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城最近很热闹。
一趟不知从哪儿来的镖车在城外被劫,马车内值钱的细软、金银原封未动,檀木箱子里铺着大红绸缎,似乎是哪家女儿的嫁妆。押镖的三十二人却全部离奇失踪。
更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城里的年轻人都发了疯——
“你来买铜镜?”
“是啊!你也是?”
“莫非也是为了——”
“你也是……”
“楚雁姑娘!”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说话的两个公子都很年轻,衣着谈吐看得出好家世,他们小心翼翼各揣一面镜子在怀里。最近,城里卖铜镜的都发了大财,男人们都来买铜镜,越是卖得贵、精致华美的镜子,越是紧俏。更不用说那些昂贵的古镜子这都是因为楚雁姑娘而起。
人人都说,楚姑娘不爱珠宝美玉,只爱镜子。所有想见她的男人,只要拿一面好镜子,就有机会一睹芳容。
这楚雁姑娘又是何许人?
说起她的身世,着实凄苦。她十五岁随爹爹流浪来灵州,许给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连聘礼都下了,却临成亲之前悔婚。而她的容貌,几乎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任何人看一眼都绝对忘不了。
如今,灵州城许多地方都流传着楚雁姑娘的画像。
楚姑娘戴的是明月铛,弹的是焦尾桐,住的是风雨楼,倚的是梨花窗,眼睛下面长着一颗泪痣,泪痣下面还有一颗泪痣……总共是三颗;第三颗痣旁边是一张樱桃小口,所以即使在她抿嘴的时候,仍然遮不住暴出的大板牙;楚姑娘的鼻子就像画上去的一般——因为鼻梁太塌几乎看不见,翻起的鼻孔朝着正前方。忘了说,楚姑娘脸上最白的就是牙齿,其次是那三颗焦黄凸出的痣,最后才是肤色。
当初那公子见了她一眼,落荒而逃,连二十两银子的聘礼也不要了。
于是,楚雁姑娘羞愤之下服鹤顶红自尽,谁料却……真的死成了。
是的,楚雁姑娘三年前就死了。
她爹不久也销声匿迹,老宅破落,后来被一个叫苇流光的公子买下来,拆了旧房子盖成一间杂货铺,生意还不错。
但最近,死了三年的楚雁姑娘重新出现了。
出现在以前的旧宅,现在的杂货铺里。
黄豆痣还是那黄豆痣,大板牙还是那大板牙,朝天鼻还是那朝天鼻,黑炭脸还是那黑炭脸,三年了,楚雁姑娘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变。但满城的公子少年们突然都变了,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为她神魂颠倒。
顺带着,整个灵州城的审美,似乎也都变了。
霞光洒落在一间红墙大宅上,屋檐似镀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华丽而神秘。
这里就是楚雁姑娘老宅的旧址,如今的杂货铺。
“老板,这个月盈利八十两银子,”一个脸膛黑黑的伙计捧着账本,喜形于色,“镜子好卖,咱们小店也跟着沾光,上次进的一批铜镜又卖光了。如今眼看着连货也进不到了……”
“别露出那么奸商的表情。”只见一个锦衣公子左手拎着算盘,右手提着一壶酒,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嘴唇泛着桃花色泽,眉宇间仿佛藏了一对高高展翅欲飞的鹰翅,张扬到极致,也华丽到极致——他就是杂货铺的老板苇流光。
苇老板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无论他走到哪里,大凡有些姿色的姑娘,十之八九是他的红颜知己。
“要低调,懂吗?”
伙计:“……”就老板你这张脸,还低调?
贞观年间,一斗白米五六文钱,普通百姓一整年的收入也不过二十两银子。九品县令一年大概五十余两银子的俸禄,这小小的杂货铺,做的是白菜生意,赚的却几乎是白粉利润了!
这时,店铺外面传来脚步声。
来人蓬头垢面,眼珠浅灰带蓝,看来是个异域人。灵州地处北方边陲,常有异域人来做小买卖。伙计立刻满脸笑容迎上去:“您要买点儿什么?”
