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生荣
又是要钱的申请报告,程明明看到这些报告,心里就止不住沉重,多好的心情也会被这沉重破坏。问题确实严重,有几个乡年年只能发几个月的工资,用他们的话说政权都难以为继了。但县里的财政其实和乡里一样差,下半年的工资同样没有着落。合乡并镇虽然提了出来,但合并后这些乡镇干部怎么安排,这个问题比没钱更让人头疼。程明明正思考怎么批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郭东升突然站在了桌前。程明明吓一跳。县穷,县里干部的文化素质也低,只要门开着,他们就会径直走进来,程明明曾想提醒他们要敲门,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今天不由一股恼火涌了上来,她将文件夹合上说,以后进门最好敲敲门,这是礼貌。
郭主任并不难堪,他咧嘴笑笑说,你们是城里人,我们乡里人不懂这些。
已经是县办的主任了,还说自己是乡里人。程明明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看了郭主任等待他开口。
郭东升说,程县长,州办公室打来电话,问咱们项目落实的怎么样了,能不能安排第一个签字。
再过几天就是浪山节经贸洽谈会,大会每两年召开一次,全州上下都很重视,抓得也紧。文化搭台经贸唱戏,浪山节实际就是招商引资会,大会的一个主要形式就是签订招商引资合同,签合同仪式一个县接一个县地搞,第一场签字仪式当然重要,省里领导州里领导都要参加,所有的宣传媒体也要聚焦这一场面。程明明是县长,也是县代表团团长,如果搞不好出点差错,不仅会给上级领导留下能力差的坏印象,也会给整个洽谈会留下遗憾,但如果搞好了,也是个宣传露脸的好机会。程明明问,定下来的签字项目有几个,意向合同金额有多少。
郭主任说,决定出席签字仪式的有八家,意向投资金额有一亿三千万。
对一个穷县来说,一亿三是个不小的数字,但要出席首签仪式,这个数字还是少了一点,分量也轻了一点,也缺少能引起注意的大项目。程明明想想说,你把苏县长和招商局长叫来咱们再落实一下,定下来要出席签字仪式的老板到时一定要去,同时咱们再紧急想点办法,看能不能再弄几个项目,争取把仪式凑够半个多小时,太短了撑不起台面。
郭主任小声说,程县长,就这八个项目也是东拼西凑的,其中三个是已经签了字正在实施的,两个是通过朋友关系找了两个老板做样子充数的,剩下的三家虽然有投资合作的意向,但投资金额也是虚的,到时能不能到位都不一定。
这些情况程明明当然清楚,如果从实事求是和看得见的经济效益来说,就没有必要搞这个浪山节会,因为浪山节只是旧时当地男女谈情说爱的节日,流传范围不广,知名度也不高,现在政府之所以出面搞这个会,目的就是宣传,就是要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并且要千方百计把这场戏演好,演得越有吸引力,越有轰动效果越好。规模小了,成交金额少了,都不能起到好的宣传作用。程明明说,这样吧,明天开个县长办公会,有关局的局长也参加,咱们把具体的事情再落实一遍,争取出席第一场签字。
郭主任走后,程明明又感到不踏实。她是今年换届选举时从别的县到这里的,职务也由副县长升为县长。从县里历年上报的引资数字看,第一届是六百多万,第二届是四千多万,第三届是一亿一千多万。程明明知道这些数字都是虚的,真正能到位的寥寥无几,但从一年比一年夸张的情况看,今年报一亿三显然不行。
程明明觉得应该给县委刘书记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县委书记刘玉成已经五十八岁,是县里年龄和资格最老的领导。程明明来上任时,陪同前来的州组织部长就说过要老将带新兵,要刘书记多帮助程明明。刘玉成虽然谦虚,还是做了保证。但刘玉成有他的想法:再过两年就到线了,这期间决没有升官的可能,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乘自己在位,主动要求上一个台阶,到州里去赋闲,当个副地级调研员,所以县里的事一般不主动去管。刘书记听了程明明的汇报,想都没想一口同意,然后说你们开个县长办公会,集体把这件事定下来。
县长办公会却让程明明很是不快。六个副县长就有两个没来。副县长苏信分管招商引资,也是县参会代表团的常务副团长,许多具体事情应该由他来张罗,可他既不积极去搞,也不主动汇报,却跑到乡下躲轻闲去了。程明明隐隐约约感到苏信似乎有点情绪。好像有情绪的不止苏信一个。刚来时县里就有不少议论,都说没想到会派一个女人来当县长,而且这个女人又是那么年轻。这个年轻女人能不能坐得住阵,就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特别是几个副县长,竟然流露出老大哥的神态,有时故意问她的年龄,然后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程明明理解他们的心情,和四十多岁的他们比,三十六岁确实年轻。副县长们并不恭敬的态度程明明也不担心,她觉得威信并不取决于年龄,威信是靠能力和成绩树立起来的,她认为自己就是实力派,来这里当县长,就是因为政绩突出。现在两个副县长不到会竟然不请假,连个电话都不打,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示威的信号。程明明觉得不能再迁就,该批评时还得批评,不然再散漫下去就没法工作。程明明严肃了脸故意再次问郭东升两位副县长哪里去了,郭东升说下乡去了。程明明高声说,下乡去为什么不请假,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现在我宣布一条纪律,以后县政府班子成员离开县城外出,都要和我打声招呼,不打招呼随意外出,有事找不着不说,出了问题我也没法交待。
大家都没说话。程明明扫视一遍副县长,也不管大家脸上的表情,然后宣布会议内容。
谈到引资数字时,有的说是少了点,建议改成二亿多,还有人说反正是做样子,过后又没人追查,改成三亿也可以。也有说应该实事求是,是多少就报多少。从大家发言的态度看,明显有一种不负责任的倾向。也许是大家对刚才的批评不满意,但没有批评也很难领导这一班人。不管他们是否满意,能不能接受,今天的事不能让步,让了步以后就更没威信。程明明说,问题不是不实事求是,也不是想报多少就报多少。报三亿就得有报三亿的根据,哪怕是假合同你也得找几个真老板,如果签了合同资金不能到位,那是他老板的责任,如果你根本就没找老板,那就要追查你的责任。话说回来,我们对工作的态度,就应该是努力争取,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和人家签了合同,说不定人家会真的实施,如果不去做,后悔不说,还要我们这些领导干什么。现在你们的任务就是按三亿左右落实,让各局各乡镇都动起来想办法找项目找老板,现在就分一下工,把任务落实到你们分管的各部门,散会后你们再分头落实,后天必须有个结果报上来,谁完不成任务,谁弄虚作假,到时追查谁的责任。
按三亿落实后,程明明心里仍然没底,也感到不安,散会后就一直想这个问题。州办公室孙主任程明明熟悉,她决定打电话和孙主任商量一下,问问别的县的情况,也向他请教请教,看看这个数字有没有问题,会不会惹出麻烦。
孙主任比程明明大几岁,在程明明面前一开口就开玩笑,给程明明的印象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正经过。果然孙主任听后开口就说,我的宝贝程县长,我这次可是费尽苦心想包装你,前天我就和州领导说了,我说首场签字仪式让你来签,因为你年轻漂亮,又上镜头又落落大方,又是咱们全州唯一的女县长。州领导听了都说是个好主意。我的宝贝,现在的问题不是报多少合同金额,关键是要有一个能有点轰动效应的大项目,最好是一个外资项目,最好是你和一个洋老外签字,然后握手拥抱。
孙主任虽然用了玩笑的口气,但程明明知道他说的大意是真的,让她出席首场签字也可能定了下来。程明明一下有点紧张。孙主任仍用玩笑的口气说,想想看,省里州里的领导站在后面,台下是成千上万的各县各乡领导,那么多眼睛都盯着你,那么多镜头都对着你,如此风光一回,不仅全州甚至全省的人民记住了你,更主要的是省里的领导也记住了你这个年轻的女县长。程明明也想用玩笑的口气应答,但声音有点发紧。她还是正经了说,敬爱的孙大主任,谢谢你的关怀,给点具体指示,除了弄个大项目洋老外,还要干些什么。
孙主任说,关怀谈不上,你的怀也不属于我,我也不能关你的怀,还是让你的怀先空着。你先把参会的材料报上来,再给你透个消息,别的县报上来的数字和你们差不多,这可能是你最关心的。我们的想法是,如果别的县没有大项目洋老外,首签就是你的了。好了,咱们常联系,白天晚上都行,最好是晚上,晚上我最想听你给我打电话。
放了电话,程明明有点兴奋。这个孙主任,简直成了官场精,老练得再不能老练,看似玩笑,却把她想知道的都有意透露给了她。她想,会后应该带点土特产,专门去感谢一下人家,县里和这样的人搞好关系没有一点坏处。
全州都是国家级贫困地区,孙主任说的对,弄个洋老外引进点外资,才能为这次大会增添点风采。可这样一个偏远地区,引进外资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程明明觉得还是找找丁佩东,他海外关系多,让他设法请一个来。
程明明决定亲自找一下丁佩东。她给丁佩东打电话,说她要过去看看。丁佩东立即表示出极大的欢迎,说县长姐姐你什么时候来,我在门口恭候。
丁佩东是程明明交往最深的一个商人。那时她在轻工局工作,轻工局改成公司后,原来的行政单位变成了一个经济实体,她也只好走南闯北做生意。认识丁佩东时,丁佩东是福建一家制鞋厂的老板,虽说是乡镇企业,但规模已经很大。此后他们成为很好的生意伙伴。由于和丁佩东的合作,她的生意做得很是顺利,很快公司便提她为副处级副经理。两年后,省里要选调一批懂工商业的领导到各县去任职,以加强县里领导工商业的力量。程明明工业大学毕业,又经过商,因此程明明被选中,被任命为东和县的副县长。上任后她就大举招商引资,她曾力劝丁佩东来投资办厂,丁佩东说太偏远,他也没有现成的资金,但丁佩东还是给介绍来一个老板,老板在县里办了个鞋厂,成为全县的支柱产业。她被任命为五峰县的县长时,州领导和她谈话时告诉她,让她到五峰就是要让她招商引资以改变五峰县的贫穷面貌。上任后她再次给丁佩东打电话,要丁佩东一定在五峰县办个厂,作为她在五峰立脚的基石,也算他献给她的礼物。五峰县虽然是贫穷县,但药材资源丰富,丁佩东便来五峰办制药厂。以前丁佩东称她为妹妹,一口一个程妹妹,可能是因为她当了县长,这次来五峰办厂,丁佩东便改称她为县长姐姐。这个称呼让程明明既感到难为情,又觉得亲切热呼。她纠正过几次,但没人时他还是这么叫她。现在程明明想和丁佩东开个玩笑,试试她在他心中的真正位置。她说,你就在办公室等着,我说不上什么时候去。放了电话,程明明也没告诉办公室的人,也不带司机,下了楼就往制药厂走。
丁佩东的制药厂和县政府隔了一条街,距离也就是几百米。制药厂原是县农机修造厂,最兴盛时能装配生产手扶拖拉机,倒闭后厂区就成为县城最大的一块空地。办厂时,丁佩东提出县里无偿提供土地,他投资一千万,然后县政府担保贷款五百万。当县里决定将农机修造厂划拨给他时,丁佩东看着这么一片厂区,曾激动地拉了她的手说,我的县长姐姐,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大舞台,我就给你演一出大好戏。这才半年,办公楼已经盖好,厂房也基本就绪,机器设备也运来一批。程明明站了看一阵,便转身往丁佩东的办公室走。
丁佩东的办公室装修得很豪华,丁佩东曾经说过,经商讲的就是个可信度,豪华的外表能给人信任感。丁佩东果然在办公室等着,西瓜汁果汁已经榨好放在桌上。程明明有点感动。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冲动,见桌上摆了台电脑,便走过去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赶时髦,这现代化的东西你也会用。
丁佩东初中毕业,他知道大学毕业的程明明从心里觉得他文化低。丁佩东说,你别以为上学少就一定文化水平低,我认为更多的知识是在社会实践中学来的,我除了外语不如你,文化知识和社会知识并不比你差,如果你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教你玩玩电脑。
