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赫锦接到王敏的电话时,已是夜里近十点,她正想扔开杂志入睡。王敏说,苏姐,睡了没?苏赫锦心里动了一下,感觉这一声称呼挺怪,有内容。王敏比自己大两个月,什么时候叫过姐?她故作墉懒地说,刚睡着,叫你这么一闹,这一宿怕是别想睡了,我最怕觉头被人打断。王敏说,那就别睡了,你马上打车到乘务员公寓来,今晚这个班你替我出,帮我一个忙,那个谢字,我哪还好意思说,就等日后实际行动吧。人不求人一般高,原来内容在这儿呢。苏赫锦问,还没走啊?王敏答,这种临时列车,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个准儿,接续的那趟车晚点了。我们八点钟就来乘务员公寓待乘,总算有预报了,十一点进站,您抓紧来吧。苏赫锦说,王姐可能不知道,我是明晚的班。王敏说,知道知道,咋会不知道。可车间主任说,这头一班,除非我请动你的大驾,你明晚的班,车间负责调整。苏赫锦又问,你家里有情况,早点跟段里说嘛,怎么还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王敏说,这话刚才主任也批评我了。我实话跟姐说,我那个小孙子突然病了,他妈又正巧出差在外,我儿子抓瞎了,急三火四地给我打电话。我若是已经出乘了,别说小孙子病了,就是家里失火,我也只好认了,可这不是还有缓儿嘛,姐就快来救救场吧,行不?
同事遇上这种事,又这般苦求,只得应了。世上有些事,公家派不如私下求,领导们都明白这个理儿。放下电话,苏赫锦连被子都没叠,忙着穿衣蹬鞋,又跑进厨房,将水阀和煤气阀彻底关闭,匆匆出了门。好在家里只她一个人,王敏是不是也算计到了这一点,才求到她呢?
两天前,客运段突然电话通知,马上到段小会议室开会。那个地点挺神秘,也挺诱惑人,小会议室嘛,平时都是召开段党委会、段长办公会或来了重要客人才动用,好比紫禁城里的太和殿,寻常百姓哪得一进啊。册开手指算算,自己人路三十多年,正儿八经地坐进去开会,也就两次。一次是三十来岁的时候,抗灾抢险立功,省电视台采访录像。再一次就是局里来人找优秀党员座谈,那时都四十出头了吧。记得那次正巧与闺女的家长会碰在一起,段里死活不给假,气得闺女好一顿哭。没想一晃十多年过去,闺女都当了妈。及至坐进小会议室,才知赴会的都是与自己情况一般无二的假退职工。客运车间主任主持会议,主管客运工作的副段长讲话,意义啊、职责啊之类的讲过之后,其实就一个事,春运开始了,尤其是春节前这一阵,客流激增,铁路局加开临时列车,落实到北口客运段的任务,就是从后天起担负L805/6次的乘务任务。鉴于段里的客运员工都奔忙在千里运输线上,一时再难组织调派有生力量,段党政领导经过反复研究,决定动员不乏乘务经验的假退职工即时披挂上阵,充实到客运生产第一线。假退嘛,就不是真正退休,当运输生产还需要的时候,还得实打实地冲上去,类似于其他企业的放长假,册着指头过日子,熬到法定退休年龄那一天。
听了将要重返战场的消息,人们最初表现出来的情绪多少有些亢奋。副段长的话音刚落,小会议室里就炸了锅,人们喊,这得组织起一个车队呀,一个班两夜一天,回来总得在家再休几天,一个班次就得二十多人,在座的这几头蔫巴蒜哪够用?好开玩笑的曹保乐喊,大主任是不是把我们当成孙猴子啦,揪根汗毛一吹,就变出一帮小瑚孙?可我们身上虽也长汗毛,但真不是猴子呀!在人们的笑声中,车间主任解释,说段长刚才说的只是核心、要点,有些情况我还要给大家详细说明。局里的命令是昨天夜里下达的,段领导立即研究落实,制定方案。因为时间紧迫,第一班后天晚上就要出乘,出乘前这段时间,同志们要重温业务,还要养足精神,我们要保证先把第一拳稳准狠地打出去。待时间从容些了,段里还将召集更多的老同志来段里开会,再具体落实第二班、第三班。这个召集开会的通知现在正在往外发。可以后天晚上第一班走的,现在就报名,家里有些事情要安排料理一时走不开的,也可以安排到此后的班次。我把老底都交给各位老哥哥老姐姐,凡是今天请到这里的,据我们了解,不仅光脚利身、身体强健、召之即来,还都对乘务工作充满热情、来之能战。相信大家一定能全力支持我们的工作。曹保乐又接话,说领导少说了最重要的一句,战之必胜。人们又笑。
接下来是报名。抢了头彩的是曹保乐,紧随其后的是邹丽华、刘慧??进了会议室就坐到副段长身旁的王敏看了苏赫锦一眼,也表态说,非常感谢路局领导和段领导对我们这些将老未老的同志的信任。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后晚首乘,可以视为战场上突击部队里的尖刀班,我愿意接受这个光荣而神圣的任务,并保证圆满完成,绝不辜负各级领导的期望。苏赫锦岂能读不懂王敏的目光,其实刚才听段长讲话,她打眼一扫在座的这些人,心里就明白了。段里发通知来开会时,留有余地了,按时下的乘务编制,一个乘务组十余人足矣,来开会的却是二十多;一趟列车一位列车长,以前当过列车长的却是王敏和她两位,而且都多次获得过各种荣誉称号,可视为段里的王牌。人家既已报了名,自己再争先恐后的什么意思呢。她站起身,抓起了挎包,对车间主任一笑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已去医院挂了号,如果没有另的事,就提前退席。关于乘务任务,我服从段里安排,无论哪天哪班,提前电话告诉我就行。还在兴奋劲儿上的曹保乐追上一句话,不是大姨妈来了吧?苏赫锦扭头横过去一眼,回道,你大姨奶来了。人们哄堂大笑。有人说,都这年纪了,更年期早过了,谁还大姨妈呀。哈,人到了这般年纪,男男女女在一起,不羞不燥的,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防了。
坐在出租车上,苏赫锦有些后悔刚才的应诺是不是过于轻易了,自己又何必这般急三火四。如果不答应呢?反正动员会上自己也当众说了身体不好,那是不用再打草稿的现成理由,段里假退下来的列车长几十位呢,且让王敏再去求,别人不应口,她自然还要找自己,到那时再答应也不迟嘛。说实话,在北口客运段工作这么些年,苏赫锦一直跟王敏不睦,但只限于心里,面子上却是敬而远之的。她看不惯王敏那种凡事都要唱高调的做派,出乘就出乘叹,用得着意义和信任那一套吗?都假退在家两三年了,这毛病怎么还没改呢。再有,就是王敏的上层路线,只要大领导上车了,也不管是铁路上的,还是地方上的,她肯定都要迫到软卧包厢去,立正敬礼的,还正儿八经地汇报列车上的情况。人家是出差或旅游的,正巴不得躺下身子伸伸懒腰呢,稀罕听你那四六不靠的汇报?可也别说,王敏硬是靠那套打法,那些年还当了一届市里的政协委员,要不是段领导玩“跷跷板”、搞平衡,自己的那些荣誉怕都会落入她的囊中。当然,王敏的小孙子突然生病,儿媳妇又不在家,当奶奶的火急上房,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唱高调,更不是走上层路线,再袖手旁观就显得咱小家子气,不厚道了。何况,打心里说,自己也愿意担当乘务,不然,一个人在家闲待,日复一日地,也是太闷了??
2
到了乘务员公寓,苏赫锦还没来得及和乘务员们寒暄,王敏留下来的崭新员工装也还没来得及换上,车间主任就把她单独拉到了另一个房间。车间主任说,苏姐,你能来带这个班,我心里特高兴,也特放心。苏赫锦笑说,你这两年嘴巴练得不错,挺甜啊。什么意思,快说,我正忙。车间主任说,我说的是真心话,老同志重返战场,我巴不得你第一班出乘,发现新问题,积累新经验。车间主任曾是转业兵,入路后跟苏赫锦一个班跑过几年车,后来当了列车长,又当了车队长和车间主任。男人嘛,年轻,脑子活、进步快,真的让人羡慕。苏赫锦一直把他当成小老弟,说起话来就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说不就是出乘嘛,还用得着大主任亲自送啊,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指示?主任说,今天我还真送对了,王敏家有急事,有些话我必须特别提醒提醒大姐。业务上的事,你经验丰富,我就不多说了,我要强调的就是两个字,稳定。现在社会上的事很复杂,各行各业、上上下下的领导都在千方百计地维护稳定大局。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们都务必一切以大局利益为重??
车间主任还要往下说,公寓管理员跑来通知,L806次列车车体马上进站,送站的中巴车也已候在门外,请乘务员马上出发。车间主任急急将大家送上中巴车,站在车门外再次大声对苏赫锦说,别忘了那两个字,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回来时咱们再详细聊,段里等着你们第一班的宝贵经验呢。苏赫锦大声道,放心吧,我记下了。
中巴车往车站奔,一直送上站台。老同志们又兴奋起来,说真是鸟枪换炮,咱们也享受享受空姐待遇,以前出乘,不管下多么大的雨雪,都得提着乘务包往车站跑。曹保乐笑哈哈地泼冷水,说摸摸脸上的老褶子吧,叫空奶还差不多。也别光知道美,宿营车取消了,一个人拿俩车厢,有你抹大鼻涕的时候。有人反驳说,拿俩车厢怎么了,不是不管卫生上的事了吗?
L806次进站,不是绿皮车,有空调。这又让人兴奋,不用添煤掏灰捅炉子了。可车厢里却吐出滚滚的人流,直涌向出站地道。还没等旅客彻底下净,保洁员就冲了上去,检车师傅也下了站台叮叮当当敲打起来。哦,明白了,原来冈1]才这趟车还在载客运行,为了输导客流高峰,便简化了整备出库这一环节,又变成了L805次。歇人不歇马,就是这个意思啦。
利用旅客上车的那点时间,苏赫锦钻进列车广播室,匆匆换上员工服。段上没再给假退职工订制员工服,王敏这身肯定也是现领的。好在她和王敏在身高和胖瘦上都差不多。可衣服穿上身,还是感觉有点紧,想一想,也难怪,在家这几年,敞开胃口吃,由着性子睡,也不像有些中老年人那样爱活动,不胖才怪呢。急着扒去贴身的羊绒衣和羊绒裤,再将员工服穿上,感觉好了一点。门后镶着穿衣镜,照着看了看,这才想到出来时太急了,还素面朝天呢,头发根也齐刷刷地白出一层,原打算明天早晨就去煽炯呢。也不是图美,列车是铁路的窗口,列车长则是窗口露出来的那张脸,职务需要,不可将就。可刚把眉笔和口红摸出来,门就咚咚地响了,甲列员刘慧在门外喊:“车长在里面吧?有个孕妇,上站台时又跑又挤,身体不舒服,家属请求办卧铺!”
