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在今天,在2010年4月22日,当看守所沉重的大铁门缓缓打开时,会出现一幕令所有人都落泪的生离死别。
父亲紧紧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悲痛欲绝。
儿子睁大天真的眼睛,仔细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他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
父亲这样叫着:“儿子,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啊!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你爸爸,爸爸对不起你……”
窗外阴雨连绵,屋内哭声一片。
这个抱着儿子不放亲了又亲的父亲叫李全,今年三十八岁,因贩毒被捕。当他被关进看守所时,妻子已怀孕七个月。丈夫被捕让妻子受惊吓早产。想不到生下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儿。因为早产,一个孩子不幸夭折。医院千方百计抢救,总算保住了另一个孩子。李全知道了这件事,半宿半宿地哭。当儿子长到十一个月的时候,他被一审判死。他神情恍惚,不言不语,清晨四点就爬起来坐着。他的痛苦,让戴所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戴所,看守所所长戴晓军。长鼻子长脸儿,大眼睛大个儿。从警二十五年,一口丹东话。管傻叫“彪”;管冤大头叫“抓先生”,坦率又幽默。他不太爱笑,但一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儿,嘎嘎嘎!嘎嘎嘎!像个天真的大娃娃。发起脾气挺吓人,脸拉得老长,吼声如雷。他喜欢穿西装,但说实话他穿西装不好看。为什么?太高太瘦腰太细,撑不起来。他天生就是穿警服的料。警服只要一上身,一个字:帅!大檐儿帽再斜着向下一压,那叫英俊,那叫威风。他好学,一丝不苟,非弄出规矩不可。跟他年轻时当过木匠有关。点是点,线是线,一根发丝都不能差。朋友送他一幅十字绣,王羲之的《兰亭序》。他有本事连续三晚上研究到半夜两三点,直到弄懂每个字的读音、字义,张口能背了这才算完。然后逢人就问,你知道“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是什么意思吗?被问的十个有十个答不上来。他就耐心地讲给你听,直到你点了头,他又笑着问你另一句了,你知道“齐彭疡为妄作”是什么意思吗?人家更蒙了,他又接着讲解。透着热心,透着友善,也透着真诚。这就是戴所。
常挂在他嘴上的是“俺‘家’那几百口子……”
谁呀?
鸭绿江畔,帽盔山下,看守所占地二万九千平方米,属大型看守所。月押量超过五百人。“俺‘家’那几百口子谁也不能出事!”戴所身为所长,把在押人员当成家人,把看守所当成家。他办公室隔壁有间屋,放一张床,立俩柜子。一柜子书,一柜子换洗衣服,就这么过上日子了。星期天一个人躲在水房里,哗啦啦,哗啦啦,干什么,洗衣服。有人计算过,2010年一年,全加起来他才回家二十六天。每天蹲在监区五六个小时。这儿看看,那儿看看;问问这个,问问那个。谁叫什么,为什么进来;谁是重点,谁是病号;几个心脏病,几个糖尿病,糖尿病里又有几个扎胰岛素,他能一口气说出来。
现在,李全有了心病,戴所深感不安。他找李全谈心,李全哭着对他说:“我没有别的想法,就希望在死前看看儿子,哪怕看一眼也好……”
听李全这样说,戴所也有了心病。
不管犯了多大罪,他毕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两个孩子已经没了一个,剩下这一个如果死前不能见一面,这不是人间悲剧吗?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在丹东看守所上演。一定要帮助他实现临终愿望,让他情绪平稳地过好每一天。他平稳了,同监人也会平稳。法律规定在案件没审结完时,要避免因在押人员会见外人而出现串供、翻供或其他意外事件发生。那么,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由女警官抱进看守所与生父见面,是不会发生上述问题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拼尽全力去努力。
拿定主意后,戴所一次又一次联系,走访法院、检察院、公安局,请求法外施仁,网开一面。他的善心最终得到回应,这些单位依据本案具体情况,同意李全与儿子见一面。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
副所长王晶带女警官们来到看守所大门口迎接。当她们看到天真活泼、不哭不闹的小男孩儿,都高兴地叫着跑上去,轮流抱着,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戴所事前特别嘱咐管教魏红召,让他给李全换上一套新衣服。他说,父子俩要照相留念,穿着囚衣不好看。
于是,催人泪下的一幕开始了。
父子相见,生死离别。是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在场人无不失声。会面时间一延再延,父亲、儿子紧紧相连。终于,要分手了。看着儿子要被抱走,李全哭喊着拼命抢上前去。要再亲亲,要再抱抱,要再看一眼。脚下的铁镣哗啦啦,哗啦啦。令人心惊,叫人心碎。
儿子走远了。儿子消失在走廊黑暗的尽头。
李全睁大泪眼,在人群中寻找戴所。他要感谢戴所,他要给戴所跪下。可是,他没有找到戴所。他扑通一下栽倒在地上。
这时候,戴晓军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静静地,他点燃了一支烟……
自打见了儿子,李全格外安心。玉树发生地震,他主动捐款五百元,还表示,如果到了那一天,他要走了,就把遗体捐献出来,用最后的努力忏悔罪过,回报看守所,回报戴所。他的家属特别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两行金色的大字:“心为民所想,情为民所系”。
这是看守所得到的第111面锦旗。
“得给这些人希望。”戴所事后对我说,“谁都不易!谁没父母儿女?谁没犯错的时候?这些人原来大都是好人,一失足千古恨。他们犯法,有法律管着。但到我这儿,得让他们吃好、住好,别死人,更别跑人。同时,还要让他们生活在希望中。人没希望就成了绝望,就会出事。哪怕被判了死刑,也要想办法满足他们的愿望,让他们在死前尽量过得快乐。让他们带着感恩去死,而不是带着怨恨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