丁佩东的情况程明明断断续续了解得不少,丁佩东讲得最多的是他青少年时期的苦难史。他家祖辈就在福建,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文革”时他父亲无法忍受被批被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了只小船渡海逃走。父亲逃走后,全家人更加陷入绝境,丁佩东也无法再去上学,十三岁就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丁佩东的父亲九死一生逃到台湾后,先被怀疑是奸细坐牢,后被发配去做苦力,再后来开了个小饭馆。改革开放后,他的父亲突然回到了家乡,然后办了个制鞋厂,然后丁佩东就成了大老板。程明明并没觉得丁佩东文化水平低,相反她倒觉得他很有点水平,人也很聪明,社会经验也丰富,谈吐也文雅不俗。程明明在大学是学过计算机课的,那时不但会用,还能编点简单的程序。现在坐在计算机前,突然觉得许多东西已经记不起来,并且现在的操作系统已和那时大不相同。程明明突然有种荒废了学业的感觉。丁佩东坐到了她的旁边,抓了她的手教她如何操作,同时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知道他是在试探,这种试探已不止这一次。她也知道此时他在想什么。程明明将计算机关了,然后指了对面的沙发说,你坐到那里,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丁佩东很听话地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程明明却站起身,坐到丁佩东办公桌前的大皮椅上,前后摇摇说,确实舒服。丁佩东乘机说我给你买个更好的。程明明说,算了吧,这椅子天生就是给你们坐的,你们坐了是有钱,我们坐了是腐败。言归正传,我今天来,是有一件大事求你,你必须得答应,并且必须得给我马上办成。
从程明明的话中,丁佩东能够感觉出女人喜欢男人时的那分娇情,这种感觉让他心里高兴不已。丁佩东压了心中的兴奋说,姐姐你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脱裤子卖衣服,我都在所不辞。
程明明将找洋老板的事细说了一遍。
丁佩东笑了说,开头你说要我给你找个洋老板,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受了贿要嫁个洋老板出国外逃。这年头嫁个洋老板容易,找个洋老板投资就难了,不过我还得给你尽力想办法,今天我就打电话联系,无论如何要让他在交易会前两天赶过来,怎么样,你觉得我够不够意思。
程明明严肃了脸说,这件事事关重大,决不能儿戏,如果需要去面谈,你就代表我去,机票等一切费用都由县里出,你不用有什么顾虑。
程明明起身要走,丁佩东说,我还有个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丁佩东不再说什么,他先将桌上的果汁递到程明明手里。程明明止不住心跳进来,她感到他要向她说些什么,说出那些他早已想说的话。这绝对不行。她刚想怎么制止他,丁佩东却说,姐姐,真不好意思,有件事我也要求你。事情是这样的,药厂碰到点麻烦,原打算投资一千五百万就够了,没想到原先设计的设备有些落后,规模也有些小,小打小闹根本无法取得竞争优势,以目前的形势看,必须搞个国内一流的,才能以先进的产品占领市场,然后滚雪球把企业滚成国内数得着的大型企业,这样在买设备时,就多花了几百万。现在收购药材的季节马上到了,还得准备一些收购资金,同时还得购买几个关键的配件设备。糟糕的是我老家的鞋厂刚好也遇到了点困难,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我想了不少办法只凑了二百多万,还缺一百多万,没有这一百万今年就没法开工生产,错过这个药材收购生产季节,就只能等到明年秋后,这样损失就大了。我的意思是求你想想办法,政府再担保贷一百万,力争一个月后让机器运转起来。
请洋老板出席首签等等,这些都是空的,轰轰烈烈闹腾一场,却没有一个实际的大项目,弄不好就会成为说大话弄虚作假的典型,反给领导留下一个很坏的印象。丁佩东这个企业必须得抓好抓大,没有这样一个企业确实也说不过去。丁佩东来投资时县里已经给了不少优惠政策,除了无偿提供土地外,还负责担保贷了五百万。让丁佩东来投资时,县委刘书记也表了态,他对丁佩东说,来五峰县办企业你尽管放心,你的企业就是县委的企业,就是县政府的企业,就是我们书记县长的企业,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提,我们能解决的决不说半个不字。但丁佩东一直没提什么额外的要求,现在缺资金不能开工,这确实是个大问题。问题是好像上面已经有文件,不允许政府出面做经济担保一类的活动,再说担保贷款确实也有困难。程明明看着丁佩东,心里一阵为难。但她觉得丁佩东是个要面子的男子汉,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张这个口。如果没有资金投入生产,那前期的一切投入都将闲置,损失确实没法计算。见程明明为难,丁佩东说,我知道你有困难,我们这些经商的最懂得钱最不容易弄,但开不了工就等于把我困死,我现在是等着让你救命,我想县政府总比我有点办法,我也只能求你了。
程明明答应想办法,丁佩东高兴得有点夸张,起身伸出双手来握程明明的手。程明明并不伸手,而是一脸严肃地说,找洋老板的事不能耽误,必须设法办好,出了问题我饶不了你。然后告辞出来。
州里决定五峰县首签,但要提前一天进行预演。预演由州办公室孙主任导演,其实就是大家怎么出场怎么站位怎么签字。对这一套大家并不陌生,来时就统一了服装也安排了顺序,所以很快就演了一遍而结束。
洋老板也请来了,头衔是荷兰森瑞制药公司澳门分公司经理。洋老板很有风度,正式签字那天,和程明明握手后,还不忘和台下的观众招手致意,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喊了句你们好,惹得台下台上一片掌声。
签字仪式后便是自由洽谈的日子,自由活动三天后,在闭幕会上再举行一个签字仪式,为新谈成的项目进行签字。
浪山节当然不能少了浪山节目,虽然在附近山上安排了一些男女浪山对歌,但对歌浪山都是演戏,没有哪一对男女在这里真正相恋相爱,然后露天野合,加上今年雨水不多,山上黄一片绿一片也没什么好看的,上山观歌的人也就不多。程明明早有打算,她要充分利用这个机会真正引点资金,扩大影响,真正做出一点事情。
在来州里的前一天,程明明就召开了各局各乡镇代表团负责人会议,在会上她告诉大家,在民间招商引资并不容易,因为五峰县没有投资优势,其实最大的投资商应该是政府。五峰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对五峰来说最大的优势就是贫困,就是要利用贫困来争取国家投资。程明明说,我想好了,我们要充分利用这次机会,利用我们有温泉的优势,请省里各厅局的领导到我们县来,到我们县洗温泉,到我们县参观指导工作。具体办法是各科局各乡镇对口请人,每个部门都要把对口部门的领导请来,如果对口部门的领导没来参加洽谈会,就到省里去请。哪个部门请不来人,哪个部门领导要做检查;哪个部门请来的官大,就奖励哪个部门。会后,程明明又将计划局财政局水利局文教局等几个局长留下,要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省里的这几位厅长请到。水利局长说他不认识水利厅长,程明明一下火了,说,你连你的上级都不认识你还当什么局长,你不去认识人家,难道要人家来认识你不成,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去认识人家。再说我们请他来是请他洗温泉游山玩水的,并不是请他来上刑场,我就不信有那么难,我丑话说在前面,谁请不来你们对口的领导,谁就把乌纱帽给我放下。在这样的重压下,还是把省发展计划委员会和财政厅水利厅这些要紧部门的领导请到了。虽然来的都不是一把手,但能请到二三把手也可以了,这点自知之明程明明还是有的。
温泉在县城西南十几公里处,由一条峡谷中的五眼泉组成,因泉水发黄,热气腾腾中有股浓烈的硫磺味,故当地人称仙女尿泉,并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何仙姑在此采药,品尝了一种草药后,上下通畅,一步一尿,遗尿如决堤,竟在地上冲出五个大洞。仙姑一看着了慌,急忙向太上老君求救,老君抛下一颗仙丹,仙姑的尿止了,但五眼泉却终年流水不断。人们虽然早就发现仙女尿泉水有治皮肤病的功效,但真正开发利用却是近年来的事。因为当地人没有皮肤病就不来此洗浴,也因为没有大的投资商来开发,故仙女尿泉的知名度并不高,也没有形成规模,五眼泉被五家单位承包,各自在泉边盖了些房屋,垒了些池塘。三天前,程明明就让县办的人进住温泉,督促五家温泉打扫卫生改善环境,不准有皮肤病的人来洗浴,然后将条件好一点的三家包了下来,由县里统一支配调度。
几位领导对洗温泉都有兴趣,程明明乘机鼓吹,她用玩笑的口气说仙女可是未婚姑娘,仙女尿可不是一般的热水,然后把仙女尿治病美容保养皮肤的功效乱吹了一通。程明明带头轻松活泼,领导们不管年龄大小都也活泼起来。有的说怪不得程县长的皮肤这么好,又白又嫩,原来是每天都用仙女尿洗,如果程县长每天都来洗,泉里会不会也有程县长的尿。又有人说,仙女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不如干脆将仙女具体化,就改叫程仙女尿泉。
程明明没有一点不快,她竭力迎合大家的玩笑,这样大家就更口无遮拦,都说程县长不应该再当县长,应该来当仙女尿泉的老板,这么好的皮肤本身就是活广告。玩笑开到高潮,有人问程明明能不能摸摸你的脸,看看仙女尿究竟有没有你宣传的那么神奇,洗了以后皮肤有没有那么光滑柔润。程明明很干脆地说可以,但不能白摸,你们都是执掌财权政权的重臣,摸一下那是给我面子,所以你们摸一下就拨一百万,摸两下就拨二百万来。
领导们当然知道请他们来不会白请,当然是要钱要物。便有人说反正今天有财政厅长,拨钱也轮不到我们,我们负责摸你的脸,财政厅长负责给你们钱。
财政厅长是副厅长,五十多岁,从脸上就能看出是久经官场的老同志,他急忙说我的钱也不是想给谁就给谁,给谁由计委刘主任管着,他不批我就不能拨。
发展计划委员会的刘副主任年龄并不大,只有四十出头,探听回来的情报说此人是经济学博士,刚当副主任不久。刘主任并没接大家的玩笑,只是浅浅地一笑算是回答。程明明看着刘副主任,感觉他一本正经中透出一种浅嫩和装腔作势,这样的新手反倒不好对付,如果是老主任,才不怕你开什么玩笑,该玩笑就玩笑,玩笑过后该不给就是不给,根本用不着这么谨慎。但所有的国家投资项目确实由计委管着,他们批准立项,财政才能拨付资金。程明明盯了刘主任说,我们请刘主任来,正是有个紧急救命的项目要刘主任点头,刘主任不点头,我就不让他离开我们县。
有人乘机说程县长这么年轻漂亮,往刘主任面前一站,让他走他也走不动了,别说他,我们也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程明明觉得今天这个头开的不错,领导们虽然职务高,年纪也大,但官架子并不大,能这样轻轻松松确实是个好兆头。程明明更加活泼,也有意使出更多的妩媚,她说,我就希望你们不走,你们说话可得算数,你们不走我就能办一个高干疗养院,天天让仙女侍候你们,让你们舒服得把国库搬到我这里来,就在我这里办公办事拨款,这样我们县一年就能实现小康。
洗过温泉大家都饿了。程明明说温泉一带没有像样一点的饭店,便将一行人带回县城。
饭早已准备好。大家坐到饭桌前,领导们便提建议做指示,都说泉水确实不错,只是设备和建设布局太土太简陋。程明明说,领导们提得很对,问题也看得很准,我们就按领导说的办,但县里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职工的工资都欠着发不出去,修温泉的事只能靠领导给想点办法了。
大家一阵大笑,笑过都说程明明狡猾,都说以后再不能说话了,以免让程县长抓住把柄要钱。程明明笑了说,今天摆的就是鸿门宴,不出血你们谁也别想走掉。
酒上来后,程明明起身敬酒。领导们却提出碰杯。程明明说为了五峰县,今天舍命陪君子。和每位碰三杯后,程明明便面红耳赤。大家都说程明明面如桃花,更加漂亮,然后便不再让她喝酒。程明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突然问,你们知道这做饭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吗?