甲列员是专职负责补票的,也协助列车长处理一些紧急事务。刚才,苏赫锦钻进广播室前,就叮嘱她暂留在站台上。苏赫锦隔门喊:“先送餐车吧。”
刘慧说:“送了,可眼下餐车都承包了,哪还听咱的呀。”
“那就送卧铺,先在边座上坐,等开车后再说。”
“哪还有卧铺车呀。三节硬卧,都卖座票了,比硬席车厢还挤还乱呢。”
一股火腾地冲上来,苏赫锦恨恨地喊:“那就还送餐车。务必先让人坐进去,开车后保证不影响他们做生意!”
哪还有心化妆,苏赫锦将眉笔和口红塞进乘务包,冲出了车厢。站台上的旅客发现了这个佩戴菱形臂章的人,立刻前围后堵,基本诉求都是要卧铺,或说有老人,或说有病人。可临时列车嘛,临时开通就是为了缓解客流压力,软卧车厢没挂,行李车也没挂,三节硬卧车厢都改作了硬席车,下铺坐人,一席卖四座,上铺当成行李架,中铺折上去,不然旅客直不起腰。苏赫锦一边急匆匆地往卧铺车厢走,一边对尾随在她身边的旅客不厌其烦地说,你们的困难我理解。你们先上车,等开车后再慢慢想办法。
总算冲到了硬卧车厢,苏赫锦沉了沉气,努力让自己的脸上恢复微笑的模样,然后用眼睛撒目了几个铺位,选出旅客都是中青年的一档,摘下帽子,深深地躬下身去说,各位兄弟姐妹,我是列车长,欢迎乘坐本次列车。正值春运,列车上难免拥挤,相信大家理解。我现在有个请求,因为车上有位老人,八十多了,还有一位孕妇,确须关照,恳请兄弟姐妹们能不能到边座上休息。我知道这确是委屈大家了,但临时列车上的条件确实有限,只能请求各位献出爱心,伸出援助之手。我先谢谢各位了。说完,再鞠躬。静了一会场,有人说,你们不妨把中铺放下来让人躺,我们宁可直不起腰。她再笑着回答,铁路总公司有明文规定,当硬卧车下铺改作硬座使用时,为了保证旅客安全,中铺是必须吊起来的。如果哪位觉得坐边座实在不舒服,需要躺下休息的那两位旅客手里有硬座票,麻烦您去他的座位上坐,可好?
那深深一躬很重要,比恭恭敬敬的举手礼更显真诚,中国人认这个。那一声兄弟姐妹也很重要,比称各位旅客更显亲切。果然有人表态,说列车长都是白头发一把的人了,难得还这么为旅客跑前跑后,不就是在边座上坐一坐嘛,以前站一宿的罪也不是没受过。苏赫锦忙道感谢,心里却不由一动,原来这头发不煽也好,道具的作用不可低估呀。
3
列车启动,出发就晚了两个来钟头,但愿明天返程继续晚一点吧,都是扔下五十奔六十的人了,到乘务员公寓好歹睡上一觉歇歇乏,要是明晚返程正点,掐头去尾的,那就相当于连轴转了。
苏赫锦离开卧铺车厢,对跟在身后的刘慧说,你马上去办公座席,估计要忙上一阵了。车越晚点,需要补票的越多,都憋到这趟车上来了。刘慧嘟咕道,一个机动铺位都不给留,真是的。苏赫锦笑道,没有机动,心里倒也清静。通知卧铺车厢,不见咱们俩的亲笔字条,不可放任何人去边座上坐,咱们得给老弱病残留出点余地。向前走了几步,苏赫锦又退回去,对刘慧说,餐车那边有什么情况,你也留心点。刘慧点头说,明白。
刘慧拨着乱哄哄的旅客,向办公座席走去了。始发开车这一阵,是乘务员们最忙的时候。列车长忙着应对特殊困难旅客的请求,甲列员忙着办理补票,其他乘务员关闭车门后,也要急着处理车厢内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旅客们骤然聚在一起,或因座位,或因行李,一时情绪失控,极可能争吵起来,动起拳脚的事也常见。苏赫锦从前面车厢往后走,一节一节地巡查。还好,乘务员们都很自觉,正帮助旅客将行李架上的物品摆放整齐,那不光是为了整洁好看,也防着列车晃动,物品滚落下来伤及旅客。尤其是9号、10号车厢,旅客们基本归座,已有人掏出食品果腹了。苏赫锦在调兵遣将上有经验,7号至10号车厢位于列车中部,拥挤度肯定首当其冲,这两节便派了老魏和曹保乐,到底是男人,个子高、力气大,手脚也麻利。苏赫锦走到正擦汗的曹保乐身边,夸奖道,老曹,咱们这个班,就你和老魏两个男子汉,多受累吧。曹保乐笑道,把那男子汉改改,叫老汉。可我这个老汉最缺的就是眼力见儿,领导想让我们往哪儿冲,说话。苏赫锦刚想再说什么,突觉嗓子眼痒,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曹保乐说,刚才是不是就穿这身在站台上跑?都什么时节了,还想美丽冻(动)人呀?苏赫锦说,王敏留下的这身衣裳,有点紧,我把里面的毛衣毛裤撤下去了,这一阵忙的,真还忘了。
两人正这般说着,就听11号车厢哄乱起来,还有人在嚷,扭头望,许多旅客站起来,黑压压的只见一片人脑袋。苏赫锦转身急往11号车厢挤,曹保乐也跟了上来,还一边挤一边往后拉苏赫锦,说小小阵仗,何须主帅出阵,先看俺裨将的。苏赫锦让他上前,说把你的帽子摘下来,给我。曹保乐说,正当班呢,戴着吧。苏赫锦说,别废话,摘下来,给我。
11号、12号车厢的乘务员是邹丽华。邹丽华个子矮,人又瘦弱,整理行李架时便调动两个积极性,见行囊轻巧些的,她便请旅客起身,自己站到座位上去,为这,她手里还抓了一片垫脚的纸壳;见到较大物件,她便指挥旅客整理。惹起争吵的起因就是又遇到了一个硕大的拉杆皮箱,那箱身已探出行李架半尺长。邹丽华指着皮箱问是谁的,靠窗的一个女孩应,我的。邹丽华说,请把箱子横过来。没想女孩立目回道,你支使谁?别忘了那是你的职责!邹丽华说,这么大的箱子,我摆弄不动。女孩说,知道摆弄不动,就别出来混这份工资。女孩身边还坐着个男孩,见此情景,要起身,却被女孩拉住,说你给我老实坐着,别惯这毛病。邹丽华说,这箱子要是晃下来,伤到人你可要承担责任!女孩冷笑,好啊,那就让它掉下来,看看是我的责任还是你们铁路上的责任!
一声责任,便引得相邻座位上的旅客群情激愤。有人喊,列车刚始发就晚点,这是谁的责任?又有人喊,我的转乘车票都买好了,要是因为晚点赶不上,你们“铁老大”承不承担责任?坐在行李架下面的旅客则站起身说,拜托快给我换换座位,不管是谁的责任,我都怕挨砸,我还想回家过年呢。曹保乐和苏赫锦就是在这时候赶过来的,一搭眼,已一目了然。曹保乐接过邹丽华手上的纸壳,拨拨座位上的人,垫上纸壳,抬腿站上去,先将箱子旁边的物品往别处移,一边移还一边唱起来:
火红的太阳已下山,
眼下已是大黑天。
火车上来了人很多呀,
也有老汉也有青年??
曹保乐唱的是京韵大鼓。这种曲艺形式本已日渐淡出舞台,却因冯巩和郭冬临的一个相声,重又赢得了人们的喜爱。曹保乐仿的就是郭冬临以京韵大鼓唱体育节目的那一节,唱得字正腔圆,味道一点不逊郭冬临的纯正,那台词也改得贴切。哄闹的车厢霎时静下来,伴着他哼唱的只是那车轮的铿锵。哼唱间,大皮箱已横过来了,曹保乐跳下座位,还故意用袖子在刚刚踏过却本无尘土的位置揩了揩,示意旅客入座。有人喊,继续唱呀。曹保乐又学着冯巩的声调应道,王秘书,把三弦拿来。满车厢立即哄堂大笑。
车厢里的紧张气氛一瞬间转化为一片欢笑,曹保乐的即时表演大出苏赫锦的意外,也让她感动。她将自己的帽子戴上,将手里的另一顶帽子也递交到曹保乐手上,然后跨前一步,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大声说:“我是本次列车的列车长,欢迎各位旅客。眼下正值春运期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列车晚点,给大家造成的困难和心中的不快,我们深表歉意,也希望大家给予谅解。担当本次列车乘务的各位职工,大家都看在了眼里,一个个鬓角如霜甚至满头花白,有的年近花甲,最年轻的也近了双五,在家里都是做爷爷奶奶的人了。我如实向旅客同志们汇报,我们这些人,本来都已面临退休,离岗在家,因为临时客车一时缺少乘务人员,才重又上岗。我这样说,一点也没有因为年纪大就想降低服务质量的意思,只是希望大家多理解,多支持,也多批评。我们一定尽全力站好最后一班岗。”
说完,又敬礼。车厢内稍静,接着就响起了掌声,先还稀疏,很快竟热烈起来。刚才那个瞪眼的女孩还主动起身,从衣袋里摸出两片面巾,送到邹丽华的手上,还说了声阿姨对不起。作为列车长,也不可一味谦卑,去硬卧车厢要鞠躬,那是有求于旅客,但到了这里,举手礼已足够,不卑不亢,但意见一定要委婉客气地表达出去。不然,稍有偏颇,不是旅客不满,就是乘务员合理失衡,那接下来的麻烦就多了。列车长的水平,往往就体现在平息这些看似平常的纠纷中,那个度,就像秤陀,必须拿捏得准确。
4
巡查到列车尾部,返身再往回走,就不须那么急迫了。匆匆组合起来的乘务组,许多人以前并没在一起工作过,虽同在一个客运段,但各跑各的线路与班次,三五月都难得碰上一面,相识也只限于能叫出名字。列车长是一班之长,要把大家撰成一个拳头,那就要先熟悉,再磨合。苏赫锦再挨个车厢巡走,便有意停下来,跟大家拉拉闲话。经过开车后那一段的躁乱,旅客们也基本安静下来,一个个东倒西歪开始人睡,连没有座位的,也蜷坐在过道上,抱着膝盖磕睡起来。而乘务员们也可躲进乘务员室,稍稍喘口气了。
重回11号车厢。邹丽华坐在乘务员室发呆,头发一络一络的,还汗淋淋的,见苏赫锦站在了门前,她急拉了一把,让她也坐下来。
“还没更呀?”苏赫锦问。
一个“更”字,都明白,是指更年期。邹丽华苦笑说:“我更得早,没假退前就完事了。”
“那身子咋还这么虚?”
