗,新媳妇和新郎要在村里走一圈。苏小茶和王子航在村里走着,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一处空旷地带,一个硕大的石碾子摆在空地中央。
“这是?”苏小茶睁大眼睛。
一个叔公模样的人站出来说:“推碾子,推完了你才是我们村的媳妇。”
苏小茶转头看王子航,只听他说:“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
苏小茶看着那巨大的石磨,巨大的碾子,木质的长把,心里发怵。
“把这个碾子推三圈,这里的新媳妇儿都这样。”人们开始喊。
众目睽睽之下,苏小茶只好过去推碾子。
她发现石碾子是那样的沉重,推不动啊,而她的额头上已经见汗。旁边看的人已经开始起哄。
“新媳妇没劲儿啊!”
“看着好看,不中用。”
“哈哈哈哈!”
王子航看不过去,说:“我来推吧!”
马上有人拦住:“三哥你不能动,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许护着新媳妇!”
“推啊!推啊!推不动你就不是我们这的媳妇。”有人喊着。
“城里来的女子就是不行!”
苏小茶脸色煞白,额头见汗,她只推了一圈半,就推不动了。
在闹哄哄中,还是叔公打圆场,大家于是继续往前走。好不容易混到天黑,回到了被王建平和张美兰夸成了天宫的窑洞中,张美兰拉开了灯,说是为了你们来,我给你们换了一个四十瓦的灯泡。
“你看这个好窑洞啊,你看这灯泡多亮,看我们给你们置办的家具,看这新被子,你们不来住多可惜!”张美兰说着。
苏小茶发现张美兰对这片土地太有感情了,对他们盖起来的窑洞太有感情了,他们对山里的家的热爱和对城市的痛恨让苏小茶想说:为什么不给他们家的大门上挂一块匾呢?匾上就写“热爱家乡”四个大字。他们可是当之无愧啊!
住在老家的窑洞里,四壁潮湿,而且没有粉刷过,一角竟然长了一簇狗尾巴草。
窑洞里很潮,被子都是湿漉漉的,苏小茶都不敢脱衣服,王子航安慰她:“住几天就回去,婚礼是给父母一个交待。”
苏小茶奇怪,不是说一天吗?怎么又变成几天了呢?
王子航欲言又止,他回来就被父亲训了一顿,说要住满一个月,住到苏小茶上班才能回平州。
这里的取暖方式是一个大白铜火盆里面烧着木炭。要以往时的苏小茶发现美的眼光,她必然对那个大白铜火盆是喜爱的。可是如今,她只想念家里灰扑扑的暖气管子。
她想:怪不得有一种刑罚叫流放。她在这个村子里根本就没法生活。
这时,王建平在窑洞门口说:“你们一个上学一个上班,我管不了,但是放假必须在家,这里才是你们的家。”
苏小茶打了个哆嗦,住几天都受不了,一直住就更要了自己的命了,自己没有那种超级强悍的体格啊。
门外,张美兰抱着一个大笸箩,说出多少年一直唠叨老伴的话:“都怪你!让他念书!如果他不念书,他和媳妇就守着咱两老过日子了。”
嗖地一声,一个大壁虎擦着苏小茶的脸跳过去了,吓得她尖叫一声。王子航安慰她说:“没事没事,壁虎是吃蚊子的。”
晚饭是在院子里面吃的,四壁都是山,只有院子里是平地。每人一大碗面条,照例没有蔬菜,一个大海碗的面条上面撒了一些粉丝,这就是菜。
张美兰的声音很大:“你看这里多好,有山有水,不比外头好?”
苏小茶也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话,但是看她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她是真心想把自己和王子航留下来。她知道王子航的名字是他自己上了高中以后改的,以前的名字可以作为具有乡土气息的小名来叫。
王子航听不过去了,说:“算了吧,城市里可方便了,物资丰富。你忘记了邻家的城里亲戚来,小女儿想吃冰淇淋,这里没有,她想得直哭的那件事了?”
张美兰生气了,她大声说:“城里人只知道吃好喝好,到死了一烧,哪里比得了我们有一块地!”
“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管自己是烧还是埋?”王子航不愿意他妈妈这么说话,特别是对苏小茶这么说话。他特别感激苏小茶,她低头吃饭什么也不说,要是换成李婷婷,不知道要争执成什么样。
苏小茶在闷头吃,她知道这里不能剩下饭,于是使劲吃使劲吃,好不容易快吃完了,又被人在碗里盛了一大勺粉丝。她抬头一看是张美兰,张美兰说:“闺女你太瘦了,粉丝是菜,多吃粉丝,粉丝养人。”
苏小茶捧着碗欲哭无泪了。在平州,她吃一碗红油米线都被人说成是不上档次,吃肯德基被说成是吃垃圾食品。这粉丝什么时候成菜了?如果粉丝是菜,那些蔬菜是什么?