有人说该不是仙女的尿吧?又有人想起了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说,你该不是想骂我们吧。见大家没反应过来,就进一步说,有个笑话说省里的干部到县里去了,县长招待时指着满桌的菜说,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大家,面是本县磨的,菜是本县种的,鸡鸭是本县养的,只有这几个乌龟王八蛋是省城来的。
几位领导都笑了,说程县长就是想骂人,说别看表面多么殷勤,内心早就恨之入骨,早就想找个机会骂一顿了。程明明并没笑,而是严肃了脸带了一点悲腔说,你们不知道,县城的饮水取自城边的小河,河水原来还可以,这些年河水越来越小,水质越来越差,今年就变成了臭水,靠净化根本不起作用。市民们叫苦连天,多次自发地起来围攻县政府,县人大也放出风说本届政府解决不了水的问题就自动下台。更严重的是水里不但有大量的细菌,还有对人体有害的化学成份,这些都对市民的生命构成了严重的威胁,消化道传染病和皮肤病明显增加,防疫部门的同志多次告诉我,这样下去很可能闹出霍乱一类的烈性传染病,如果真出了这类病死了人,我这个县长就得去坐牢,所以我整天提心吊胆,今天请你们来真的是请你们来救命的。你们今天吃的水,是从三十多里外的大山里背出来,然后装车运回来的。为了运水,我们派了十几个人昨天半夜进山,今早九点多才回来。你们是贵客我们不能让你们吃脏水,但我们必须要天天吃那样的水,你们可能不相信,我已经做了安排,吃过饭我领你们实地看看,你们就知道问题有多严重了。
来的几个厅级领导大多是老领导,什么样的事也都见过,他们知道问题肯定没有那么严重,说严重点尽快把事情办成是一般常识。但这样的问题确实需要解决,他们也想给程明明一个面子,把问题解决掉。但工程立项要计委说了算。见计委刘副主任不表态,财政厅王副厅长说,完了完了,我早就知道今天这顿饭是鸿门宴,没想到比鸿门宴还糟糕,一下把我们全套进去了。程县长真是聪明透顶,人家今天向我们做了汇报,如果我们不管,出了事就是我们的责任了,至少我们也得丢官受牵连,刘主任,没办法了,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赶快表个态吧,不然发了传染病死了人,你可得第一个担当责任。
刘主任问水怎么解决有没有计划论证。程明明说,我们早勘察论证好了,水只能从山里的水库里取,通过埋设水管,能够自流到县城。由于两地距离三十多里,如果只解决县城用水,需要投资一千二百多万,如果加粗水管,把城西十多万人的饮水问题也解决掉,就至少需要三千多万。
刘主任说,今年省里有小城镇基础建设这个计划,你们就按只解决县城供水做计划,马上搞个可行性论证报告和工程设计方案报上来。但这样大的工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上会研究,还得省主管领导审批,所以我不能给你个肯定的答复,但我会积极为你们争取。
有人带头鼓掌,大家就跟着拍手。水利厅长说,这下问题就解决了,刘主任可是名牌大学经济学博士,是通过考试选拔的优秀人才,是主任的接班人,前途无量,你只把刘主任牢牢抓住就行了,至于论证设计和施工,就包在我的身上,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拍板,一定保质保量,按时完工。
程明明心想,你倒是个滑头,有了钱哪里找不到施工队,你就等着投标吧,但她还是说,我也谢谢你,你们是内行,就多给指点指点,多在刘主任面前说点好话,事情成了我一并谢你们。
程明明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一定要领大家去看水。把大家领到一个居民大院,拧开一个公用水笼头,流出来的果然是黑红的臭水。居民虽然不知道来的是哪里的领导,但看面相一定不是小官,便都围了过来,纷纷诉苦。因为人越围越多,很快就变成了声讨会,有些人还不断骂着脏话。程明明见火候已到,便高声说,同志们别误会,今天省里领导是专门为我们解决水的问题来的,我们要谢谢省里的领导。
话音刚落,立即响起一片掌声。掌声经久不断。程明明领了厅长们在掌声中离开了这里。
又看了小河,确实是又黑又臭。水利厅长动情地说,谁都知道咱们省缺水,许多地方饮用的是涝池水,多脏的涝池我也见过,涝池里面虽然漂着粪便漂着死老鼠,但那水是天然的,里面只要有青蛙水虫活着,就吃不死人,但这污染了的河水不同,不但发臭,还有化学成份,问题就严重了,我看必须得尽快解决。
大家都严肃地表示赞同。程明明感动得有点鼻子发酸,眼睛也湿润了。她什么也不说,真诚地上前很有力地握了握每位领导的手。大家都被程明明所感染,谁也没有再开玩笑。
按原来的想法,本来还要向财政厅长提出拨一两百万国债,建一个土特山野食品加工厂,对本地盛产的蕨菜、大耳朵菜等山野菜进行深加工,使其成为发挥本地资源优势,解决下岗工人就业,增加农民和县财政收入的一个龙头企业。还打算向卫生厅伸伸手,改造一下县医院,使县医院能够做一般的常规手术。还有在县城建一所像样的高中等等。可现在出现了这样一个局面,程明明倒觉得不能再开口了,再开口人家会认为你贪得无厌,反造成一个不好的印象,在供水工程上打点折扣。程明明不由得叹口气。穷啊,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只能先和人家拉上关系,以后经常去找,一步一步解决问题。程明明再什么也没有说。
因本县再没有好玩好看的地方,厅长们提出回去,程明明让人给每位厅领导车里放一幅手工编织的工艺挂毯,然后和所有的县领导一起把厅领导们送回州宾馆。
浪山节经贸洽谈会结束后,接着召开了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五峰县被评为参会先进县,程明明被评为先进个人。在八个县长中,被评为先进的只有两名,程明明觉得这是州领导对自己的肯定。在颁奖大会后,州委书记来到程明明面前说,听说你把不少厅长请到了你们县,还谈妥了供水工程,你的本事不小么。然后书记对大家说,让小程到五峰县当县长时,不少人担心小程太年轻,又是女同志,怕不能胜任,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年轻人有闯劲,有朝气,贫困县就需要这样的人去闯一闯冲一冲。一位副州长接着开玩笑说,说的对,以后再不能小看女同志了,人们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其实随着时代的发展,女人的优势越来越明显,尤其是漂亮女人。说完副州长自己笑了起来。
因为场合不同,话中又有程明明靠女色的意思,大家都没有笑,不少人偷眼去看程明明。程明明并没觉得难堪,她觉得副州长就是想开玩笑,并没有针对某一个人,更没有一点恶意。在男女问题上,她一直认为身正不怕影子邪,从当副县长到现在,玩笑归玩笑,有时尽是些赤裸裸的下半身的黄话,但她的男女作风问题有目共睹,并没有一点闭话传出,她在这方面也没有一点顾忌。副州长无所顾忌跟她开玩笑,只能说明副州长和她关系不错,至少没有一点隔阂。看到副州长有点尴尬,程明明想回一句玩笑,但又觉得在自己顶头上司面前油嘴滑舌很不合适,也可以说是不尊重也不自重。程明明改口说,反正我把钱要来了,为了五峰县,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们想怎么笑话我都行,我受点委屈没关系,你们怎么说我我都不恼。
州委书记笑了说,好啊,就是要这种忘我的精神,只要有利于人民,有利于国家,有利于发展,就不要怕个人得失,好,这就是三个代表的具体体现,好好干,我可是按成败论英雄,只要你做出成绩,我就认为你是英雄。
得到这么多赞美肯定,程明明高兴得几乎有点发晕,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领导满脸笑容,就这样一直望着领导们离去。
回到县里程明明宣布休息一天,然后正常上班。程明明的家在省城,距县城三百多公里,开快车也要跑四五个小时。细算一下,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儿子在爷爷奶奶那里,爷爷奶奶能不能真的严格管好一直让她担心。由于丈夫的研究工作很忙,在生活上一直很凑合,常不按时吃饭,时间长了会不会拖垮身子。她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程明明看看表,已是晚上八点多,现在回去,明天下午回来,可以在家呆半天。给司机打电话时,她又觉得不妥。这一阵司机很忙,人家也有老婆孩子,再说县里的工作还得好好考虑一下,拿出一个大干快富的总体思路,最好搞一个详细计划,让全县有一个奋斗的目标。程明明还是放下了电话。
只能给丈夫打个电话了。接通电话,程明明问家里的情况,丈夫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两个字:好,还行。她明显地感到话是越来越少了。刚离家时打电话,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孩子的学习,家里的情况,某某事怎么处理了,被套该换了,衣柜里的毛衣要晒一晒,再放几个卫生球等等,现在打电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家里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在感情上,最初总要说几句想你一类的话,这样的话说多了也就觉得没有意思,现在已经很少说这样的话了,打电话只是报个平安,或者说尽个义务。她明显地感到夫妻的感情、家庭的概念越来越淡化了。今天她却动了真情,真的想念他了。她说,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和你睡觉了,你爬在我身上轻飘飘的,老不使劲,我难受得又喊又叫,嗓子都干了,醒来我就哭了。
丈夫嗯嗯地应着,仍然一句带感情的话都不说。程明明恼了说,你是个木头,一句有感情的话都不说。丈夫说,我也常梦到你,有时恨不得抱了枕头睡。
程明明一下哭出了声。她听到丈夫也哭了。对哭一阵,程明明说,我想亲一亲你。丈夫说亲吧,我能听见。程明明用劲亲一下话筒,感觉却是硬梆梆冷冰冰的。程明明挂了电话扑倒在床上。
本以为要大哭一场,却突然没有了那分伤心。她想,等把这里的事理顺了,好好回家休息几天。
第二天上班,整个办公楼却静悄悄的,副县长们的办公室一个个紧锁着,办公室郭主任也没有来。程明明看看表,已经八点过十分了。她不由得一肚子不快。来到五峰县就感觉到整个县府的人工作有点松散。在东和县时,那里的办公室人员都是提前十分钟上班,那个勤杂员老高更是勤快,天不亮就来打扫卫生,到领导们上班时,卫生打扫过了,报纸文件整理好了,连揩手的毛巾都洗一遍折得整整齐齐。办公室人员也一样,包括办公室主任,见县领导进来,一律起身问候,领导坐了才能坐下,领导不坐就陪领导站着。就这个问题她和主管办公室的苏县长说过,苏县长说县里几任一把手都很平易近人,大家都工作得轻松愉快,没有必要搞得等级森严,这样她就没坚持什么。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记得她来不久司机曾说过,说人们看到新来的县长是个年轻女人,都担心镇不住场面,压不住阵脚,当时她只是轻轻一笑,觉得时间长了人们自然会改变看法,现在纪律一天比一天松懈,看来人们确实把她当成了弱女子。不行,到了该用铁的手腕严肃整顿一下的时候了。她下了狠心想,整顿就从县政府办公室开始,至于副县长们,该批评就批语,如果批评不解决问题,就拿到大会上公开解决。