“子宫里长了积瘤,干点活腰就酸。原来听说更过后那东西会慢慢萎缩,可前些天去医院复查,一点也没见小。我正犹豫要不要过完年做手术切除呢。这败家的玩意儿。”
“身子不好,就在家好好养着。又不是非跑这趟车不可。”
“我不愿在家。俺家那口子,前一阵也退下来了,在家不好好待着,整天找碴儿生闲气,不是这个不对,就是那个不该。我愿意出来散散心,宁可挨点累,叫他自己在家作吧。”
苏赫锦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说,这才叫有福不知福呢,我倒盼着有个人在家里跟我吹吹胡子瞪瞪眼,可那个人呢?她说:“听说,有些人冷不丁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一时不适应,情绪都不好,有人就把那叫作‘退休综合征’,尤其是男人。过一阵,会好些,别怪他。”
邹丽华说:“苏姐,你是列车长,以前又是路局和段里的标兵,说话有分量。这班回去后,你跟领导建议建议叹,可别拿咱们这些老家伙跟小青年一样使了,还是一个车厢一个人吧。反正假退在家的人有的是,犯不上再减员增效了。这一人看俩车厢,真是太忙活人了。”
“我刚才也在琢磨这个事。但愿咱老太婆的话还有人听吧。”苏赫锦站起身,又说,“可以利用这工夫,把门掩上,歇歇乏,别闭眼睡过去就行。”
邹丽华怔了一下,很认真地说:“苏姐,你放心,我挺得住,保证遵守乘务纪律。再困我就去打扫打扫卫生。”
苏赫锦知道邹丽华是个实诚人,这是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只好把话再说开一些:“今儿一夜挺得过去,明晚呢?各位都是这把岁数的人了,学会保存体力,不算藏奸耍滑。”
邹丽华说:“我只怕躲在这小屋里一坐,真就迷糊过去了。”
“那你去车厢里看看,有没有爱说爱聊的大姐老妹的,跟她们去说说话。”
邹丽华说:“怪不得王敏家里有事,听说是由苏姐补上来,大家那么高兴呢。大家都说你办法多,眼睛往下看,不像有些人,就会板着脸吃喝令行禁止,只想讨领导喜欢。”
苏赫锦拍拍邹丽华的手,也笑了,说:“你就忽悠我吧。”
再往前走,到了10号车厢,苏赫锦陡然感觉出了别一种气象,茶几上干干净净,地面上也一尘不染。不像刚才看过的几节车厢,到处是瓜皮果屑、塑料瓶袋。上了始发车的旅客,又晚点出发了两个来小时,坐下后就感觉饿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取出带在身上的食品开喝开嚼,这一阵食品车的生意也格外好。消夜过后的车厢就没法看了,自是一片狼藉。苏赫锦心里正为这个事急,又不好要求乘务员打扫。上级领导有了改革新举措,客运乘务员以一顶二,却不须再清扫车厢内的卫生。卫生那一块另组织了保洁队,长途列车另派保洁员专负此责,暮发朝至的列车则须到终点后一并清理。据说这是跟航空公司学来的经验,可以很大程度地降低运营成本。
走到9号车厢,便见了曹保乐正在忙碌。他先用抹布将茶几上的垃圾拂到地面上,再抓拖布当扫帚,像小推土机似的将垃圾往前推,一边推扫还一边乐呵呵地提醒抱膝睡在过道上的旅客,这位老弟,醒醒啦,等我打扫干净了再睡,兴许还能梦到吃酒席娶媳妇呢。有了他的玩笑,那些被打扰的旅客就不好发火了。苏赫锦走到曹保乐身后,说:“曹师傅,先歇一会,咱们说说话。”曹保乐直起腰,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说:“你去乘务员室,我把这些宝贝收拾收拾就过去。”
苏赫锦没有马上走开,而是等曹保乐取来垃圾袋,帮忙撑着,和他一起清理完,才一起到了乘务员室。曹保乐又要用巴掌抹汗,苏赫锦将一包擦面纸塞到他手里,嗅怪道:“一会擦成大花脸了,没带条毛巾呀?”
“带了,在包里呢,忘了拿出来。老头子,花不花脸的,没人看。”曹保乐笑道。
“刚才邹丽华那儿的事,我还没谢你呢。你这一招儿也算绝活。”苏赫锦说。
“小把戏,不值一提。”曹保乐抓起大檐帽,当成扇子在脸前扇,“你冈1]才不让我戴帽子,才正儿八经算绝活,声色不动,攻心为上。我跟你说,在家闲着这两年,我天天早晚去公园,那里聚着一帮好唱的老头老太太,让我教唱大鼓,唱天津时调,还说山东快书。有时,不定哪个老头老太太一时酸了脸,你不搭理我、我不搭理你的,我一使出这招儿,手拿把掐,铁灵。”
苏赫锦掩住嘴,说:“曹师傅的假退生活还很丰富多彩呀,张嘴闭嘴老太太,看样子没少跟老太太们打连连。”
曹保乐却做出无奈的样子,说:“癫蛤蟆翻跟斗,自找其乐叹,要不咋整?总在家里闷着,还不得闷出毛病呀。运转车间的老齐,假退后天天在家喝闷酒,这才几年工夫,就把自己喝成个酒惜子,瘦得没了人形,好几回喝得连自己家门都找不到了。咱们车间三队的林晓洁,假退后也是在家闷的,不是跟老婆婆吵,就是跟儿媳妇闹,一股火没压住,从三楼跳下去,虽说保下了一条命,也摔成个半瘫。咱这把岁数的人呀,就得自己找乐,唱一唱,吼一吼,把肚子里的那股郁闷之气抖搂出去,保准百病不侵。”
苏赫锦心里沉了沉。曹保乐说的那些人、那些事,她都听说过,除了同病相怜的叹息,还能怎样?她说:“看你把车厢清理得那么干净,我除了感动,还得感谢呀。其实,清理卫生这一块,另由保洁队负责,就是不干,谁也说不出什么。”
曹保乐说:“别人不说,可咱自个儿看着心里也不舒服呀。要说改革,撤了分局,小站段合并,我看路子对,少养了多少喝茶水、看报纸的老爷太太呀。可客运上学航空公司,我看就有点硬逼着瘸子走正步,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飞机在天上飞,一个航班才多长时间呀,就是从哈尔滨飞到乌鲁木齐,也不过四五个钟头,人家航班还供吃供喝。可咱火车,夕发朝至也得十多个小时,这么长时间,还能不让旅客吃喝呀。刚才不过始发这一阵,满车厢的垃圾就绊脚啦。再有就是这客流成分,乡下人哪比得了坐飞机的,出趟门是坐空调车还是坐绿皮车还要算计几个来回呢,你一看我刚才清理出的垃圾就知道了,鸡骨头、玉米棒芯,还有梨核果核,吃完就随手一扔。坐火车的老百姓们不是刚进入小康嘛,哪就文明到习惯使垃圾袋的水平了??”
多年前曹保乐就是个爱热闹的人,看来眼下越发爱说笑了。苏赫锦适时地打断说:“看曹师傅这么勤快,又一天到晚乐呵呵,你家嫂子可有福啦。”
却不料,曹保乐叹口气,说:“家里哪还有你嫂子,用赵本山的话说,人家现在是‘地下工作者’啦。”
苏赫锦一惊,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告诉一声呀?”
曹保乐苦苦一笑:“又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你家的那位教授先生撒手而去,你不也是安安静静就送走了嘛。我家那口子是在省医大一院做的手术,手术后再没回得了家。我在省城给她买了块墓地安葬了,再回家来,不管谁问,我都说她在娘家养病呢。跟你,咱俩一样的命才说说。”
“什么病,走得这么急?”苏赫锦眼前闪现出曹保乐妻子的身影,她曾为同事出差的事找她办过卧铺,那是个清秀、文静而又健康的人呀。
“胰腺癌,从发现到闭眼还不到半年。他妈的,她工作的那个化工材料储备公司,员工还不到三百人,几年工夫,死于癌症的二十多个,都在职上,鬼知道犯的是什么邪!”曹保乐又激愤了。
“没去儿子那儿吗?”又得扳扳道岔了,往心气平和上引。
“不到走不动、撂不动那一天,不去。两辈人,难过到一块。”
苏赫锦告别了曹保乐,起身再往前走,心里却浮荡着挥之不去的人生感慨。当年,苏赫锦和曹保乐都是插队知青,抽工入路时,正赶上路局的文化列车招人,苏赫锦便成了舞蹈队的一员,有时也出演女声小合唱。而曹保乐则凭着唱大鼓、说快板的本事,进了曲艺队。文化列车一年里得有二百天奔波在千里铁道线上,那几年,曹保乐绝对是主力。因为曲艺形式的得天独厚,加上他脑子活,善于现编现演,就是到了一个山窝窝里的养路工区,他也能把工区里的好人好事演唱出来。当时曾有人给两人撮合,说一个美女,一个才郎,又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就成了一家子吧。没想曹保乐在这事上却有自知之明,说太监和娘娘不是也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吗?拉倒吧,不可能。人们笑问,你是太监吗?曹保乐说,天蓬元帅不是太监,才变成了猪八戒。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呀!这些话传到姑娘们耳朵里,笑得大家差点没岔了气。后来,文化列车撤销了,舞蹈队的姑娘们多数去了客运段,当过一阵列车员后,很多人当了列车长。铁路上在选拔列车长这个环节上,虽没有航空公司选空姐那般大张旗鼓,但标准一点不差。窗口,形象代言,顺理成章。而曹保乐就有点惨了,被派去外地一个分局当工会干事。曹保乐离不开新婚妻子,去找领导,一时没压住性子,竟摔了领导的杯子。曹保乐这人,别看平时嘻嘻哈哈乐天派,可肚里有火却压不住。最后的结果是也到了客运段,先是烧茶炉,后来又去当行李员,把个干部指标活活弄丢了,一辈子都是工人,害得曹保乐差点破罐子破摔。
苏赫锦当上列车长后,就迎来了人生的浪漫与温馨。先生那时还只是大学里的讲师,可能受了太多关关雏鸡、兼霞苍苍的影响,君子好述得格外别致而生动。自从在火车上见过苏赫锦一面,便每隔几日风雨不误地出现在苏赫锦担任乘务的列车上,坐上一段再下车返回。已渐近大龄的苏赫锦岂会读不懂那翩翩书生投过来的火辣辣目光,于是便对话了,便约会了,便走进婚礼殿堂了。只可惜,这段婚姻虽美满,却没走到山无棱、天地合那一天。两年前,她正在北京照顾女儿的月子,客运段突然打去电话,让她务必马上回北口,说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乘务任务。直到下了火车,她才知道先生倒在了讲台上,是心梗。人生的无常与残忍就是这般令人碎不及防,她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曹保乐那样的豁达与开朗,送走先生后,足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近半年??