对方身材瘦小机灵如猴,打开手中的盒子,小心翼翼将绸布展开。
“这是好屎!”异域人把盒子递给他们,满脸诚恳,“稀黏黏的屎!你们尝尝——”
壮士们顿时花容失色,还是苇老板镇定,他接过盒子,眼睛微微眯起:“他说,这是好参,几千年的参。”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盒子里的雪参,简直像一个雪白的婴儿,有些千年人参聚集了天地灵气,能长成人形!
“你要卖给我?”苇流光问。
异域人用力点头,又摇头,指指他店里的一角,表示他要那样东西。
角落里有一把无弦的弓箭,是苇流光的随身兵器——斜阳箭。
好眼光!伙计们都在心里赞了一声。
“长成人形的千年老参,有一百两银子的市价,你这一棵,不仅长成了人形,连鼻子嘴都隐约看得清,”苇流光的手指划过雪白的参,“最难得的是,外皮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用我的弓箭换?听上去,是划算的买卖。不过——”他手下用力,那千年老参被掐破,一股熟悉的味道顿时弥漫在空气中……
是萝卜味儿!
伙计们瞬间石化,接着明白过来,遇上诈骗的了!异域人见形势不对,赶紧撒腿就跑,没跑几步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顿时摔了个狗吃屎。他哭丧着脸抬头看,只见苇流光的脚不知道怎么一动,地上捆杂物的绳子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将他一只脚牢牢套住。对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抬了抬下巴。
“竟敢来我们店里行骗,当我们没见过世面啊?”伙计们大怒,虽然刚才他们眼里满是没见过世面的光……
“灵州不仅有用白萝卜冒充的雪参,还有用纸板剁成的猪肉,沥青调成的鸡蛋,石灰打磨的豆浆。”苇流光摊摊手,“能有点新意吗兄弟?”
异域人连忙求饶,呆傻的样子很是可笑,看来并不是个熟练的骗子,他又指了指墙角,用力咽了口口水。
苇流光俯下身来,盯着他的眼睛,又顺着他的目光朝角落看——
那里……有一锅早上吃剩下的羊肉。
“端过来。”苇流光示意一个伙计把那锅剩肉端过来,异域人立刻狼吞虎咽,仿佛三辈子没吃饱过,满嘴都是油腻。
难道,刚才他要的不是弓箭,而是食物?伙计抽抽鼻子,羊肉挺香~敢情他是闻着香味到店里来的?
一顿风卷残云,异域人吃饱了抹抹嘴,满脸感激:“我叫喀兹罗。”这几个字倒是说得清楚,但接下来就让人崩溃了,“谢谢你,鸟人,你真是大鸟人!”
苇流光嘴角抽搐,翻了个白眼:“你才是鸟人,你全家鸟人。滚。”
“谢谢!”喀兹罗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走出了杂货铺。
伙计们回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喀兹罗说的“鸟人”,其实是“好人”吧……
“老板,消消气。遇到个活宝谁也不想的不是?我给你倒杯茶喝。”一个伙计赔着笑给苇流光扇风,另一个殷勤地去倒茶。
“爷不生气,”苇流光将桃花眼一挑,风华绝世,“今天爷有客人。”话音未落,笑意已荡漾开在他的眼瞳里。
这时,店铺外面传来一阵马儿欢快的响鼻声。
竹帘翻卷如旗,只见一个劲装少女像阵风儿似的冲了进来,连叫“好热!好热!”。正是大老远来灵州查案的山贼头子郝状状。
她宾至如归地跑到桌子前面,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凉水,咕噜咕噜灌下去,这才朝门外喊:“微生易初!不用管马了,先进来喝口水解渴。”
苇流光拎着酒壶在她面前晃过,哈哈大笑:“姑奶奶,行走江湖就这点警惕,不怕水里有毒?”
“有毒也先毒死你。”郝状状嘿嘿一笑。
“你不怕毒,”苇流光眼神变深,像桃花沉入了潭底,幽然清艳,“那也不怕鬼吗?”
这下,郝状状将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什……什么鬼?”