程明明一动不动站在办公室主任门口。郭东升终于来了,见程明明站在那里,紧走几步问有什么事。程明明冷了脸不回答,待进了门,程明明说,你看现在几点了,你办公室主任带头迟到,下面的人又怎么办。
郭东升并没太当回事,他说路上碰到个人,站了说了一会儿话。
程明明想严肃批语几句,又觉得靠批语几句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她也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话来批语,她觉得应该专门来一次大整风。她转了口气说,你通知所有县长,九点钟到我办公室开会。
六个副县长又有三个不能来,会当然开不成了。因为干部不应长期在本地任职的规定,苏县长和胡县长都是从外县交流过来的,两人几乎每周都要回家,一般都是星期五下午走星期一上午来,因为路途比较远,司机也要跟了住下,这样汽油费和司机的住宿费每月都花费不少,她曾委婉地劝他们少回几次家,但好像一点作用都没起。这已经不是一个纪律问题了,而是根本就没把你这个县长放在眼里,往根子上说就是一种不服气的表现,也是对组织安排不满的表现。程明明心里冷笑一声想,我要让你们看看,看看我这个小女子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在东和县时,县办的人无论主任还是一般工作人员都没有铁交椅,因为想到县办工作的人很多,干不好就会被别人取代,所以县办的人一个个都抢了干工作。程明明决定给县办动一次大手术,将县办的人调出三分之一,县办主任也要换人,做到敲山震虎,公开告诉大家,以后谁不努力工作谁就离开县府。
办公室主任这一级干部归县委组织部管,要调动得县委书记点头。还有为丁佩东担保贷款的事,也得和书记通个气。程明明决定到刘书记那里去一趟。拨通电话,刘书记说他就在办公室。放了电话,程明明起身便往县委走。
刘书记并没在办公室等她,县委办公室的人说刘书记可能到哪个办公室去了,要她坐了等一等。等一阵仍不见人,程明明听到楼道里有刘书记的声音。寻声去找,发现刘书记在机要室和两个女人聊得很开心。见程明明来找,刘书记说,到底是年轻,走得好快。
程明明心里一阵不快。县府到县委也就二三百米,根本谈不上走得快慢,刘书记这样做只能说明他的傲慢和对她的轻视。进了书记室,刘书记坐了说,听说州领导特别欣赏你,把你狠狠地表扬了一回,你感觉怎么样。
程明明说,州领导也就是随便说说。
刘书记笑几声说,州领导说话怎么能随便,也许你们是漂亮女人,在我们面前可从来不随便。
刘书记明显不是在说玩笑话,明显地是嫉妒心在作怪。刘书记想当地厅级调研员,常往州领导那里跑,但州领导并不欣赏他,据传刘书记带了红包送州委书记,被书记拒绝了。程明明不想再和他胡扯,便开门见山说了县府纪律松散和整顿的想法。
刘书记点一支烟,然后想半天说,你的想法不错,愿望也是好的,但郭主任是县办的老主任,他侍候了几任县领导,下次也该提他当副县长了,你突然把他调走,他的前途就完了,他肯定想不通,县委也没法对他下手。
只是调动一下工作,又不是要杀他吃他,何谈下得了手下不了手。程明明压住肚里的火,说郭主任还可以到别的局当局长,但刘书记态度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样的局面程明明没有想到,她认为县府的人就应该由县府管,一个县长连这点权力都没有,还怎么开展工作。程明明坚持自己的意见。刘书记显然不高兴了,他说,党管干部是原则,这么大的事我个人也做不了主,如果你坚持自己的意见,就回去召开一个县长办公会,你们几位县领导意见统一后,写一个报告上来,然后召开党委常委会讨论决定。
党委七个常委中,只有县长和常务副县长是常委,如果党委这边不同意,上会肯定是个否决。动一个科级干部是要经过党委常委会,但干部管理也有一个惯例,县政府这边的人事应该尊重县长的意见,另一方面,从支持县长的工作和人情关系上说,你也应该给县长一个面子。这说明刘书记根本没把我这个县长放在眼里。愤怒使程明明满脸通红,她不想再争,她毅然起身离去。出门时又有点犹豫。这样搞僵以后怎么工作,也许郭主任和刘书记有特殊关系,人家毕竟是老书记了,让一步也没有什么。程明明又返身坐下,想想说,这样好不好,主任不能调,把副主任调一下行不行,总之必须得震动一下。
刘书记缓和了口气说,小程呀,处理人的事我比你有经验,要慎之又慎,设身处地地想想,人家拼命地混,不就是为了混个前途,轻易处理一个人,人家恨你一辈子不说,也会在干部中引起议论,有人会说你排拆异己,也有人会说你收了贿赂重用心腹,当然还会有更难听的话,所以在用人方面我一直慎重,一直按组织原则办事,这样人们就没有闲话可说。调副主任的事我同意,但也得按程序来,也得打一个报告,由常委会讨论决定。
程明明明白刘书记是在打官腔,谁不知道你刘玉成在党委的名义下想提拔谁就是谁,今天县长求你调换一个主任竟然是这副嘴脸。刘明明清楚地意识到她和刘书记之间有些隔阂,至少是没有站在同一战线,也说不定有故意设点障碍让她臣服的意思。程明明再不想说什么,只好起身告辞。
回到办公室,程明明仍然没法摆脱这种坏心情。来五峰县半年来,她一直在想怎么把经济搞上去,人事方面的事她基本没有过问,更没考虑拉帮结派,也没有什么心腹要提拔,党委那边提出提拔任免谁,她都表示同意。从今天这件事来看,说明她在县里的地位还很轻,更别说有什么权威。她觉得这件事敲响了一个警钟,不抓人事没有几个得力的帮手你就孤立无援。同时这件事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斗争是必要的,权威是在斗争的胜利中获得的,一味地软弱退让只能使你更加无足轻重。程明明想,州委领导是信任我的,如果刘玉成继续独断专行,我完全可以找州领导反映一下,说不定上面会让刘玉成提前退休或改为调研员。如果能把书记扳倒,别说威信,哪个领导都得害怕。
这样想一阵,程明明心里的恨减轻了不少。她感到有点口渴。喝几口水后,程明明又想,人事权在你手里,但财权却在我手里。前些天刘玉成要求拨十万块钱,要给党委领导配备一些办公设备,她当时答应尽快解决,现在看来这事得商量,得看他刘玉成的态度再定夺。
程明明住在办公室,里屋住人外屋办公,糟糕的是里屋不通风,使她感到闷热烦躁,躺了一中午也没睡着。本想再躺一会儿,郭东升敲门来找。
郭东升进门就检讨,说刘书记已经批评他了,他的工作确实没做好。这么快刘玉成就把消息透给了郭东升,程明明觉得有点意外,也感到他们的关系确实不是一般。程明明一阵反感。在县府放一个县委的心腹,这边的事便会一点不漏地传到那边,这样吃里扒外的办公室主任怎么能再用。仗着刘书记,郭东升的胆子也太大了,也太张狂太放肆了。程明明并没认真听郭东升在说什么,见郭东升不再说话了,程明明阴着脸说,检讨也用不着做,以后把工作做好就行了。你通知一下几个副县长,白天他们忙,晚上我想他们有空,今天晚上九点到我的办公室开会。
可能郭东升觉得晚上开会有点反常,便又问了一遍时间地点。这样的安排程明明是精心考虑过的。在东和县时,副县长们都把县长叫大班长,不但事事主动请示,而且大班长的话就是最后决定,基本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她当时也有点不满,觉得有点过分,现在看来副职要尊重正职并协助正职工作应该是一个起码的要求。白天在会议室开会很正常,丝毫不会让人感到特别,选择晚上开会并且不在会议室开,就是要向副县长们发出一个信号,就是要他们感到反常,从而引起他们的重视,让他们知道县长是可以随意做出一个决定,也可以随意把他们召呼来召呼去。
晚上的会并不像程明明想象的那样顺利。她再次强调外出要向县长打招呼时,副县长们并没说什么,当她说完整顿纪律要调出办公室副主任和三分之一的工作人员后,苏县长首先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小县城不比大城市,小县城单位少,三分之一的人调出后必然要给予重新安排,往哪里安排,专业对不对口,能不能胜任,接收单位愿不愿意要,这些都是个问题,弄不好就是大范围的一场混乱,也会引出跑门路找领导请客送礼等一系列麻烦。苏县长说完,立即有三个副县长附和响应。这样的气氛一下使程明明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但决不退让是她想好了的既定方针,如果今天稍有妥协,以后的工作就更难开展。程明明提高了声音厉声说,维持现状做老好人还要我们这些县长干什么,五峰县发展不大的根本原因就在这里,这次上级让我来当县长,就是要我闯出一条发展的新路,我来时州委书记州长都明确告诉我,要我大刀阔斧地干,碰到困难就向州里反映。现在的问题很清楚,五峰县要发展,就首先要改变干部作风,特别是多年来形成的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和事佬维持会作风,这种安于现状不求发展的作风和我们提倡的开拓进取精神公然相背。五峰县要发展,就必须要改革创新励精图治,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整顿,把那些有进取精神的人提拔上来,所以这次改革要从县府开始,这个决心是下定了的,不管你们是不是同意,我都不会妥协,我都要坚决贯彻下去。
苏县长看看其他几位副县长,然后说,如果这件事你个人定了,那就没有开会讨论的必要了,那就按你说的办,如果要讨论商量,那么是不是履行一下民主程序,来个大家举手表决。
苏县长的语气虽然平和,但他的用意和反对的态度很明确,举手表决的结果明摆着,绝对不能这样。程明明几乎用吵架的声音说,今天不表决,也不讨论,就按我说的办,我有这个权力决定这件事,如果苏县长你想不通不配合县长的工作,我可以将这件事反映到州委书记那里,建议调你到别处去工作。
副县长们都低了头不做声。大家显然是有看法。平日胡县长比较支持她的工作,程明明说,胡县长说说你的看法,你有什么意见也谈谈。
胡县长显然没有准备,他清了几遍嗓子,然后才摆出一副和事的架势说,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就按程县长说的办,但调出去的副主任要安排好,最好转成正职,办公室人员调出三分之一似乎多了一点,能不能象征性地调几个,起到个震动的作用就行了。
这个意见可以接受,也只能是这样了。不待别人发表意见,程明明立即说,这样也可以,但调出人员不能少于五分之一,不然起不到震动作用。