5
列车在夜色中疾行,已离开了主干线,车速明显慢下来,车轮的铿锵声却密集了许多,那是因为钢轨接缝的原因:长轨变成了短轨。空调车厢内温暖如春,窗外的大山却在月光下一片清冷白茫。空调车厢的窗玻璃是隔了真空夹层的,不光保温,还免了窗上的霜花。广播里报告,列车现在晚点运行一小时二十分钟,这让旅客有点兴奋,好,追回一点了。
苏赫锦不再在各个车厢逗留,而是奔了列车办公席,对刘慧说,叫上乘警,到1号车厢。刘慧问,验票呀?苏赫锦微微点头,不语。
列车上验票,是有区间和时段的,似眼下这将近黎明时分,为了不影响旅客休息,一般情况下就免了。苏赫锦到了1号车厢,刘慧和乘警很快也到了,她说,你们不用吭声,也不用出手,跟着我就是。
苏赫锦采取的办法是抽验,往前走一段,会突然拨一拨某位正伏案睡觉或正东张西望的旅客,说请出示你的车票。被问的人立马慌神了,上摸下掏的。苏赫锦温和一笑说,不要找了,我知道你没票,马上补吧。
当过多年列车长的人,一般都有这个本事。逃票人的侥幸与慌乱都写在脸上呢,就是闭着眼睛装睡也没用。这般问过七八个人,竟是箭箭中靶。在乘警威严的目光下,多数都乖乖地补了票,只有两位,满面羞惭地掏不出钱来。一位是年轻女子,慌窘中还掉了眼泪,说自己是买了票的,可上车时一挤,连同裤袋里的二百多元钱一块都被人偷走了。刘慧问,那你为什么不报警?女子说,我寻思报了也没用,还得叫你们问来问去的。刘慧又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女子答,在饭店里当服务员。刘慧说,快过年了,你在饭店里忙了半年一载的,腰包里只两三百元钱,这话谁信?女子又抹眼泪,说老妈病着,我手里哪还敢留钱,月月工钱一到手就寄回家了。苏赫锦使过眼色,刘慧便不问了。另一位一看就是农民工,年近四旬吧,黝黑粗砺的脸庞,一手老茧的巴掌里倒是亮出一点散碎银两,加在一块也不过十多元。他说俺在外面干了将近一年,可到了这时候也没把工钱开下来。包工头和俺是一个村子的,还跟俺是表兄弟,他让俺们先回家,想办年货先栽栽(借借),说傍年根他就是摘腰子卖血,也会把大伙的工钱带回去。俺手上也就这几个钱儿了,留在手上是为了买瓶矿泉水啥的,你们非让俺补,那就能补多远是多远吧。俺也知道白坐火车不应该,丢人。苏赫锦对乘警和刘慧说,你们去忙吧,这两个人交给我了。
苏赫锦让两人提了行囊,跟在自己后面,一直到了9号车厢,让两人将行囊放进乘务员室,这才说:“你们两人无票乘车,我看你们是真有困难,不忍心把你们半道撵下去。你们就安心坐在这里吧,我这就去跟办补票的同志商量,由车上出资补,让她把票给你们送过来。”
两人大喜,又是作揖又是打拱,一个称大姐,一个喊大姨,一再喊谢谢,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这一幕,从车厢里赶过来的曹保乐尽看在了眼里。出了乘务室后,苏赫锦悄声对他说:“这两个人,我就交给你了。他们要是看你忙得满头大汗,过意不去,想学学雷锋做好事,你用不着拦阻。可人家不愿干,你也不许支使难为人家。明白我的意思吧?”
曹保乐征怔神,忙点头,把嘴巴凑到苏赫锦耳边,低声说:“英明伟大的列车长同志,现在,我都不知道该叫你神仙还是菩萨啦!我代表所有乘务员感谢你!你这才真是以人为本呢,不然,他们就是白坐车心里都不舒坦。剩下的戏我会演,你尽管去忙。”
苏赫锦狠狠瞪了曹保乐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客运工作有纪律,不准以任何理由遣使旅客做列车上的服务工作。可人家要是白甘情愿呢,那就另当别论了。
人啊,在庸常的生活中只要取得一点小小的成功,就会生出别一样的快乐。想一想曹保乐的那一声夸奖,再想一想自己一枪打出俩眼的小聪明、小智慧,一直到天亮,苏赫锦都快乐着,甚至忘了一夜未眠的困倦。
6
车到苇海站,已是清晨六点多,但隆冬时节,天地间还是一团漆黑。这个时辰也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刻,迎着不动声色扑面而来的清寒,苏赫锦狠了狠心,还是跳下站台,顺着车厢小跑起来。虽然知道自己穿得少,但较大车站停车,列车长有责任去站台处理可能出现的业务。跑到9号车厢时,站在车门前的曹保乐急匆匆剥下身上的员工服大衣,塞到苏赫锦怀里,责怪说,还真把自己当成冷热不惧的神仙啦?苏赫锦没再往前跑,而是上了车,抱着大衣等在车门口。开车的哨子响了,曹保乐上车,锁了车门。苏赫锦说,王敏留下的大衣更瘦,扣子都扣不上。曹保乐说,我这件宽绰,里面还能藏只小猪羔子。苏赫锦说,呼呼啦啦的,穿上就成大狗熊啦,成什么样子?曹保乐说,是身体重要,还是样子重要?冻死活该。苏赫锦把大衣送到曹保乐手上,回道,我愿意话刚出口,就有点后悔,自己这是怎么了,都快成老太婆了,是不是有点发唠?
刘慧赶过来悄声报告:刚才苇海站,餐车上了不少海货。苏赫锦说,刚才我也影影绰绰看到了,有多少?刘慧说,手推车上了站台,都是那种方方正正塑料泡沫的盒子,总有几十盒吧。
故意磨蹭了一会,苏赫锦走进了餐车。餐车业务另归段里的旅服车间管理,和客运这一块是两条道上跑的车,尤其是餐车承包后,两家各吹各的号,基本是各不相扰。但列车长是一车之长,又是列车临时党支部的书记,有了业务上的冲突,一车之长就得扳道岔,尽量将两股道合成一条线。承包后的餐车在经营上很灵活也很诡秘,比如列车严重超员时,后半夜餐车常招揽无座的旅客去喝酒,条件是一人至少要点四个炒菜,价钱也悄然见涨,明显有了变相卖座位的意思。前些年,苏赫锦就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一位农妇模样的胖大嫂后半夜坐进餐车喝酒,一直喝到天亮仍不离开,餐车主任上前“恭送”,说你也不能总坐在这里呀。胖大嫂坐着不动,说那我再要俩菜中不?餐车主任说,你要真有钱就把餐车包下来。胖大嫂问包下餐车得多少钱。餐车主任说,你拿出两万,餐车里的这些座位随你调遣。没想,胖大嫂当即从怀里摸出两捆票子,拍在餐桌上,让餐车主任立马把就餐的旅客都撵出去。旅客哄乱起来,胖大嫂不依不饶,餐车主任傻眼了,只好把一车之长请过来。那一次,苏赫锦说得口干舌燥,又是恭请胖大嫂原谅,又是对餐车主任当众严厉批评,还要对愤怒的旅客一再安抚,才算把陡起的怒涛抹掌了下去。
而眼下,后半夜的临时客车,旅客下得多上得少,早餐时间尚未到,餐车里现出难得的清静,只有三五位旅客在慢悠悠地喝着小酒。刚送上车的那些海鲜盒整齐地堆在餐车一角,还苫了带条纹的塑料布。苏赫锦选了一个面对海鲜盒子的座位落座,若有所思,一声不吭。
扎着围裙的餐车主任从后厨跑过来,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坐在对面,满面堆笑地说:“苏姐,忙活了大半宿,饿了吧?再等一会,七点半开餐。”
以前在一起跑过车,还算熟悉,姓冯名山,这张油光光的脸可是更胖更圆了。苏赫锦望着海鲜盒子说:“上了这么多海货,看样子餐车是要提升档次呀。都是河蟹吧,消化得了吗?”
“清蒸、油爆,能卖就卖点吧。要不,光是尖椒干豆腐、土豆拌茄子,只怕连承包费都赚不出来,赔死啦。”冯山干咽了一下唾沫,又放低声音汕笑道,“跟大姐,我也不说假话,实在卖不了的,车到漠墟,也有朋友接着,快过年了,就算给朋友拜个年。”
苏赫锦故意唉了一声,说:“一箱两箱,人情往来,我就不说什么了。可一下上了这么多,稽查人员不定什么时候上了车,我这根舌头又太单薄,就怕有心无力,不能替你遮掩什么了。餐车上的业务,你们自负盈亏,我无权过问,可乘务人员捎买带,再加长途贩运,可是严重违规违纪的,我这当列车长的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冯山愣愣神,慌慌地转了话题:“哎哟,天虽还没大亮,也到早上啦。同志们都是老大哥老大姐的,忙了一夜,肯定肚子都饿了。正好这个区间运行的时间长,大姐赶快下令,让大家来餐车吃早饭。”
苏赫锦淡淡一笑:“拉倒吧,餐车上的饭,我们可不敢吃,老同志们还得养家糊口呢。”
“大姐骂我,是不?”餐车主任笑得越发灿烂,“铁哥们儿、铁姐们儿一场,不过是小米粥、蒸花卷,再加两个茶叶蛋,我请客还不行呀?你还真忍心让老同志们就着矿泉水啃面包呀?”
苏赫锦说:“那也不好白吃你的。这样吧,你收个成本价,让大家吃着心里也舒坦,行吧?”
冯山鸡啄米似的点头:“行,行,那咋不行。一会我跟老哥老姐们说,从这顿起,只要在车上,赶上饭时,我一包到底,全程服务,都是成本价。”
苏赫锦说:“我代表同志们先表谢意。”
“用不着嘛。还有,一会同志们吃过早饭,我再让一人带走两箱螃蟹,也请大姐支持。”
这回轮到苏赫锦发正了。这小子,身上不粘毛,也精得赛猴子,见了竿子就往上爬。你愿爬也行,那也得把话说明白呀。什么叫“让一人带走两箱”?“带”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送”吧。当然,“猴子”的这招法真是想得挺美,一人带走两箱,这扎人眼睛的老大一堆立时消解了一半,稽查上车问,也好搪塞了,众人手上的两箱则可用人情往来辩解。但你让我“支持”又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让我明睁眼露地穿着锉亮的靴子蹬你这腥腥臭臭的浑水?
苏赫锦站起身,脸上现出不以为然的淡漠,说:“我肯定不带,我从来不吃这种永远煮不烂的东西。”
冯山赔笑再说:“那就带回去给姐夫下酒。”
“我没男人。”苏赫锦抬脚往外走,扔下冷冷的话,“马上将东西送行李车,找刘慧补办托运手续。少赚点总比挨罚没收强!”
身后的冯山呆了呆,抬手给了自己嘴巴一下。苏赫锦的先生去世的事是知道的,怎么就忘了呢。转而又暗骂自己,应该先把蟹子的事整明白再说成本价吃饭的事呀??