苏小茶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跑到没人的地方扶着一棵树,翻江倒海一般把刚才吃的面条粉丝全部吐出来了。
紧接着,她感到一股热流在两腿间涌出,一股接一股。她没有经验,心慌了。
腹痛如绞,一股一股的热流在双腿间,这是怎么了?
王子航跟了过来,看见她脸色煞白,满脸都是汗水,问她怎么了。苏小茶有气无力地说:“我好像是……流产了。”
原来一股接一股的热流是血。
王子航把她抱回了窑洞,请了乡里的一个医生来看,流产掉的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四个半月了。
苏小茶躺在土炕上,连呻吟都发不出,她有痛经的毛病,她发现流产的宫缩比痛经疼上万倍。
“自然流掉吧,不用刮宫了。”医生倒是个见过世面的。
“这就能掉?”张美兰很奇怪。
“她是不是干了什么重活儿?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医生是外面城市过来援助山里诊所的,不几日就回城了。“现在只能是自然流,注意不要让她再受刺激。”
医生要走,张美兰和王建平都去送,王子航也要去送,却被苏小茶拽住了,只听她低声说:“回家……”
她选择他是因为他人好,能够和他波澜不惊地过日子,没想到和他在一起的生活如此惊悚而且让她付出了血的代价。
她与他在一起,因为不懂保护措施,她在新婚第一夜就怀上了孩子。
然后,她去他家里办所谓的典礼,典礼中有个环节是让新媳妇推碾子,导致她流产了。
张美兰知道了之后,吃惊不已:“推个碾子就能流产?我怀孕八个月还在推碾子压麦子。”
旁边一个妇女说:“我怀孕五个月还从沟上跳过去呢。”
“这是啥身子骨儿啊?”
“这样就能掉?我还指望她给我们家多生几个呢。”
“这样的媳妇我们家可不敢娶,敢情就这身子骨!我也不羡慕你们家了!”
议论声从门外传来。
苏小茶躺在窑洞里,王子航去联系出租车了。
依张美兰的意思就在家里养着,烧几把头发喝了就能止住血。
见王子航和出租车司机一起来了,王建平沉着脸,正色说:“这个娃掉了,可惜了,你们以后可要多生几个。”
王子航没有说话,进了窑洞把苏小茶扶出来,王建平又安抚她:“咱家人丁单薄,你只要生两个以上,第三个可以让他姓苏。”
王子航听不过去了,厉声说:“爸,别说国家政策不允许,就算允许,姓什么这个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人家也不稀罕姓苏。”
王建平大声说:“可以偷生。生一个孩子我抱回山里来养着。你们在外面,家里总得有个孩子给我们顶门立户。不要让孩子读书,你读书就读错了,家里的好窑洞总得有人住。”
苏小茶发现了王建平和张美兰纠结和执着的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让她多生,另一件事是家里的几孔好窑洞他们不去住不行。张美兰说你上学不回家住窑洞,工作了总得回来住住。将来退休了,你就回来住窑洞。
张美兰说得煞有其事,绝对不是开玩笑,她说:“城里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人死了不是埋的,而是烧的。现在有工作没办法,只要退休了就回来住,这几孔好窑洞千万别让它塌了,这才是家!外面的不叫家!”
苏小茶听得目瞪口呆,内心彷徨。她都无法跟张美兰沟通,张美兰一提起城市就是一脸的痛恨:“那叫个啥地方?人比蚂蚁还多,看着还恶心呢。哪里像咱们村里,清清气气的,一整天见不着一个人呢。”
张美兰诲人不倦,向苏小茶灌输着山里好的观念。
但是苏小茶现在没有力气和她说话,她流产了。
王建平和张美兰唉声叹气,让他们感到不高兴的事情是城里女孩身体就是弱,看样子还不肯多生。
苏小茶对于流产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怨气,她本来就不想这么早要孩子,而且她教的是戏曲和舞蹈,身材就是本钱,没了好身材还怎么教课?
她也不敢去医院做流产,因为她听说流产手术比生孩子还疼。去了一趟山区,把孩子流掉了,她还在窃喜自己能多过几天自由潇洒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