散会后,程明明心里堵得难受,她强烈地意识到,在县政府,不仅没有形成一个以她为核心的领导集体,而且形成了一个以她为对立面的不利局面,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这种局面必须得尽快扭转。细想想,在五峰县竟没有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便别说心腹知己了,看来只抓经济不抓人事确实是不行的。
程明明在床上躺了,她要好好思考一下目前的局面。从几个副县长的情况来看,文化水平都不高,都是中师和农校毕业,和她比,理论水平和工作能力都差一头,但为什么不服她,她觉得还是他们头脑中的大男子主义作怪,如果是一位和她一样有大学文化的男县长,他们绝对不敢这样放肆。程明明叹口气。再分析自己的决定,她觉得整顿县府的决策是对的,今晚在会上强硬的态度也是对的,以后也要始终保持一个铁腕形象,让人们明白女人并不都是软弱。
但程明明仍然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她有一肚子的烦恼想向人倾诉。她想到了丁佩东,并且强烈地想和他说说话。
她想去找他,但又怕见他,更怕他提出感情方面的要求。再次躺倒,但无法克制想见他的愿望。她想,丁佩东是有理智的,自己不丧失理智,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不会胡来,更何况自己是县长。程明明犹豫再三,还是拿起电话拨了丁佩东的手机。
接通了电话,程明明却突然觉得没什么可说。她只好问了问药厂的情况便放了电话。
有人敲门,开门后却是丁佩东。程明明本能地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探头看一下楼道,县办的几个办公室都亮着灯。来五峰县后,她就发现这里的人还很封建,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包括秘书,所有的男同志进她的门都要将门开着,更可笑的是有次她病了晚上想喝点稀饭,五十多岁的大师傅张老汉给她送饭时见她穿了短衣短裤躺在床上,吓得头都不敢抬放了饭就走,一会儿来收拾碗筷时,竟然叫上了门房看门的老汉一起来。现在这种情况,更不能让人们有什么闲话。程明明也开大了门,然后坐到办公桌前,一副公事公办。
丁佩东看着程明明的脸说,我发现你不开心,气色也不好,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程明明一口否认,然后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丁佩东说,不,从你的脸上看绝对有事,我会看面相,你不要瞒我,我虽不是你的亲人,但在这里我们认识最早,是最好的朋友,在这里可以说我就是你的亲人,是你最亲最亲的人。
程明明心里有点感动,但她明白,如果给他点温柔,他会得寸进尺,但不说真话他还真以为有什么大事。程明明用平淡的口气说,县里的烂事。我想整顿一下县府,我的意见几个副县长有点不赞成,有人还公然反对,我在想怎么扭转一下这个局面。
丁佩东说,我能理解,这也是我早料到的。这地方还落后,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你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就得使用一些手段。我虽然不是个政治家,但我管理企业也摸出了一点经验,也研究过一些政治,聪明的君主会设法让部下形成两个派别,让他们互相争斗又势均力敌,这样他们就离不开你这个裁判,就得事事讨你的指示。毛主席就是个伟大的政治家,所以他晚年躺在床上也能把握全局。
丁佩东的话虽然不完全正确,但却让程明明心里一亮。特殊时期就应该采取一些特殊的办法,有句话说得好:在斗争中求团结。这句话充满了辩证法。她觉得办法一下多了起来,根本没有必要犯愁苦恼。没想到丁佩东这小子头脑还不简单。见丁佩东得意地看着她笑,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程明明说,你笑什么笑,你以为奸商的理论也能用在政治上?今天我才看出你是个真正的大奸商,大坏蛋。
丁佩东哈哈笑出声来,并且笑得很自然很开心。停了笑丁佩东说,我的县长姐姐,今天你才明白了,搞政治并不比经商单纯,你这政治家和我这奸商差别不大,咱们彼此彼此,是同一个屋子里的战友。
再谈下去丁佩东说不定还会说出什么疯话,程明明问丁佩东还有什么事。丁佩东说,你打电话时语气不对,我就过来看看。另外担保贷款的事还得抓紧,我把担保人要填的表给你拿来了,麻烦你亲自督促他们给填写一下。
担保的事原打算向刘书记汇报一下,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你不让我管人事,我也不让你管经济。程明明将担保书放到一边,问还有没有别的事了,如果没有她想休息。丁佩东说没有了,然后起身告辞。
天一天比一天热了,这里的天气昼夜温差很大,早晚比较凉爽,中午却像火炉。屋里一点不透风,闷热让程明明难以入睡。起来想擦擦身子,水管里流出的却是黑水,简直到了不能洗漱的地步。扔下毛巾坐了,程明明对自己的选择发生了动摇:放弃省城舒适的环境来到这个山区穷县究竟值不值。在省城时,她厌倦了尔与我诈的经商生活,想换个活法,更想投入到政治中建功立业,干出一个名堂。她觉得一个县不算小,已经是很大的一个舞台了,凭自己的才能完全可以搞出一个杰作成就一番事业,干出个焦裕禄孔繁森也不是没有可能。事实也证明她的才能没有问题,短短三年就从副县长升为正县长,这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大可能。但近几天的事却让给她泼了一瓢凉水,她感到事情远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当了县长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办成什么,复杂的人事关系不说,穷得连水都没有,要解决温饱解决人民群众的基本生存条件谈何容易,更别说致富奔小康了。
郭东升一头热汗来找。郭东升进门就说天热,说他睡不着,想到办公室更热,他就来看看。郭东升的态度让她感到有点意外,也感到高兴。这说明整顿还没开始,就已经见到了成效。郭东升说,天热了,住这不透风的屋子不行,家属楼有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卫生间洗漱间都齐全,这套房以前张县长住,张县长调走后一直空着,我让人装修一下,再装个空调,收拾好你就搬过去住。
也就是中午热一阵子,和南方比,也算不得热,更没有人用空调。程明明说,也不要装修,粉刷一下就行了,更不要装空调。
主任走后,办公室副主任又来了。副主任进门先做检讨,然后提出能不能让他到水利局。程明明知道昨晚会上的事副主任肯定都知道了,她不知副主任是哪个副县长的人,是从哪个副县长嘴里得到消息的,她也不想知道,但她想和副主任谈谈。她告诉副主任这次调整并不是他有什么错误,而是工作的需要,只能做出牺牲。副主任表示完全能够理解。看到副主任一脸高兴,她明白副职升为正职他当然愿意,但她想把他放到乡下去当乡长,水利局长这样的职务应该由懂水利的人来担任。但究竟让他到哪里还是党委说了算,程明明便什么也没说。
副主任看到了地上的水盆和毛巾。副主任似乎明白了什么。副主任出去时间不大,便领了办公室的几个人提来了一个大浴盆,两桶纯净水,还有毛巾洗浴液等一堆洗漱用品。副主任指挥人摆好浴盆倒好水,然后又提来几壶热水,冷热兑好后,副主任搓了双手说,天热,穷县也没洗澡的条件,只能凑合着洗了。
在五峰县她从没洗过澡,洗澡只能回到省城家中洗,在这里只能擦擦身子,这些天天热,浑身一层油腻,不洗洗确实不行了。看着副主任一脸卑谦一副热心,程明明没有感动却觉得可叹,她突然想起那句经典而又可笑的话: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难怪人们要抓人事,难怪人事这么复杂。程明明感觉他们理解偏了,她并不是个人要什么好处。程明明说,以后不要对我有什么特殊照顾,在县政府,对所有的县领导一视同仁,这应该是你们遵循的原则。副主任点头称是,程明明才说了谢谢。
躺在凉爽的浴盆里,程明明感到浑身舒服,心情也一下好了许多。她到任后对副县长的工作进行了重新分工,在分工时,她除了征求本人意见外,还尽量注意平衡,不仅尽量使每个副县长的工作量和分管的科局数一样,还尽量考虑各科局的穷富,让每个副县长既管些富单位也管些穷单位。现在想来真是幼稚,你搞得很平均,干好干坏都一样分管工作,就没有了竞争,也抹杀了他们的上进心,更别说他们主动请求你一把手了。丁佩东的主意有道理,昨晚她就想过了,对副县长分管的工作重新做一调整,拿一直不服气的常务副县长苏信开刀。秋后全县要搞梯田建设,把缓坡地都改造成梯田。这是一项重要而又艰巨的任务,让苏信让出分管的各科局专门负责各乡的梯田建设,这是一个既正当又合理的安排。苏信让出的科局主要交给胡县长分管,将平衡彻底打破,在几个县长中引入竞争机制,依据竞争情况不断调整他们的工作。
洗漱过后程明明感到浑身轻松。秘书小黄在门外等着。小黄说郭主任让他具体负责装修房子,问程明明怎么装修。小黄说,大城市时兴啥样子我们也不知道,您是大地方来的,见多识广,你喜欢什么样子,请哪里的师傅来装修,都得麻烦你操心做个指示。
家里去年新买了房,装修时她专门请人做了设计,她觉得自己是个很讲究生活情趣的人,但在这里不行。程明明清楚,在这种时候,如果她稍一松口或放任不管,那就说不定要豪华成什么样子。程明明决定和小黄一起去看看房,看具体情况只做一些维修粉刷就行了。
楼房是新楼,说是三室一厅,实际也就是个七八十平米。程明明看一遍,一切还可以,粉刷一下在卫生间装个淋浴器就可以了。向小黄讲清她的意图,小黄提出再换一下门窗,铺一铺地,程明明觉得也花不了几个钱,就表示了同意。
小黄样子聪明精干,办事也算稳重,当个办公室副主任倒很合适。程明明看着小黄说,听说你在县办公室工作八九年了,对县里的情况比较了解,今天我想和你谈谈,向你了解一下县里的一些情况,主要是领导之间的一些情况,我想我的意思你可能明白,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这只是我们之间的随意闲谈,你什么话都可以说。
小黄并不小,年龄比程明明还大两岁,师专中文系毕业已经工作十几年了。小黄完全明白了程明明的意思,他觉得这有点像《红楼梦》中的贾雨村和葫芦僧,不同的是程县长要的不是那个护官符而是关系图。他今天倒愿意做个葫芦僧。小黄从刘书记开始,将县领导每个人的情况及之间的关系都做了详细的介绍,介绍时小黄尽量保持客观,尽量陈述事实,尽量用事实说话而不做一点评述。从程县长的表情看,他知道程县长很满意,将所有县领导的情况介绍完,才将话打住。
没有看错,在办公室几个秘书中,小黄确实有点才能,是办公室副主任最合适的人选。程明明说,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办公室副主任调走后,你当办公室副主任怎么样,你有没有信心。