7
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振动提示,这是她设定的,女儿要打来电话了。母女俩有约定,说悄悄话就在这时间,女儿似乎也只有这时间才属于她。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外资公司,这时间是在去上班的地铁车厢里。到了公司,外资公司的员工就不许接打私人电话了,而下班后,女儿则要照料孩子、忙家务,婆婆也总支棱着耳朵听新奇,老特务似的。苏赫锦曾问女儿,地铁上人挤人,乱糟槽的,你怎么偏选这种地方打电话?女儿说,这种时候不打电话还能干什么?我跟你说,越是乱哄哄的地方才越安静。这话有点绕。可后来去了北京,挤进地铁车厢才明白,女儿的那句话里确有辩证法。地铁里的许多年轻人都抱着手机,有低声嘀咕的,有咯咯轻笑的,也不乏大声嘶嚷,甚至声泪俱下、宛入无人之境的,全然不顾身边人的感受。再看身边的人,原来一个个都很漠然,任其哭、任其笑,也任他们放肆地喊叫,全当那只是列车奔驰中的呼啸与铿锵。再看神情中露出惊异的,原来都是刚来京城的外地人,只能怪小地方的人少见多怪啦。
苏赫锦进了广播室,对广播员说,要是没有特别紧急的事,你就放放歌曲或小品,我打个电话,行吧?广播员会意地一笑,起身掩门,去外面透气。
女儿的电话果然很快打进来:“妈,北口大清早死冷的,不在家好好待着,这是跑哪儿去啦?”
苏赫锦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些,不无得意地说:“你听听,妈这是在哪儿?”
“我听不出来。也没别的声音呀。”
“哟,可不是。这是广播室,隔音的。妈跑车呢,昨天夜里就出来了。”
“不是退休了吗?怎么又跑车?”
“谁说我退休了?还有半年多呢,六个月零八天。赶上春运,段里的人手一时不够用,我们这些老将就又披挂上阵了。”
“就说身体不好,不听他们的调遣不行吗?”
“那哪行。别说还没退休,就是退下来,段上说声需要,咱还能拿把儿呀?”
“哎哟老妈,你们这代人呀,可真是革命的螺丝钉,领导说不需要,还没到退休年龄,你们就一声不吭地回家养花养草了;可领导说声需要,又屁颠屁颠、兴高采烈、一无怨言地往前冲。那你还来不来我这儿过年啦?”
“今年就去不了了。春运最忙的时段就是节前和正月十五前后。等忙过这一阵吧。”
“那??我就回家去,陪老妈过年。”
“别,可别。你跑回来,孩子怎么办?”
“孩子正想姥姥呢,三口一块回呀。”
“这一阵,火车上正挤,又冰天雪地的,不把孩子折腾出病来,你不甘心是不?”
“挤什么火车呀,我们自己开车。”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算了,听我的,都别回,消消停停在北京过年。就是回来,我也不一定在家,我还得跑车呢。”
“跑车也有歇班呀,还能天天在车上呀?我记得,大年初一到初三那几天,客流一下松下来,你们铁路上还常停运一些列车呢。”
“那也别回来。有你们在家闹腾,我反倒不得休息。”
“大过年的,总不能让老妈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女儿的声音低下来,已有了嘎咽在里面。
一声冷清,反倒让苏赫锦心里酸酸地热上来。因为年轻时常年跑车在外,女儿依恋于父亲不舍昼夜的眷顾,也钦羡于父亲才富五车的学识,对父亲的亲热与信服是远甚于母亲的,挂在女儿嘴巴上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但那一天来得太突然,先生的葬礼过后,女儿突然就从昔日的小鸡雏变成了老母鸡,那双扑展开来的翅膀不仅要呵护她自己的小宝宝,还呵护起了母亲,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变了。她坚持把母亲接到北京,唯恐假退在家的母亲过于冷清与孤独。但对女儿的这份呵护,苏赫锦却从内自深处不领情,甚至还有点抗拒:这才哪儿到哪儿呀?我还没老到那个份儿上呢,若是重新上岗,谁不说你老妈仍是一位精明干练的列车长?尤其是女儿生下小宝宝后,亲家母也奔了北京,苏赫锦就越发不想生活在女儿家里了。女婿是浙江人,独生子,父母在那边有产业,虽算不上富豪,但也衣食富足、无忧无虞。小两口结婚前,亲家出手,一下就全额给两个孩子在北京买下了一百好几十平的楼房,北四环以里,好几百万呀。苏赫锦对亲家说,房子你们买了,装修的钱就由我们出,这个钱我们早备下了。亲家公豪迈地摆手,说买得起马,就备得起鞍,不用不用,都由我来。苏赫锦又说,那我给小两口买辆车。亲家公又摆手,说车我也给他们订下了,途锐最新款,德国原装,下个月就提货。苏赫锦还想说什么,亲家公又说,亲家母,咱们就别在这事上客气了。你和先生是工薪阶层,攒下几捆票子不容易,你手上的这笔钱先留下备急,谁知日后还有什么事。
亲家的话虽是这样说,但苏赫锦的心却舒服不起来。女儿临产之前,亲家母也赶到了北京,而且一住下就不走了。自己是照料女儿,人家却是抚育孙子。女儿需要照料的时间不过月余,孩子的成长却寒暑更替,年复一年。亲家母一到了那个家,便时时张扬出一家之主的气势。也对,房子是人家买的嘛,户口本上的户主也是人家儿子嘛。特别难以容忍的是,亲家公因为生意上的事,不时要去北京,只要一进了家门,亲家母便哮起来,不光不背人,还故意在她面前张扬,又是亲手给老头洗脚,又是支使老头给她挠痒痒。都这么大岁数了,什么意思嘛,何苦在寡妇面前秀这套!苏赫锦一生气,便回了北口,只说工作上的事还没利落,单位来了电话叫回去。
耳机里传出地铁列车前方即到西直门站的预告声,那是女儿的转乘站。苏赫锦说,准备下车吧。记住,回到家,跟你那个婆婆,千万别提我跑车的事。她要问,你就说我在家闲着呢,闲得挠墙,不知做什么好。女儿奇怪,问,为什么呀?我偏告诉她,我老妈又当上列车长了,穆桂英重新挂帅出征,总比她的家庭妇女强!苏赫锦慎道,真不知你这(头是精还是傻。说我闲着,她就不敢在你面前再喊累了,不然,不是腰疼就是胳膊酸,她这样的小算计,得了便宜还卖乖,还瞒得了我这双眼呀??
8
列车到达终点站漠墟,已是中午十一点多。有段路因冰雪缓行,还是晚点了近两个小时,连追回来的那点时间都搭进去了。在去乘务员公寓的中巴车上,苏赫锦大声叮嘱,说吃过午饭,大家抓紧休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就不要出去乱跑了,养足精神,今晚又是一夜呢。曹保乐笑嘻嘻地说,首长不给我们训训话啦?苏赫锦绷着脸,故意不看他,说晚八点五十出发奔站,八点二十集中,有话到时再说。曹保乐接话说,谨遵兹旨,我主圣明。惹得满车人笑,笑得很欢畅。
两三年没跑车,乘务员公寓今非昔比了,都似那宾馆里的标准间,两张床,有电视,卫生间也都设在房间里,二十四小时保证热水洗浴。以前,“车豁子”们哪有这待遇,五六个人挤一个房间,真要有那么一个打呼噜的,大家都得认倒霉。苏赫锦是和邹丽华睡一室,躺在软软的床上,虽说脑袋胀、两眼涩,真是困,却睡不着。想想车上这一夜的事,一切还算顺利;又想想女儿在电话里的话,还是不能让他们回来,其实自己也想外孙了,那就等春运后,再去北京住上一阵吧,也算给亲家母放放假;不由又想到了故去的先生,以前,这种时节,他正放寒假,她跑车在外,他便在家筹备过年时给双方老人拜年的事宜,先生心细,这种事从不让她操心。而今,先生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婆母却还健在,自己不管怎样忙,过年时总要去陪陪老人。但那样一种团聚,苏赫锦真是不愿去。想起先去的那个人,一家人都哭,妻子想丈夫,母亲想儿子,妹妹想哥哥,触景生情,逢节思亲,谁又忍得住。不去又失了礼数和孝道,真不如就去北京躲一躲呀。
听邹丽华也在床上烙饼,苏赫锦问:“累了一大宿,还不睡呀?”
邹丽华叹了口气说:“哎!苏姐,在家时盼着出来,可出来了又觉累,我这是不是有点犯贱呀?”
苏赫锦说:“我也是,都一样。走两班重新适应了,也许就不那么累了。”
邹丽华又说:“以前成天跟姐妹们喊,等我老了怎么样怎么样,怎么老是突然之间的事,好像一下就老了呢。”
苏赫锦心里沉了一下,邹丽华的感觉不错,以前,这茬人整天在一起厮滚,也没觉得如何,可离开岗位了,一下分开两三年,再见面,不管嘴巴上怎样说你没变,可心里却在叹息着岁月的无情,说不变恰恰证明是变了,不再年轻了。年轻人重逢,谁会想起说这个话呢?苏赫锦说:“谁怕老也没用,自然法则,不可抗拒。”
邹丽华说:“我不是怕老,也不怕死,我是不愿待在家里,一天到晚看那一张老脸,还摔摔打打、酸酸卿卿的。你跟段里替大伙呼吁呼吁吧,就让咱们多跑上一阵车,虽说累点,可心里还是敞亮多了。”
苏赫锦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倒盼着家里有个人跟我吹吹胡子瞪瞪眼,可能吗?”
邹丽华说:“过些年,咱们这些姐妹们就都去老年公寓,天天在一块玩、一块说笑。我可不想去奔儿女,人家小两口自成世界,咱们一帮老么咔味眼的硬凑到一块去,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烦的。”
“你这个主意不错。把退休金都交到老年公寓,肯定也够咱们的费用了。孩子们想咱们了,就跑来看看。其实,西方许多国家早就有这样的公寓了,才不是没儿没女的五保老人才去呢。到时候咱俩还住一屋,只怕你家那位还不放你出来呢。”
“前些天看电视,老年公寓的服务员打老年人,抽嘴巴,一下又一下,啪啪的。想一想真可怕,也不知去那里是不是真的好。”
“丧尽天良的有几个?那种人还是极少数吧。”
邹丽华没再吭声,回应的却是轻轻的“扑——扑——”吐气声。以前,听老年人说,这叫“吹土”,上了年纪的人睡觉时才这样喘气,是把已埋到嘴巴前的黄土吹走。邹丽华比自己还小呢,怎么就“吹土”了呢?想想真可怕。
睡意的传染性很强烈,很快,苏赫锦也沉沉入睡了。
9
晚九点三十,L805次列车正点从漠墟站开出。车上的旅客不算多,一切安稳顺利。漠墟是个较边远、待开发的城市,外出打工的农民工多,节前多是回家过年的,等过了年,客流的流向就像天空中春秋两季的雁阵——调过来了。
四十多分钟后,车到李家营子,三等小站,停车一分钟。开车后,刘慧带两个人找到苏赫锦,说有两位领导,一定要见你。苏赫锦看刘慧身后的那两个人,都是四十多岁,一脸的严肃。瘦些的那位说,我们是漠南县维稳办的。我们县有个人无理越级上访,本想在漠墟就带他回去,没想让他一个闪失走脱了。据可靠消息,他是在漠墟上了这趟车,估计是想另去省城或北京,所以我们才开车一路追到李家营子。请列车长协助,务必在到达漠南前找到这个人,我们要带他下车。
苏赫锦问:“我可以看看二位领导的证件吗?”