“是女鬼吧。”一个少年笑着走了进来,他身着白衣,全身没有一处玉器配饰,却让人觉得远山瑰丽的朝霞也不如这一袭简洁的白色精彩。
“易初!”苇流光丢下手里的酒壶,全没形象地扑了上去。苇老板已经是举世无双的容貌,对面的少年竞还要略胜一筹,两人站在一起,宛若夏夜星辰与明月,清辉互映惊艳。
微生易初从容挡开他的手:“先说灵州镖车被劫的情况。”
“你我久别重逢,一见面就问公事,没得寒了兄弟的心!”苇流光指着胸口,夸张地做出受伤的表情,“你最好关心下兄弟我,在灵州这偏僻的地方,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女人够不够……”
“够了。”微生易初毫不买账,“说正事。”
苇流光涎皮赖脸把胳膊搭在他肩上,一副欠扁的模样儿:“唉,我只调查到了两件事。第一件,劫镖的是个身高八尺、器宇轩昂的男人。第二件,镖车里的东西是娶新娘的聘礼,价值约四千二百两白银。”
“啊?”郝状状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劫镖的是个身高八尺的男人?还知道他气质好?”
“我到现场之后,先去瞧了瞧脚印。打斗时的脚印很混乱,不易辨识,但凶手制伏镖师们之后,恐怕翻找过镖车里的东西,在车辙印旁边留下了一对清晰的脚印。印长一尺有余,人的身高是七个脚长,所以凶手的身高在八尺左右。而脚印前浅后深,说明凶手走路时挺胸收腹、身型笔直挺拔。”
“好吧,就算这是真的……那聘礼是怎么回事,你见过镖车里的东西?”
“箱子都被官府收押,当然不会打开让我看。”苇流光理所当然地说。
“那你怎么知道价值四千二百两白银?”
“北方镖行的规矩,是逢百抽五——只要知道押这趟镖的抽成,就不难知道镖物的价格。而镖局当初与货主画押的单据,按江湖规矩,会留下一份手抄副本。那东西虽然不容易拿到,但想点办法,托几个朋友,总还是能打听到的。”苇流光说得轻松,郝状状却知道,单凭这件“小事”,就能难倒许多江湖豪杰。
“四千二百两,也不是小数目。”微生易初喝了一口茶。
“所以准备这份嫁妆的,必然是一户有钱的人家。据我所知,灵州城里这么有钱的人家,似乎只有一户。”
“谁?”郝状状眼前一亮。
苇流光笑眯眯地说:“我。”
“……”
“这事儿不难推测,”苇流光厚着脸皮摇着扇子,眉飞色舞,“有位年轻美貌的姑娘,被两个男人同时喜欢上。有钱的那个要娶她,先下了聘礼,而英俊的那个则要阻止这门亲事,半路杀出来拦截!”
“问题是,聘礼分毫未少,也不见主人前来认领。”微生易初放下茶盏,手指在杯沿划过,“甚至没有人来报案,连押镖的三十二个镖师也离奇失踪了。你不觉得古怪么?”
听到“古怪”二字,郝状状突然想起了什么:“苇流氓,楚雁姑娘是什么人?”
“美人。”苇流光言简意赅。
“其他的呢?”
苇流光耸耸肩:“她只住了两天就离开店里了,来的时候没打招呼,走的时候也一样。有情趣的男人不问女人的来历,有风度的男人不问女人的去向,既有情趣又有风度的苇老板我,什么也没问。当初,半夜三更,她穿着白衣出现在我的杂货铺里,我这人一向怜香惜玉,当然义不容辞地收留了她。但,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楚雁,三年前就死了——如果这是真的,当晚我遇到的就是女鬼了。”
说到这里,苇流光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意思,反而笑眯眯地说,“即便是鬼,也是美丽的鬼。”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让人有点儿毛骨悚然。
“楚姑娘真的美么?据说,她以前是丑女。”微生易初眉棱一抬。
“倾国倾城,童叟无欺。”苇流光摇着扇子,吐出八个字,随即凑到微生易初耳边,“如今镖车上剩下的东西都被灵州刺史府暂为收押。现任刺史大人的名字,你一定听说过。他就是一吴、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