小黄显然没有思想准备。前天郭主任就在办公室宣布说程县长要撤换三分之一的人员,他一直担心自己被撤换,今天他本想乘这个机会接近一下程县长,不要把自己调出去,没想到有升副主任的希望。小黄显然有点激动,说话都带了颤音,但他并没有慌乱,他表示听程县长的安排,不管干什么,都一定要把工作干好。
一百万贷款到手后,丁佩东来找程明明,说为了感谢她,他再为五峰县办点实事。丁佩东说在他的劝说下,省城有个老板有意到五峰县投资办个山野食品加工厂,要程明明一同到省城和老板见个面,洽谈洽谈。
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向计委要钱的事也得联络一下,程明明决定和丁佩东一起回一趟省城。
回到省城已是下午六点多,丁佩东要请程明明吃饭,程明明说家里儿子还在等她,便直接回了家。
丈夫杨晔和儿子并不在家。出发前她是打了电话的,杨晔很高兴,还悄声说那我就好好攒点劲,回来咱们好好亲热亲热。她知道丈夫已经迫不及待了,怎么会不在家。打杨晔的手机,铃声却在身旁响起,杨晔的手机就在眼前桌子上。没带手机说明他没有走远。程明明感到有点累,便睡了等他们回来。
被开灯声惊醒,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丈夫和十岁的儿子就站在身边。看到儿子背着小提琴,她才想起今天儿子要由老爸带着到少年宫学一个小时的琴。程明明感到有点内疚,对这个家她差不多是放弃了,她一直担心的就是长期这样下去她和丈夫和这个家的感情。程明明急忙问吃饭了没有,她现在就去做。好在杨晔并不介意,说我想好了,咱们还是到外面吃吧。程明明本来也想好了到饭馆吃,但她怕杨晔不高兴,怕杨晔说一月半月回来一次却连饭都不在家里吃了。但杨晔并不急于去吃饭,他要儿子到书屋去拉琴,要儿子把今天学的曲子练习一遍。儿子一出门,杨晔便迫不及待地关了门,然后将程明明压倒在床上。
儿子拉琴时常有问题要问,杨晔虽然也是半懂不懂,但却总要指导几句,今天儿子不想拉琴,刚拉几下就喊了问爸爸。程明明用征求的口气说还是晚上再吧。杨晔出去应付一下又过来将程明明抱住。很快程明明就被他搞得无法忍耐。刚躺倒还没脱衣服,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县公安局局长打来的,说城郊发生了抢劫杀人事件,一家小商店大白天被抢,店主夫妇被杀死。
对公安工作程明明是外行,但重大案件要通报县长是明文规定。程明明只原则性地指示全力破案便结束了通话。
再次躺倒,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丁佩东打来的。丁佩东说王老板听说县长亲自来了很感动,他要请县长吃饭,就在天园大酒店,饭已经订好了,他们正在如意厅等着,要程明明快点过来。
王老板就是丁佩东此次要介绍的那个投资商。不去见不行。杨晔已经坐在沙发上青了脸吸烟。此时已不再适合做爱。她了解丈夫,为床上的事生气也是常有的,那股劲一过也就不生气了。可能许多家庭都是这样。程明明起身坐在杨晔怀里,抚摸了他的头说,没办法,谁让我是县长,我这次回来其实也是工作,要见一个很重要的投资商,刚才这个投资商来电话请我去谈,我得去一下,我会尽量早点回来,到时你等我。
杨晔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程明明问儿子想吃什么,儿子要吃炸带鱼。再问杨晔,杨晔不说话。她知道丈夫爱吃牛肉馅饺子。司机就住在后面一家工厂开的招待所里,程明明给司机打电话,要司机来接她到天园酒店,来时顺便买一斤炸带鱼,再买一斤牛肉馅饺子。
半天司机才买来这两样食物,司机说跑了几家饭店才买到。来到天园酒店,果然丁佩东和王老板已经等在那里。落座互敬几杯酒后,程明明便介绍五峰县的山野菜资源及投资环境。程明明介绍完,王老板说,对这个项目我本来不抱太大的希望,今天你亲自来,我的希望一下增大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不知道。我的不少朋友在县城投资过,一旦赚了钱,当地的所有部门都红了眼,能沾上边的,天天来向你收钱,沾不上边的,天天来拉赞助,哪家都得罪不起,得罪了不是停水停电就是罚款挨批评。程明明严肃了说,在五峰县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我们有统一规定,进工厂收费必须要有县长的签字,否则一律按敲诈勒索论处。
王老板说,这些丁老板已经和我说了,正因为这样我才打算到你那里投资。
王老板不仅决定跟程明明一起去考察,还说如果可行,他将联络几个朋友一起投大资本,实行公司加农户,搞一个大型现代化的公司,实现生产加工一条龙。
王老板不善喝酒,饭很快就吃完了。王老板提出请程县长娱乐娱乐,问程明明喜欢玩什么。程明明摇头。丁佩东说,程县长工作很辛苦很累,不如洗个桑拿按摩按摩放松一下。
程明明还没有洗过桑拿,看看表时间还早,洗洗回去好好和丈夫亲热亲热。进去后,程明明才知道自己受不了那个闷热,急匆匆洗一下便去接受按摩。
没想到来按摩的是个小伙子,而且只穿了短裤。程明明止不住脸红心跳。在她考虑是不是合适时,小伙子已经开始工作了。按摩确实让人舒服,而且按摩也很规范认真,并没有她担心的那些事。程明明觉得自己真是孤陋寡闻少见多怪。按一阵,小伙子突然凑到面前问她要不要按摩一下胸部,并且说他可以提供特殊服务,收费也便宜,给一百块小费就行。
程明明知道他要干什么,她突然竟有点紧张。小伙子以为程明明在犹豫,便展示自己的身体,说他很棒,你从来没有见过,说着竟亮出了裆间的那个东西。程明明迅速爬起来,慌忙快步离开了这里。
丁佩东却在大厅里等候。看样子他并没有去洗。程明明有些感动。商界的男人她清楚,有钱却能安分守己不花心的不多。程明明问你为什么不进去,丁佩东说他从来不和他不喜欢的女人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程明明止不住有点脸红,看来他是知道里面的情况的。丁佩东问她怎么样,她点点头,然后说,我不等王老板了,我想先回去。丁佩东说,我送你回去,王老板不用等了,王老板进去就不想出来,等他得等到天亮。
司机在外面等着,当然不用丁佩东送。回到家,杨晔果然让儿子早早睡了。两人抱在一起,杨晔就闻到了洗浴的味道。在她身上摸摸,杨晔瞪大了眼惊问,你去洗桑拿了?
想到洗桑拿的那种情景,程明明有点心虚,她立即否认说没有,去洗了个澡。
家里的洗浴条件很好,怎么要到外面去洗,杨晔再摸一把程明明的身子,说,你撒谎,我一摸就知道你洗桑拿了,不但洗了,还让摸了。
丈夫如此内行,说明他是常去洗并且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经历。程明明高了声说,好啊你杨晔,我在外面辛辛苦苦,你却在家寻欢作乐,对桑拿按摩,竟然熟悉到了一摸就知的地步,不行,今天你必须得说清楚,你到底在外面鬼混过没有,这个家你到底想不想要了。
程明明想不到的是杨晔却无比愤怒,用变了调的声音说,你还是露馅了吧?我是猜测诈你的,结果一诈就诈出了真情,你不但洗了,你还做了那事。不要脸的东西,我一直以为男人当了官有了钱才去玩女人,没想到女人当了官也玩男人。不行,今天你得给我说清楚,要不然我就找你们领导,让你们领导来处理这件事。
真是荒唐!想不到杨晔竟会这样想,竟会把她想成那样的女人。程明明气懵了,但她很快意识到吵下去只能越吵越糟糕。看着气急败坏的丈夫,程明明厉声说,你给我坐下,坐下来咱们慢慢把问题说清楚。
杨晔两眼血红,他反而提高了声音喊,你以为你当了县长就可以不把我当回事,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让我忍气吞声当乌龟,我告诉你,我杨晔再没本事,也决不会吃软饭。
说到这里,杨晔哭了。哭几声又说,结婚后我就发现你很贪婪,很霸道,也很自私,一切都想着自己,根本不知道体贴别人,现在我在家里整天为这个家操劳,你却把这个家当成了旅馆,把男人当成了遮羞布,然后整天在外鬼混。
程明明想起来了,结婚后不久两人闲斗嘴,她提出互相谈谈结婚后的感受,主要说说婚后才发现的对方弱点。当时杨晔笑了说我发现你是个野心家,也有点贪婪,将来恐怕一个男人不够你使,一个没权没势的男人可能也不能让你满意。当时她认为是幽默玩笑,便笑了将他压倒一阵乱拳。现在看来他说的是他的真实感受。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当了县长后,他的心理已经严重失衡,每次回来虽然表现得很亲热,但里面有许多刻意努力的成份。她觉得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但杨晔火气仍然很大,说没什么好谈的,然后赌气到儿子那间屋里去了。
不谈也罢,程明明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用不着低三下四。一个大男人却如此心胸狭隘小肚鸡肠,真的让她很是失望,她感到他并不是她理想中的那个他。程明明不由得想到丁佩东。和丁佩东比,杨晔各方面都要逊色一些。程明明叹口气。好男人不少,可惜不可能都成为最佳组合。程明明不想再过去和杨晔谈什么。她和衣躺了。她想,爱情没法勉强,既然他对我有那么多不良看法,一切就任由他去吧。
在县长办公会上,当程明明对副县长分管的工作做了重新分工。苏县长听后立即表示强烈反对。这一点程明明是早料到的,她说,有意见可以保留,咱们一班人中我是班长,我有权做出分工,如果别人没意见,就算正式通过。
其他几个副县长没有表态,程明明便宣布散会。
下午一上班,刘书记就打来了电话,开口就问县领导分工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他通气,然后加重了口气说,党管干部是原则,县领导谁分管什么工作是大事,应该由党委常委会来定,任何个人决定都是越权行为。刘书记要程明明收回自己的决定,如果确实需要这样分工,就写个报告上党委常委会研究。
真是岂有此理,在东和县时,副县长们的分工是经常调整的,每次调整都是县长一句话,为什么到了这里就行不通。放了电话程明明就想找找文件,看看有没有规定究竟由谁来分工。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有这么详细的文件。但她还是把小黄叫过来,把事情说一遍,要小黄找找这方面的规定,那怕是领导讲话参考资料也行。
快下班时,县委办公室突然通知说明天一早开党委常委会。程明明问会议什么内容,对方说不清楚。程明明猜测可能是针对她的,便说,那么你就问清楚,问清楚了再通知我。
很快县委办公室主任打来了电话,说要开民主生活会。程明明心里跳一下,知道她的猜测是对的。她一时呆在了那里,她不知该怎么来应对这个突然。
小黄已经找来了资料,虽然没有直接的规定,但一把手有责任管好班子的成员,这个规定是明确的,连分工安排工作的权力都没有,何谈管好成员。程明明将这些规定材料装入包中。她想,如果明天的会议提到这事,她就让他们看看这些规定。
让程明明没有料到的是会议一开始,刘书记就宣布了会议的主题,会议就是要批评帮助程明明同志,让其认识到工作中的错误并且改正错误,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程明明开始有点吃惊,接着就是无比的愤怒。充其量就是一个分工问题,怎么有了程明明同志的错误,而且事先不打招呼,突然就拿到常委会上批评,这也太过分了。刘书记的话一完,程明明立即给予反驳,并且拿出了那些资料,来说明自己的正确。