两人递上了工作证,还有介绍信。原来后边那位是漠南县的副县长,说话的是县信访办主任,介绍信上则盖着漠南县维护社会稳定办公室的大红印章。
苏赫锦又问:“能肯定这个人一定在车上吗?”
信访办主任说:“肯定不会错。我们派出的人亲眼看他进了漠墟站检票口,检的就是这趟车。我们那位同志本来也想跟上车,可买票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才一路开车追过来。”
说话间,便见又有一男一女两人顺着过道赶过来,迎着副县长探询的目光摇脑袋。那意思谁都明白,那个人没找到。
副县长拨拨信访办主任,挤到前面来,说:“请老大姐务必帮忙。我们的越野车正在公路上往漠南赶,可能比火车还先到。县政府的车也去了火车站,车上都备着漠南的土特产,对我们工作给予支持的,我们都有答谢。”
“维护大局稳定,人人有责,何必这么客气。”苏赫锦笑了一下,又说,“我已经老了吗?”
副县长也笑了:“大姐这话说得有觉悟,人人有责。虽说谁家的孩子得谁抱着、谁哄着,可孩子淘气走失了,大家也都有义务帮找找,是吧大姐?不然,车到了漠南,这个影响稳定的人找不出来,车可能就开不出去,这样的情况谁都不愿看到。”
“你这话说得??可有点大。”副县长的话里含着威胁的味道,苏赫锦在心里冷笑,“我们的火车可不是你们的越野车,想开就开,想停就停。干扰正点运行,那也是破坏稳定。”
副县长说:“一个区区小县,这么说,确实有点大。可漠南县隶属漠墟市,漠南县的稳定是漠墟市稳定的一部分。如果非让我们漠墟市领导把电话打到铁路局去,我们做具体工作的同志可能就都被动了。”
这就是以势压人了。苏赫锦心里越发不痛快。如果你们是公安干警,带着追捕犯罪嫌疑人的通缉令,我们列车上的乘务人员自然有责任也有义务配合工作。可现在你们手上拿的不过是县维稳办的介绍信,要找的那个人也不过是想越级上访,并没有涉嫌违法,而且人家还买了火车票,谁又有权力剥夺公民乘坐火车的权利?苏赫锦绕开被动不被动的话题,说:“刚才只顾说话,忘了看看各位领导的车票,不妨碍什么吧?”
副县长怔了一下:“刚才不是给你看了工作证和介绍信吗?”
苏赫锦又一笑:“对不起,任何人的工作证和介绍信都不能代替乘车票据,这是规定。”
副县长被这绵里藏针的一击打得有点发僧,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人呵斥,说:“补票补票,别耽误了人家‘铁老大’创收!反正火车跑到漠南就这么点工夫,耽误了时间可别怪咱们不客气!”
苏赫锦眼看着刘慧办理补票,心里有点暗暗后悔,跟这么儿个人置气,值当吗?帮助他们找到那个人的工作还是要做,至于那个人肯不肯老老实实地下车,那就是他们的事了。正在这当儿,上衣口袋振动起来,苏赫锦掏出手机看了看,见是车间主任打来的,便退到车厢连接处,那里正安静,没人吸烟。车间主任没哆唆,开口就下达指示,说漠墟市有位多次无理上访的人士已上了L805次列车,路局指示,千方百计配合地方上的同志,务必尽快找到这个人,并妥善动员他下车。
这回轮到苏赫锦发怔了。铁路是“半军事化”的企业,上级的指示相当于部队上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苏赫锦重回到那几个人身旁,说这个区间列车运行67分钟,现在距漠南站还有40分钟。如果你们有这个人的照片,请交给我,只要人在车上,车到漠南时,我保证把人交到你们面前。信访办主任果然从斜挎在肩上的背包里拿出厚厚一叠照片,看样子是从身份证上放大复印的,不甚清晰。信访办主任说,我们这些人都认识他,跟在你身后,用不着这个吧?苏赫锦拿了一张照片在手说,你们也不是没找过,找到了吗?一大帮人,呼呼啦啦的,他在暗处,反倒难找了。他叫什么?多大年纪?副县长识趣地说,对对对,列车长大姐经验丰富,说找得到,那咱们就等着从大姐手里要人就是。他姓顾,叫顾杰峰,四十八岁。照顾的顾,豪杰的杰,山峰的峰。哼,可不,就是个疯子!
苏赫锦自然听得出县太爷话里软里带硬的意思,转身离去前,又特意叮嘱刘慧和急急赶来的乘警,说你们不用跟着我,陪各位领导去餐车坐,咱们漠南站台上见。乘警重重点头,刘慧还应了声明白。可不是,这么多人去车厢里搜人,先别说是不是能搜到,只怕先在旅客中引起波动,若再撕撕掳掳的,好说不好听呀!
苏赫锦怀里揣着照片,急匆匆去各车厢巡查。她可不是挨个儿去比照旅客的相貌,而只是将照片拿给乘务员看,问可有这么个人上了车。旅客上车时,乘务员是必须守在车门口的,跑了几十年车的老乘务员几乎都有这个本事,见了神情可疑或迥异的人,自会在心中备案,直到那个旅客下车。
到了9号车厢,曹保乐看了照片,问是怎么个故事。苏赫锦说了漠南县维稳办的人上车的事。曹保乐说,人家持票上车,也犯法?苏赫锦听他这样说,便猜知他知道这个人的下落,说你就另q较这个真儿啦,路局有电话追过来,执行命令吧。曹保乐说,现在的老百姓也真是怪,只要听说哪个人是越级上访的,再说是告官的,一个个都帮忙掩护。苏赫锦正色道,你现在可不是普通老百姓,你是在执行公务,不要信口胡说曹保乐咧嘴一笑,说你就在乘务员室里等着,我去帮你找找看。
果然,不过半支烟的时辰,曹保乐就从9号车厢带了一个人来,正是照片上的那个人,不过比照片上年纪大些,也显斯文,不像那种粗鲁莽撞之人。苏赫锦请他坐进乘务员室,对曹保乐说,你去忙吧,我跟这位先生说说话。曹保乐点点头,转身去跟旅客说什么。苏赫锦知道,精明的曹保乐不会远去,他要防范应急的变故。事后,她曾问曹保乐,你是从哪儿把人找出来的?我经过时,没发现这个人呀。曹保乐告诉她,这个人是缩在了旅客的座位下面,旅客们还事先为他备下了逃跑的通道,若是追他的那些人弯腰弓脊地去看这边的座位时,他已爬到另一个座位下面去了。她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他在哪个座位下面?曹保乐反问,那列车长同志怎么就能一眼看出哪个人是不是逃票?
一关,不足两平方米的乘务员室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蜗壳。那个人坐在座位上,苏赫锦则倚靠在墙角的小几上。几上还放着曹保乐的乘务包,格得腰有点疼。本来,苏赫锦把人交到漠南县的人手上就行了,可她不敢莽撞。以前,虽说不是追捕越级上访的人,但配合警方追捕逃犯的事却没少做。那些人慌急绝望间,或者突然破窗跳车,或者拉下列车紧急制动闸,后果不是惨烈,就是严重。时间还够用,先稳住这人的情绪要紧,路局领导也要求妥善处理。苏赫锦口气温和地问:“你是叫顾杰峰吧?”顾杰峰征了一下,问:“这么说,那些人还是追上来了?”
苏赫锦又问:“看样子你不是农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县医院的医生,外科的。”
“这么说,是不是有了什么医疗纠纷,你才越级上访呢?”
“不是,跟我的工作没关系,一点都没有。”顾杰峰摇头说,“县里以建什么厂的名义,在县郊征用了农民大片土地,可工厂没建,却建起了一幢又一幢别墅,而且还没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批件。不知车长同志是否知道,建厂征地和建别墅征地,远不是一个价格,差多了。农民们发觉上当,一次次上告,又去阻拦施工。没想,有些人就夜里下手,打伤了不少人,甚至有人连吓带伤丢了性命。说来真是让人心寒啊!”
“是不是你有亲友也受到了伤害?”
“没有,一个都没有。我不是本地人,我夫人也不是。”顾杰峰神情平静地说,“受伤的那些农民去县医院就诊,说起这些乱糟事,我心里实在气不过,才想为他们争一争公道。”
“你有意见、有想法,可以向县里反映、申诉嘛。”
“县里?县里找谁?”顾杰峰冷笑了,“眼下县里当官的还有几个不傍大款?官商勾结,以权谋私,改革开放本是本好经,却被那些歪嘴和尚念歪了!”
苏赫锦心里陡地生出几分感动和尊敬。一介书生,一个拿手术刀的白衣天使,本是事不关己,就是因为见了人世间太多的不平,甘愿成为当地权贵的眼中钉、肉中刺,宁可被那些人追得惶惶然东躲西藏却不屈不挠。这有点像鲁迅。鲁迅年轻时也是学医的,可他后来发现救治民众身体上的病痛,远不及唤醒民众思想上的迷茫与沉醉更急切,所以才把手中的笔当成了手术刀。苏赫锦还想起,自己的先生生前也说过类似于歪嘴和尚念经的话。他不止一次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有些人急功近利,吃子孙饭,掘祖宗坟,人不报天也要报,早晚有一天老天爷是要翻脸的。她问老天爷是谁,谁又见过?先生说,大自然就是老天爷,老百姓也是老天爷,我们无时无刻不在面对着他们,这些年,我们最错误的一个口号就是人定胜天。违背自然法则,违背天下民意,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苏赫锦沉吟了一下,又说:“想向上级反映情况,也可以写信嘛,可能比你自己这么东跑西突还来得快。”
顾杰峰苦笑了:“哎哟我的大姐哟!您以为我少写啦,可哪寄得出去哟。信丢进信箱,没等出县或出市,就被人打回来了,也不知现在的领导眼睛怎么那贼,又用了什么样的高科技手段。就是有那么一两封寄到了省里或北京的大衙门,还没等领导看到呢,就先被那些小秘书们挡回来了,国家部门打回省里,省里又打回市里、县里。真应了那句话,阎王好见,小鬼儿难搪。县里的土地爷早暗里把那些小鬼儿买通了。越级上告真要是您想得那么简单,我五尺高的汉子愿意阿猫阿狗似的往火车座位下面钻呀?”他说着,还拍了拍胸脯,“我现在怀里就有现成的上访材料,我随时都备着呢,真要见到哪位大领导,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得把材料呈上去。”
苏赫锦一时不知该怎样应答,低头不语。车轮在眶当呕当地响,单调而寂寞。列车上的广播已在播发前方即到漠南的预告,提醒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顾杰峰说:“车长同志,火车马上就到站了。我有一个请求,请您答应。”
“你说。”
“到了漠南,您别把我交到那些人手上,只说没找到我。但我也不让你们车上为难,您让我自己下车。至于我能不能想办法躲出去,那就看命啦。”
苏赫锦摇头说:“上级有命令,非常严格。我也跟领导打了包票。况且,车到漠南,站台上等着你的可能就不止车上的这几个人了。”
顾杰峰站起身,口气不再那么斯文客气了,大声说:“我这人,一直挺相信面相的。看您这位大姐,面相上挺善良,也真诚,才跟您说了这么多。怎么到头来,您跟那些人竟是一路货色,铁石心肠、麻木不仁,真就一点也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呀?”