不管程明明言辞多么激烈,刘书记也不打断她的话,只是皱了眉使劲吸烟。待程明明说完,刘书记才掐灭烟说,我很痛心,想不到程明明同志这样对待党内同志的批评帮助。现在的问题不是工作对不对,而是思想认识对头不对头。作为一个党员干部,应该自觉接受党的领导,接受党的批评监督,更不能踢开党委我行我素,这样更说明程明明同志存在着严重的思想问题,我们更有必要对她进行思想教育,下面请同志们谈谈自己的看法。
一把手定了批评的调子,别的成员也都做了表态性的发言。大家几乎不谈具体错误,都批评她态度不够端正,劝她应该正确对待党内民主批评,并说在党的民主生活会上,要把自己视为党内普通一员,决不能仍把自己当成县长高高在上等等。
程明明在大学就入了党,也有十几年党龄了,但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党内批评。程明明满腹委屈,委屈让她有股翻腾奔涌的悲伤。她知道再不能分辨,她本想咬了牙听下去,但还是忍不住那巨大的伤心。她哭了,并且无法遏止,越哭越觉得伤心。
程明明的哭让大家沉默了下来,只有苏信摇了头小声说,这是什么事,还是个年轻小媳妇么,怎么就当了县长。这句话程明明听到了,这句话让她一下止了哭。她觉得应该坚强起来,想想怎么应对这个批评。
也许人们觉得目的已经达到,大家都不再发言,会场出现了少有的安静。程明明觉得毕竟是党的民主生活会,自己应该表个态。程明明先检讨了自己民主作风不够,然后对自己的工作做了解释性的检讨。
程明明最后的态度刘书记感到比较满意。毕竟是年轻人,让她明白自己的位置,知道怎么当领导就行了。刘书记清清嗓子,然后用长者的口气作了总结,认为程明明同志已经有了认识,至于工作中的具体问题,完全可以在工作中摸索,在工作中改进等等。
回到办公室,程明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仔细分析,刘玉成之所以敢这样,除了他在五峰县工作多年许多领导都是他的亲信外,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觉得她是个女人,又年轻,又没有人撑腰。如果是个男县长,如果有个硬后台,刘玉成绝对不敢如此狂妄。
程明明觉得自己是有后台的,州委派自己来,本身说明州委是信任我的,那天州委书记当着那么多人表扬我,也说明州委书记是支持我的。州委书记是老书记,他应该清楚当着那么多领导表扬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当众表扬了,而且给予了那么高的评价。她觉得这件事应该向州委反映一下,让州委知道刘玉成是在用党的名义抬高自己压制异己,结党营私。
她觉得应该建议州党委尽快将刘玉成改为调研员,改调研员的理由是充分的。五峰县多年来没有什么发展,根本原因就是没有一个开拓进取的领导班子,没有开拓精神也罢,更可怕的是他们不谋发展,没有计划,不主动去工作,只是一味地应付事务,得过且过,县里竟然没有一个具体的工作规划和发展计划,这样的工作态度五峰县怎么能发展起来。这都是刘玉成不抓经济工作整天混日子等升迁等退休造成的。还有,据说刘玉成也不廉洁,过年过节生病住院都要接受大量的礼品。有这些理由就够了。
她决定明天就去找州委王书记。
动身前,程明明又犹豫再三。一般的领导最烦领导之间闹不团结,特别是党政之间不团结。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书记闹,州委王书记会怎么看,再说王书记和刘书记是什么关系也不清楚,贸然去反映情况,会不会闹出相反的效果。
程明明决定还是先找找州政府办公室孙主任,了解一下情况,听听他的意见再做决定。
路是盘山路,看着车外的悬崖深渊,程明明就止不住提心吊胆。万一滚下山崖,想生还绝对没有可能,所以每次到州里,她都紧紧抓住把手,两眼盯着车外,不敢放松一点警惕。路虽然只有两个多小时,但每次她都感到很累。孙主任出去了,办公室的人说一会儿就会回来。程明明坐了等到下班,孙主任才匆匆回来。
玩笑几句,程明明说今天我请客,把你们全家都请上,我们出去吃顿便饭。
孙主任说,那我可不敢,我老婆爱吃醋,看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士请我,她的醋坛子非打翻不可。
笑过后,孙主任问程明明是不是有事,程明明说有点事,有点事要咨询咨询。孙主任说,我一向喜欢当老师,用不着请吃饭,你现在就可以说,我洗耳恭听。
程明明说她也饿了,坚持请吃饭。来到一家饭店,小姐领他们来到一个两人包间。看着狭小的包厢,孙主任说,你的司机去哪了,他不吃饭?
程明明明白孙主任的意思,便说,司机自己去吃便饭,这地方太窄了,我们还是换个宽敞一点的地方吧。
点好了菜,程明明说了最近的一些事。孙主任低头想一阵说,你的顾虑确实是对的,王书记确实最烦党政一把手闹不团结,再说你一个年轻人告一个老书记也不合适,人家会怀疑你的人品有问题。依我的看法,你没有必要去闹,刘书记明年就到了退休年龄,明年有多长时间?三百六十五天你就忍不下去?更何况刘书记也在活动,要在退休前改为副地级调研员,如果成功,他很快就要离开书记的位子,你还是耐心一点为好。
孙主任说得对。程明明说,我心里就是急,这样等下去没法开展工作,再说平白无故被他这么整治一回,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孙主任说,领导是一个集体,不可能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说以我的经验,当领导最忌急躁,锋芒毕露是政治家的大敌,所以刘邦受跨下之辱才成为千古美谈。大丈夫能屈能伸,从政的人不受批语不作检查很难做到。至于出一口气,你也可以另想办法,比如你换办公室郭主任刘书记不同意,你可以让郭主任自动提出调出。郭主任不是傻瓜,他清楚靠山刘书记时间不多了,他得罪了你,刘书记下台之日就是他的倒霉之时,他主动提出走,既不得罪你,也能到一个好局当个局长。郭主任提出走,就既打了刘书记的脸,也实现了你的意愿,这当然是为你出了口气。
看来还得向孙主任学习。程明明端起酒杯说,孙师兄,我敬你一杯,今天我拜你为师,今后你就是我的导师了,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请教你,你也得主动给我指导指导,批批作业。
两人将一瓶酒喝下,程明明感到一切都想通了。她拨通司机的手机说,你赶快过来,我们现在就回去。
程明明决定还是把招商引资的事做好,有了成绩,威信自然会树立起来。给丁佩东打电话一直没人接,手机也无法打通。问制药厂办公室,他们说已经几天找不到丁总了,他们也不知道丁总去哪里了。会不会出事,程明明心里有点发慌。她决定到制药厂看看。
丁佩东办公室的门紧锁着,敲敲听听,里面没一点动静。药厂办公室的人说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所有的熟人都问了,谁都不知道丁总的去向,他们正准备要向县里汇报。
如果外出,丁佩东不会不通知办公室的人,也不会不告诉她。会不会病倒在办公室。程明明说,快把办公室的门撬开。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办公桌上整整齐齐。一张信纸醒目地放在桌子的正中。程明明拿起信纸细看,她简直不敢相信上面的字是真的。
信是留给程明明的,信中告诉程明明,他老家的鞋厂几年前就倒闭了,还欠了人家几百万的债,没办法生活下去,就只好骗最好的朋友,这次来五峰办厂,是他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信中一再向程明明道歉,也告诉程明明不要找他,找也是徒劳,他将从地球上消失。
丁佩东盖了厂房盖了办公楼买来了机器,据丁佩东说他已经投入了一千多万,除去县里两次担保贷款的六百万,丁佩东仍然拿出了几百万,为什么丁佩东却说他设了骗局。程明明觉得不可思议。厂房楼房实实在在立在那里,她清楚建这些房时投入了四百多万,买来的那些机器值多少她不清楚,据丁佩东说花了九百多万。她觉得丁佩东不可能是开玩笑,如果有假,只能是那些机器有假,也许丁佩东买机器时上了当,已经不可能按时投产,觉得没脸来见她,就选择了一走了事。
程明明来到未来的生产车间。那些庞大的机器就立在面前。程明明转了细看,好像机器是旧的刷了新漆。再细看,有台机器上还有出厂标牌,上面的出厂日期是1961年。程明明的头嗡的一声。这很可能是一堆旧机器。再仔细看,明白无疑是一堆报废的烂东西。
丁佩东不是小孩,这样一堆破烂他不会看不出。她明白了,丁佩东确实是设计了一个大骗局,这个骗局设计之巧妙,让她现在才明白过来。粗略算一下,厂房楼房加这堆破烂,充其量只能值五百万,如果将六百万贷款都拿到手,丁佩东就从这里骗走了一百万。程明明几乎站立不稳。她无力地坐了给银行打电话,询问药厂的账户上还有多少钱。对方查后很快有了回话,说钱都提走了,账面只有三百多元。
丁佩东跑了,县政府出面担保的六百万贷款就得由县政府来还。程明明感到浑身发冷,好像有股冷气顺着脊梁往上冒。
程明明虽然是学工的,但她看不出这套机器是生产什么的。如果真是生产药的还能说得过去,即使不能用,也可以说它值两百多万,可以说丁佩东留下的固定资产和贷款差不多,还略多于贷款,县里没有亏,亏的是丁佩东。如果这套机器是东拼西凑的,或者干脆是从废品收购站弄来的,那么就是浑身张了嘴,也没法说清了。
程明明连夜回省城母校请来一位化工机械方面的老师。老师看后很肯定地说这是一套生产碳酸氨化肥的装置,老旧不说,值钱点的关键零部件都没有,实际是个空架子,只能当废铁卖。
狗日的丁佩东,真是蓄谋已久费尽心机,竟然设计得天衣无缝,竟然让她像大救星一样把他捧着供着,不但骗走了钱,也骗走了感情。透彻心肺的痛让她无法想通,无法面对事实。这么多年的朋友,这么多年的交往,他竟然能下得了手!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再不能隐瞒了,得立即向刘书记汇报。
刘书记已经知道了,看来全县都知道了这件事。刘书记并没有像程明明想象的发脾气,也没有埋怨什么,而是用了比平日和蔼的口气说,发生这样的事谁也没有想到,看着那厂房和机器,谁都以为那是一千多万的投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的意思是立即报案,让公安局立即出面追查,除了查丁佩东的去向,还要查资金是从哪里提走的,机器是从哪里买来的,查清了,也说不定能挽回点损失。
也只能是这样了,程明明用感激的表情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然后说,处理这样的事你比我有经验,该怎么办,还希望你能多指点一下。
刘书记叹口气说,你先回去吧,你引资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会尽量为你说话的。
在一个贫困县损失一百多万不是个小数字,加之没有注意和别的领导搞好关系,现在遇到了这样的事,他们决不会轻易放过。程明明想过无数遍,是主动提出辞职还是等待组织处理。主动辞职让出县长这个位子,别人就不会再和她争什么,出于同情,人们就会不再追究这件事;等待组织处理,一切的后果都难以预料,也许会停职接受调查,也许会被“双规”。如果被“双规”,接下来的事就更难预料,有可能被免职,有可能被处分,有可能以渎职罪被起诉。
生活真是一场戏,尽管科技的发展可以上天入地,但人生几秒钟后要发生什么却无法预料。刚来五峰县时,她想熟悉一下情况,也想看看这片土地,跑了三天才跑完一半的乡,她确实感觉到了这片土地的广大。她禁不住心潮澎湃,以这样大的一片土地作舞台,完全可以唱一出大戏,干一翻大事业,没想到半年不到就栽了跟头,而且栽得如此悲惨。
一切都很静。来到窗前,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行人走过也行色匆匆。记得初来那天,她就站在这里看街景,她还数了数全城大概有几栋楼房,她当时想,要很抓城市经济,争取在短时间内将沿街都改建成楼房。现在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都将成为她痛心的记忆。
郭东升来找,他提出离开县办公室,要程县长给他重新安排一个岗位。
出事后就再没人来找她请示工作,不少人还像躲灾星一样躲着她,事情明摆着,谁都不会认为她还能在这里当县长。在这种情况下郭东升提出给他重新安排个岗位,这很明显是在嘲弄她,是在报复羞辱她。愤怒使程明明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郭东升可能没想到程明明会这样,他急忙走了出去。
平静下来,她觉得确实不能再等待了,应该主动辞职,辞职后再不当什么领导,自己开个店铺自己办个公司,成败和他人无关,更不会受这种窝囊气。
辞职报告应该写给州党委。报告只写了一半,刘书记打电话来,要程明明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倒茶让座,刘书记比以前客气了许多,但程明明却感到刘书记更加威严,她甚至心里有点畏惧。程明明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刘书记说,由于这件事在县里反响很强烈,所以县里不得不向上级反映这件事,在报告中县里也提出了倾向性的意见,具体内容你也不要问,也不要担心,但你要相信我,我会在允许的情况下尽力保护你。至于县里的事,你先交给苏县长,你集中精力到省计委把供水的事跑跑,这件事跑成了,你就为全县人民立了一大功,将功补过,我也好为你说话,大家心里也能接受。
刘书记的意思很明白,是让她停职等待处理。她觉得这样也好,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和丈夫杨晔闹别扭后,本来她是想和好的,但一早杨晔就负气出去,直到她下午回县城他也没露面。回到县城后她就一直等他打电话来,但始终没有。她认为她没有错,说她在外面鬼混她不能容忍,如果退让一次,以后说不定他会得寸进尺,这样她也赌气没给他打电话。现在她却特别想家。刘书记要她把工作移交给苏县长,她觉得在州委没有答复前,刘书记没有这个权力停止县长的工作,但她不想再计较。回去也好,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也弥补一下夫妻间的感情,弥补一下对家庭的感情。
工作也没什么可移交的,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交代,程明明只和苏信打了个招呼,就要司机送她回家。
在路上她就想好了怎么和杨晔和解,回到家,见到杨晔时,突然一种强烈的委屈和伤感涌向心头,她控制不住就想大哭。她不管杨晔的一脸吃惊和不解,她一下扑入他的怀里,抱了他失声痛哭。
惊慌失措的杨晔一连声问怎么了,半天,她才擦把脸说没什么,就是想哭。
堂堂县长,被人打了被人骂了也用不着找丈夫哭诉,通知一声公安局就行了,除此之外杨晔再想不到她会受到什么伤害,也许就是感情的需要。杨晔不再问,他将脸贴到她的脸上,搂了她轻轻地抚摸。
她本想不告诉他县里发生的事,现在她却想向他诉说一切。程明明抬起头来说,杨晔,我对不起你,平时我没时间来关照你,现在被停职了,才想到你,才想到家,真是对不起。
程明明不可能受贿,那么她干了什么,被停职决不会是小事。杨晔脸都变了颜色,连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程明明细说了被骗的事。
杨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有什么了不起,你一没贪污受贿,二没反党反人民,三没玩忽职守,因为在整个引资工作中你都兢兢业业,没有一丝的失职行为。至于被骗,充其量就是个被骗。现在的社会,哪个人不被骗,俗话说得好,不怕你不上当,一当和一当不一样,出了骗子那是公安局的问题,怎么能算到你的头上。
杨晔的安慰和幽默让程明明轻松了许多,她将整个身子贴到他的身上撒娇说,人家都快难受死了,你还在这里耍贫嘴。
杨晔双手托起她的脸说,你听着,大不了不当这个破县长,不当这个县长也没什么,不当了你正好回来,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快快乐乐,远比你到那个穷乡僻壤争来斗去要好。你想想,有快乐日子过,你还要什么。
当初到县里任职丈夫就不大愿意,从他的角度讲,他当然愿意让她回来。她现在觉得回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回来过团圆的日子也是一种活法。程明明心里彻底轻松了。她抱了他的脖子吊在他胸前撒娇说,嗯,亲亲我,我现在想让你把我脱光,让你在我身上狠狠疯狂一回。
程明明走后,儿子一般都在奶奶家。两人翻来覆去地亲热,都感到很累了,仍然不忍心率先罢休,直到两人都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屋子里很乱,需要收拾的地方很多,但程明明一点都不想动。杨晔上班去了,屋里静悄悄的。惆怅再一次涌上心头。来到外面,满街更是乱哄哄的让人心烦。毕竟不是家庭妇女,怎么能在家里呆着。再说呆在家里就等于自动退出了人生舞台,就等于一具行尸走肉,就等于青春和事业的终结。不行,得想个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自己还是县长,上面并没有处理自己,怎么就能坐以待毙。她觉得在这种时候更应该积极主动地去工作。刘书记说得也对,把供水工程跑下来,将功补过,也许可以求得组织的谅解。
给计委刘副主任打电话,刘主任说他上午开会,下午可能有时间。程明明又给王老板打电话,告诉王老板她回到了省城,中午请他吃饭。王老板嘴上说忙,但还是答应了。
没想到王老板带了四个人来,王老板说他们都是老板,都是合作伙伴。相比之下她这个县长倒成了光杆司令,就连司机也打发了回去。王老板介绍程明明时,几个老板都表现出了惊讶,然后用怀疑的目光看王老板,意思很明显,王老板会不会搞错上当。一位老板用委婉的口气说,程县长确实俭朴啊,连一个跟班都不带。
程明明本来打算告诉王老板丁佩东跑了,也告诉他丁佩东跑后县里发生的一切,然后求王老板一定到五峰县投资,帮她一把,渡过难关后她将给他更多的回报,但现在她觉得还是不说为好。程明明说,我这次回来是休假的,司机也让我打发了回去,但休假呆在家里心里又急,正好找你们一起聚聚,把投资的事落实一下。
王老板说他们已经到五峰考察过了。这让程明明感到吃惊。王老板解释说,我们是私人企业,所以做事就比较谨慎,就没有通知你们悄悄的去了,这样我们想到哪里看就到哪里看,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
程明明问感觉怎么样,王老板说野菜资源还可以,就看投资环境和县里能给什么政策了。
丁佩东跑后,药厂的厂房办公楼正好让他们利用。程明明愉快地说,我们有一个倒闭的农机厂,占地一百多亩,这片土地无偿提供给你们,里面新盖了厂房和办公楼,我们可以半价给你们。总之你们去五峰办厂,一切都是现成的,你们并不需要花太多的钱,至于政策,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我会尽最大的可能给你们提供方便创造条件。
程明明的答复让老板们满意。王老板讲了他的许多想法。王老板决定先建一个山野菜脱水加工厂,打开销路有了经验,就进行大规模人工种植,扩大规模。有了强大的经济实力后,再发展养殖,利用山区地广的优势种草养畜,发展奶肉产品加工。
王老板的想法是实际而谨慎的,可以看出他确实是一个真正的企业家,也可以看出他是想真的投资。王老板的这些想法正是程明明做梦都想办到的。程明明心里一阵兴奋,这让她一下又充满了自信。程明明说,如果你们还需要考察,这次我带你们去,如果咱们需要谈判,你们安排个时间咱们正式谈,总之你们放心,让你们去五峰办厂,就要设法让你们赚钱,让县里得利,如果你们赚不了钱,工厂办起来了,也是县里的包袱,这也是我们不愿意的。
王老板说他们计划合伙投资四百万,建一个股份制企业。王老板和其他几个老板商量后,决定后天到县里正式看看,如果可以就签合同。
和王老板告别后,程明明没有休息,早早来到省发展计划委员会等刘主任。等到快下班时,刘主任才有时间接见她。刘主任告诉她,五峰县供水的事他已经和主任谈了,主任也同意,他要程明明派人来和计委的投资处联系,具体怎么办由投资处决定。
从计委出来,程明明浑身一阵轻松,她感到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愉快过。办成这两件大事,被骗一百万那就成了小事,如果再能获得州委领导的支持,县里再怎么闹,也不会闹出什么名堂。她想,再找找财政厅王厅长,如果再能要点扶贫资金,一切就更好办了。
回到家,丈夫还没有下班回来,屋里空荡荡静悄悄的。她决定给州办公室孙主任打个电话,从他那里探点情况,也让他给出出主意。
孙主任已经知道了她的事。孙主任说,领导对这件事怎么看还没有听到过表态,我也认真想过了,这件事如果说大,也是个大事,如果说小,它就是个小事,关键是关键人物怎么看这个问题。我别的忙帮不上,扭转乾坤的主意也没有,我觉得这回你应该主动找找州领导了,向领导说明情况,该使手段就使点手段。州领导对你的印象还是很好的,再说你是女同志,和男同志不一样,女同志还是容易取得谅解的。
孙主任的想法和她的想法是一样的,她早想找找州委王书记。程明明谢过孙主任放了电话后,就决定明天去一趟州委,主动做个检查,汇报一下找计委要钱的情况,也说说王老板要投资的事。她相信州领导是能够谅解她的。自己没受贿没贪污,充其量也就是个工作失误,将功补过,州领导肯定会让继续主持县里的工作的。她想,如果能继续主持工作,一切问题都会有办法解决的。
程明明给司机打电话,要他连夜来省城,明天一早送她到州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