苏赫锦担心的就是顾杰峰激动,这是个血性人呀。一声麻木不仁也让她心里疼了疼。她拉了拉顾杰峰的衣襟,示意他再坐下,继续心平气和地说:“谢谢顾先生喊我一声大姐。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怀里的材料交给我,我想办法给你寄出去。如果材料中反映的情况属实,我想肯定会有效果的。”
这回轮到顾杰峰发愣了:“您寄给谁?”
“我认识一位全国人大代表,是位学者,但愿你的诉求能引起他的重视和共鸣。”
“您?您不会也讴我吧?哦,对不起,这一阵,我被人讴怕了。我复印的材料聚一块,足有几麻袋。也不是我心疼那几个小钱儿,真是难啊,复印社的小老板怕摊事,咱就是双倍掏钱,人家都不敢接活呀。”
苏赫锦在顾杰峰的手背上拍了拍,说:“你把手机号告诉我,我马上给你打过去,你不用接,存下就是。我是不是也在讴你,自有时间验证。”
10
L805次列车到达终点站,已是早上八点多。乘务员列队走下站台,经过软席候车室过道时,苏赫锦让大家停住了脚步,说这班乘务到此圆满结束。大家都累了,抓紧回家休息。班后总结会放在下次出乘前一并说,也让我再准备淮备。刘慧问,下个班,是不是老规矩,还是两天后呀?苏赫锦说,今天算乘务,明天后天是休息,后天晚六点,大家在乘务员公寓集中。如果有变化,我再电话通知大家。但这两天的休息,应该是不会变了的。
出了车站,乘务员们四散而去,苏赫锦回了段里。有些想法,只能请示过段领导后再说,出乘前车间主任也希望第一班注意发现问题、总结经验,苏赫锦没把那当成客气。
车间主任真是忙,主要是忙私事,苏赫锦不过跟他谈了半个小时,他接了四五个电话,都是找他弄车票的。车间主任回答得一概很客气、很热情,说难得你想到我,我头拱地,一定铆足劲,你等我消息吧。放下电话,他却骂,说赶上这冰天雪地,又是死硬死硬的盐碱地,我就是变成牛魔王,头顶上长出八个椅角,也难拱开这片地。苏赫锦知他说的是实话。车间主任又不是车站上的售票室主任,即使他情之难却、真想帮忙,也只能再央告列车长。其实,赶在春节前最忙的这几天,就是连售票室主任都不敢轻易接电话了。到后来,车间主任干脆将电话筒空放在办公桌上,把手机也关了,他说大姐,你说你的,不管它。
苏赫锦便直奔主题,拣紧要的说。她说我们这些将老未老的同志重新担当乘务任务,一个个情绪高涨,工作中也都尽职尽责,这没的说。问题是,到底是年纪不饶人,大家又都两三年没跑车了,身体上难免吃不消。我的建议是,能否恢复以前模式,车上加挂一节宿营车,还是把乘务分成两班,轮流上岗。车间主任立刻摇头,说猪八戒生孩子,这个可难,听说段长接任务时,也向路局提出过这个建议,但车辆处长当场就给否决了。为了完成春运任务,局里已把所有能运行的车辆全部投入了使用,卧铺车都当成了硬座车,哪还生得出宿营车厢。苏赫锦说,那就还是一节车厢由一位乘务员负责,总能让同志们缓口气。车间主任又摇头,说这是个系统工程,员工投入一下增加近一倍,终点站的乘务员公寓能否承担得了接待任务也是个问题,还能让两个人去挤一张床呀?苏赫锦又说,那??段里能不能下些力气,再动员一些假退同志上岗,争取让休班的同志在家多歇上一天,也算彻底解解乏。不然,大过年的,又都是这把年纪,尤其是女同志,家家都有一堆杂乱事,只怕有些人会挺不下来。这回,车间主任点头了,赞扬说,这个主意好,有可操作性。我一会就向段领导请示,把车间管事的人都派下去,挨家拜访,三顾茅庐,争取再组织起一个乘务组,问题应该不大。苏赫锦笑说,增加一个乘务组可不够,你还能一条河冻出两样的冰呀?车间主任忙点头,说对对对,忙两天歇三天,四个乘务组,就得增加两个班。看来大姐心里早有算计呀。苏赫锦说,这回你可真要头拱地呀。车间主任想起刚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哈哈大笑,说肯定,头拱地、不忽悠。不管成不成,我先感谢大姐,出了这么好的主意!
苏赫锦没提顾杰峰的事。没想,临出车间办公室的门时,送出来的车间主任说,哟,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你们乘务组协助地方维稳,成功劝阻越级上访人员,漠南县领导很感谢,把电话打到路局,路局又给段里打来电话,提出表扬。我知道,这主要是大姐的功劳。漠南县的领导还说,春节前要专程来段里表达谢意。他们若来了,大姐还得出出面。苏赫锦想起那位副县长连哄带吓唬的嘴脸,淡淡一笑说,我不过是遵命行事,应酬上的事,还是领导受累,这两天,还是让我在家好好歇歇吧。
有了这一提醒,出了客运段的大门,苏赫锦便给那位人大代表打去电话。人大代表是位颇有声望的老专家,在苏赫锦的先生生前所在的大学当副校长。以前,苏赫锦跟这位老专家见过面。一次是在列车上,先生和老专家一块出差,正赶上苏赫锦担当乘务,先生便把她带进了软席包厢做介绍。老专家开先生的玩笑,说百闻不如一见,早听说你恋爱时的故事,果然有眼力,也有韧性。这就等于是拐着弯地夸苏赫锦了。另一次是在先生的葬礼上,老专家对她说,中青年学者英年早逝,你悲痛,我也悲痛。以后你生活中有什么困难,请直接找我。老专家还把名片交到她手上。当然,这些缘由,苏赫锦没跟一心要上访的顾杰峰说,也不能说。还好,老专家正好在家,听苏赫锦报了先生的姓名,立刻说,列车长小苏同志吧?我在家,你马上来。
满头华发的老专家精神矍栋,很亲切地问了她和孩子的情况,却绝口再没提起她先生的名字。苏赫锦明白,老人这是怕再引起未亡人的伤心。说话间,电话响,是拜年的。老专家说,要是没有别的事,你千万不要来了。你忙,我也忙,咱们君子之交,互相祝福,可好?苏赫锦手捧着保姆送上来的热茶,心里顿时感觉到了愧疚。怎么就忘了过年这个事呢,来时就是带上一束鲜花或一篮水果也是应该的呀。她呈上那份材料,并简单介绍了转呈这份材料的因由。老专家当即操起剪刀,将信封打开,认真地看起来。书房门又被敲响,保姆再一次进来,提醒说时间到了,小汽车已候在下面。老专家头不抬,仍是看材料,说来得及,叫他等一会。苏赫锦情知不好再坐,忙着起身告辞,老专家也起身相送。苏赫锦说,跑车忙傻了,不说拜年,还给您添扰,真是对不起。老专家爽朗大笑,说拜年话少说为佳,说实话、办实事比什么都当紧。我还要感谢你给我送来这么宝贵的材料呢。过了年,又要开“两会”。有些话,我要在会上说,人大代表,总不能枉负了这份责任呀。又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一位列车长,能这样真心实意地牵挂着老百姓的疾苦,也是对我老者的鞭策呀。
走出楼门,又一次感受到了寒风的凛冽。天阴着,天空中飘下细碎的雪花,又要变天了。但那一刻,苏赫锦心里却暖暖的。老专家没烦,还挺高兴,看来自己转呈材料这件事没办错,漠南县方面如愿以偿,上访者顾杰峰一无所怨,人大代表赞赏有加,三方都满意,真的很好。苏赫锦突然感觉饿了。赶快去菜市场吧,买上一棵酸菜,再买上几块大骨棒和冻豆腐,好好炖一锅。那东西不怕回锅,越炖越好吃,炖一锅足可吃两三天,最适合一人在家的日子,下一班出乘前就都有着落了??
11
那天吃过午饭,苏赫锦倒头便睡,睁开眼时已是人夜时分,只觉浑身仍是酸酸软软的,却不觉饿。她爬起身,放了一缸热水,洗完接着睡。这一觉就睡得浑浑噩噩,直到被女儿的电话叫醒。女儿已又在上班的路上,还是说准备回家过年的事。这次,苏赫锦不容商量地说,过两天我还要走班,你带孩子好好过年,不要回来。
这边刚磨叽完,手机又响起来,是车间主任打来的。车间主任说,段里接受苏大姐的建议,已经决定再增加两个乘务组。昨天下午我和车间的几位领导分头下去,一是拜年,二是请老将们重披战袍出征。老同志们都挺支持,放心吧。苏赫锦说,我这就通知我们乘务组的同志,行吧?车间主任说,车间负责通知,大姐尽管休息。
苏赫锦为这个消息高兴,甚至有点兴奋,毕竟是自己的合理化建议被领导采纳了嘛。虽然由车间通知,但她还是忍不住编了条短信,群发了出去。苏赫锦自认为那条短信编得还算别致,既表达了快乐,也显示了幽默,还有提前拜年的意思:“领导心疼,赞咱还行。加休一日,以释倦容。聚时再叙,共迎金龙。”兔年过后就是龙年,下一班回来的那天,正是兔年的最后一天。很快,一条条短信回复过来,有人说“今儿真呀真高兴”,有人复“谢主隆恩”,还有人说“谢领导,更要谢我们的头儿”。只有曹保乐是把电话打过来的,话说得还有点绕,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他开口就调侃说,班头,一人在家,可是怎么镐劳自己的呀?苏赫锦说,一个人好将就,饿不着就行哩。曹保乐说,将就可不好。尤其是女人,对自己下手一定要狠一点,学会善待自己。苏赫锦问,那你说,怎么才算善待自己?曹保乐说,一个人的饭菜确是难做。你听我的意见,大骨棒炖酸菜,再下点冻豆腐,满满炖上一锅,下顿热热就是。主食却要换换样,除了大米饭,还可去市场买点粘豆包,馏馏就可吃,蘸点白搪尤其好。苏赫锦心里不由悠了一下,他怎么就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呢?嘴上却说,我没渍酸菜。曹保乐说,领导指示嘛,我渍了,满满一大缸。我一会切两棵给你送去。苏赫锦忙说,你可别来,刚下过雪,地滑,真要摔上一跤就影响跑车了。我家离菜市场不远,去买一棵就是了。曹保乐说,买的怎能吃?我听说了,入冬时农民在地里挖大坑,铺上塑料袋,把大白菜按进去,再灌上水,有人还撒什么什么速效发酵剂,不干不净的,那才叫坑人呢。食品安全,别人瞪着眼睛装看不见,咱还能自己糊弄自己呀!你看咱老曹渍的,一棵棵洗干净,再一棵棵下水悼过,不光确保无污染,连味道都不一样。知道渍酸菜为啥一定要悼悼不?其实就是消毒,滚水烫过,百毒皆消。苏赫锦说,我看你退休后可以多买几口大缸,做酸菜专业户吧,批发兼零售,也算老有所为??
说了一堆废话,苏赫锦只觉心里满满的,都是快乐,因为同事们的回复,也因为曹保乐的饶舌。下午,她奔了商场,按照在家里开列出来的单子,给婆婆,给侄男甥女一一买了礼品,又跑邮局给远在外地的老爸老妈寄上贺金,明天再挨家跑一跑,节前的事就可放心了。领导给出的这一天真的很重要,不然,等出乘回来办这些不得不办的家里事,就显得慌急了。
翌日夜,已是梦乡,苏赫锦被放在枕旁的手机惊醒,先看来电显示,是外地区号,号码陌生。她以为是打错的,便按了拒听键。但转瞬,手机又响,还是那个号码,不能不接了。她刚喂了一声,里面的人就急急切切地说,是车长大姐吧?我是漠南县的顾杰峰。非常感谢大姐,我代表所有联名上访的乡亲们鞠躬,深深鞠躬,给您拜年,深表感谢啦!
苏赫锦彻底醒过来了,为这深更半夜的感谢惊诧,莫不是上访之人精神上出了偏差?她问:“这么晚了,顾医生还好吧?”
“好,非常好。”顾杰峰仍是打机关枪一般快快地说,“您帮我们找的那位人大代表给我来电话了,是今天傍晚打来的。听声音是位老先生吧?他问我除了材料中反映的情况,是否还有第一手的证据。我说当然有,可不见真佛,我们哪敢亮宝。他说利用春节放假这几天,要专程来漠南了解情况,让我和乡亲们有所准备,最好不要外出。车长大姐呀,这回可真是要见青天啦,有这样的人物亲自过问,不信那些小盂贼、小贪官还敢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
苏赫锦也兴奋了,看来那件诉求材料还真有些分量,引起了老专家的重视。可她掩饰着,故作平静地问:“那天你回县里后,没受什么刁难吧?”顾杰峰说:“出了车站就被带到大山里的一个派出所学习去了,还好,没冻着,也没饿着。要不是都张罗过年,不定让我学到哪天呢。”苏赫锦又问:
“你这是用什么电话打的呀,听声音,好像在路边吧?”
顾杰峰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了,说:“大姐呀,我怕把您也牵扯进来,才磨蹭到半夜,趁对面楼里盯我的人打磕睡了,才溜出家门,用街边的公用电话打给您。您是不知道呀,我家座机和手机早被监听啦。有些人公器在手,什么手段都敢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呀。”
就是这个电话,把苏赫锦的睡意彻底打消,再难入睡了。可她又是由衷的高兴,只觉胸膛里坪坪跳动得格外欢腾。老专家要亲自出马,而且还是利用春节休假时间,可见他是多么看重此事。继而又是担忧,顾杰峰的电话既被监听,老专家打去电话会不会也被知晓了呢?知晓后会不会被采取手段阻止,比如,找什么借口,先把顾杰峰再弄到什么地方去“学习”,空让老专家白跑一趟呢?老专家又是怎么跟顾杰峰联系上的呢?哦对了,一定是转呈的材料里留下的,那个电话要是不为人知、没被监听就好了??这般胡思乱想着,越发睡不着,明天还要跑车呢,而且是接连两夜,不能不采取点措施了。
苏赫锦爬起身,找出帮助睡眠的药,狠狠心,一下吃了三片??恍惚间,先生坐到了床边,用温厚的手掌轻轻拍打她的脸颊,说老宝贝你睡吧,我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了。她忙起身,拉住先生的手,问你要去哪里,为什么就不回来了?我跟你一块去,行吗?先生摇头,苦苦一笑说,又说傻话,怎么能带你。她拉住先生的手哭起来,还要说什么,可电话响起来,一声接一声,先生拨开她的手,说你接着睡,我去接电话??
家里的座机就像树上的乌鸦,个儿大,声音也响亮,加上客厅里还有分机,一来电话同时叫,就有了交响的效果,想不接都不行。苏赫锦抓起床头柜上的话筒。女儿说,原来老妈也睡起懒觉啦。我以为你又在跑车,正想再往你的手机上打呢。梦里的情景依稀还在眼前,有些温馨,也让人哀伤。即使是梦,多留一会也好。苏赫锦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恨道,又叫魂儿!我今天晚上走班,要是没有别的事,就不说了,让妈再睡一会。
说是再睡,却休想再回到逝去的梦境中。混沌之中,只觉激灵一下,人彻底醒来。对了,还有一个事,是昨天计划好的,没有时间再拖了。她起了床,先到镜前照,眼圈黑着,眼袋明显吊下来。唉,真是老了。她喜欢听人喊她大姐,却讨厌听老大姐,一听“老”字心里就揪揪,好一阵熨展不过来。可人不服老又奈何?
洗漱过,吃过早饭,苏赫锦便去了美发店。头发是一定要煽一炯、烫一烫了。一头乌发,黑亮黑亮,自是好看;一头白发,银亮银亮,像田华、像秦怡,也好看,还显出了气蕴与风度。最不可忍受的就是这黑白斑驳了,尤其是紧贴着头皮白上那么一圈。也不光是为跑车,过年了,也该新桃换旧符。但美发店里的人太多,出人意料得多,竟像进银行,每人都发号,排队等候。民间有说法,正月里理发妨舅舅,于是,人们便都抢在除夕前整装一新,再赶“龙抬头”的日子去抢彩头,正月里就基本无人理发了。细想想,那不过是昔日的理发匠人为抢年前的生意,好在正月里安心休息,人们怎么就信了这善意的传言呢?
回到家里,已过了晌。肚里不饿,冰箱里的剩饭剩菜正好可够晚上一顿,那就出乘前再吃吧。抓紧小憩,养足精神,以利再战。
车间主任的电话是午后四点多打来的,话语极简洁,果决得不容商量:苏姐,有个通知。王敏家小孙子的病好了,要求出乘。段里决定,您的出乘任务暂停,今晚由王敏担当L806的列车长。就这样,我正忙,以后再说。
苏赫锦捧着话筒,坐在沙发上发呆,只觉心里好冷。冬日昼短,屋子里暗下来,落地窗映进橘红的晚霞。段里既有通知,为什么不早点下达,何苦让人白白准备一天?王敏是不是也太霸道了!家里有事不想出乘,你就半夜三更打电话,满嘴的求爷爷告奶奶;你想出乘了,却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就请领导下通知,做人总不该这样吧?还有车间主任,你怎么就忙成这样,总应该提前告诉我下一个出乘班次的时间吧?若是再无任务,我还去北京和女儿一起过年呢,总不能让我就这样在家继续耗吧?这是不是看谁孤儿寡母、好说话就欺负谁呀???
暮色迅速浸泅,房间里已是昏沉沉,接着就是黑茫茫。苏赫锦坐在那里,面巾纸揪了一片又一片。心里恨过、骂过,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如果是在那班乘务中,稽查人员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车,发现了什么问题,一个报告打上去,那一车之长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段里不说让下岗,那是给你假退之人留着面子。听说现在的稽查人员,连铁路员工装都不穿了,改穿便装,怀里揣着稽查证却买票上车,手里还握着掌中宝录像机。也莫怪那些人不讲情面,听说上级给他们下达了罚没指标,总是发现不了问题,也有下岗的风险。那问题是出在哪儿了呢?餐车捎带海鲜,已补交了运费,应该问题不大,乘务员有人磕睡,也只能由他们个人承担后果;那??最可能出岔的地方就是无票乘车的那一男一女了,真是人白难测、好人难做呀,谁知他们遇没遇到便衣稽查,遇到了又会说些什么??
突然,电子门铃唱起来。苏赫锦起身到门前,开了灯,摘下话筒,小屏幕上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是个男人,却没辨出模样。苏赫锦问,是谁?话筒里笑哈哈作答,无量天尊曹保乐,请观音菩萨开门。苏赫锦怔了一下,说声稍等,急转身去卫生间抓了条毛巾,擦擦脸,又拢了拢头发,这才开了房门。
穿着铁路员工大衣的曹保乐站在门外。苏赫锦问,你怎么来了?曹保乐往上提提手里的深红色保温桶,说本老汉今天在家没闲着,包了一天饺子,酸菜馅的,特意给你带上一桶。没想到了乘务员公寓才知道,你今天不走班了。这不,打车跑来,专程给你送饺子。
苏赫锦心里又酸上来,可她忍着,轻声说:“我都准备出门了,可段上来电话,说王敏的孙子病好了,要出乘。”
曹保乐低声骂:“扯他娘的淡,有话直说好不好!王敏的孙子病可没好,王敏也正憋屈呢。可段长大人亲自登门,央告她一定要走今天这个班,还说段上可以派人去她家里帮助照看孩子,她还能说什么?”
苏赫锦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她扯住曹保乐袖子,把他拉进屋,掩上门,又拨了拨脚下已备好的拖鞋,示意他进客厅里坐。曹保乐探身往里看了看,笑说:“说两句话就走,不进去了。抹了不少眼泪,还委屈着呢是吧?”
苏赫锦问:“这么说,领导不放心的是我了?”
“你是不是给钻座位下面的那人捎带了什么东西?”
“你怎么知道?”苏赫锦越发吃惊。
“段上找刘慧调查了,专问那天接待漠南县领导的情况,估计是漠南县那边知道了情况,告了你一刁状。看段里领导的那个紧张劲,八成还告到局里去了。刘慧不让我跟你说,怕你着急上火。”曹保乐停了停,又说,“刚才我出来时,王敏也叮嘱我,让我必须马上回去,说出乘前的会谁都不准迟到,段领导要亲自到会做指示,我估计也是要说这个事。”
苏赫锦重重哼了一声,说:“我就转递材料了,用不着遮着瞒着!不信把我也抓去学习。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门响心不惊!”
“这话我爱听,好,放心了。”曹保乐咧开嘴巴笑起来,“像咱们这把子年纪,心里亮亮堂堂、快快乐乐的,比什么都重要,谁稀罕再看领导脸上的阴阴晴晴,是吧?”
曹保乐将保温桶放在墙角,走了。苏赫锦想了想,也顾不及换鞋,追了出去。在楼门口,她大声喊:“谢谢你呀,保乐!”曹保乐回身摆了摆手,还指了指脚,催她回屋。她又喊:“等天暖时你再去公园唱大鼓,别忘了给我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