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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是我做的梦。那些天,我翻来覆去做这个梦,每一夜总有一股难以忍受的窒息将我惊醒,心脏几乎要爆裂,必须用手抠住脖子,喘出一口气,我才能活下来。然后我就回想:我到底是那个死者,还是生者?

可是我没有记忆。是的,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那一天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看到的是雪白的天空,和天空上交织的裂纹。那是头顶的天花板。剧烈的头痛仿佛潮水拍击,我强忍疼痛四处打量,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里,旁边是一台多功能监护仪,脑袋和心脏上还贴着电极片。

“这是哪里?”我呆怔了半天,大脑好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画面。

听见动静,两名医生走了进来,惊喜地看着我:“你终于醒了,昏迷了48个小时了。怎么样?什么感觉?”

我努力回想,脑子却混沌一片。我摇摇头,问他们:“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其中一人问:“你不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

我苦笑,大脑空荡荡的,好像漏掉了蛋清和蛋黄的鸡蛋壳。想不起我为何会来到医院,想不起曾经既往的一切,想不起我的职业,想不起我的家在哪里,甚至想不起我叫什么名字。只要稍微用脑,就会头痛欲裂,仿佛所有的记忆都被一圈锯齿禁锢,扯出记忆,就要扯烂我的血肉。

两名医生对视一眼,脸色有些阴郁,半晌才说:“这位先生,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和名字,你是两天前出了车祸,被警方送到医院的。你的问题,目前初步来看,是一种暂时性失忆。”

“我出了车祸……”我问,“暂时性……能有多长时间?”

医生摇头:“不好说,虽然你头部受到撞击,但从你的头颅CT来看,颅内并无发现损伤和血肿,并非是创伤性失忆,那只有可能是因为撞击受到惊吓、刺激等引发的心因性失忆。多长时间能恢复记忆,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或许一两周,或许一两个月,或许一两年。”

我张大嘴,这回答实在让人无语。

第二天,我被转移到普通病房,警察便来做询问笔录,自然,我空荡荡的脑袋让警方没有耗费一滴墨水,笔录本上干干净净。两名警察苦笑,站起身:“这位先生,你受伤昏迷的时候我们查找了你随身携带的物品,没有任何身份证件,连手机也没有,只是在你口袋里找到这两样东西。现在物归原主,麻烦你签字确认。”

一名警察掏出一张纸片和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我。纸片是从一张完整的A4纸上撕下来的,巴掌大小,上面黑色的钢笔字抄着残缺不全的几行字:……经一日一夜。忽见自身,到一海边。其水涌沸,多诸恶兽。尽复铁身,飞走海上,东西驰逐。见诸男子女人,百千万数,出没海中,被诸恶兽,争取食啖。又见夜叉,其形各异……时婆罗门女,以念佛力故,自然无惧。有一鬼王,名曰无毒,稽首来迎,白圣女曰:善哉菩萨,何缘来此?时婆罗门女,问鬼王曰:此是何处?无毒答曰:此是大铁围山,西面第一重海。圣女问曰:我闻铁围之内,地狱在中,是事实不?无毒答曰:实有地狱。圣女问曰:我今云何得到狱所……

后面还有个署名:Father.

“Father?”我迟疑地把纸片放下,打开盒子,眼前顿时闪耀出一轮光芒,里面竟然是一枚巨大的钻戒!我身上怎么只带着半张纸片和一枚钻戒?

“喂,这位先生,麻烦你签收一下,待会儿还要处理你的事故认定。”一个警察不耐烦地说。

我把纸片和钻戒塞进口袋,拿过笔,然后问:“我叫什么名字?”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无奈:“你……按个指印吧!”

我苦笑一声,用圆珠笔在指头肚上涂抹上笔油,按了手印。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吵闹声,透过玻璃门,只见门口的走廊上,一个衣着时尚的漂亮女孩正和一个脑袋上贴着纱布的男子激烈地争吵。两名警察皱了皱眉,告辞走了出去。

门一开,声音刮了进来,纱布男子拽住警察叫苦:“警官,你们肯定也调查路上的目击者了,我真的没撞到他啊!他的家属非扯着我不放!”

“你没撞到他?那他怎么会昏迷不醒?他头上的伤哪儿来的?”那个女孩泪眼盈盈,挥舞着双手,“我告诉你,医生诊断结果出来了,他失忆了!你要负责!”

“他失忆了……可我真没撞着他啊!”纱布男几乎哭了,“他头上的伤是摔在地上的时候磕的……”

“好了好了,”警察制止了两人的争吵,问女孩,“你是他的家属?这样吧,你先去看看病人吧,事故责任认定,由我们来做。当然,肯定也会考虑到你们家属意见的,等他出院后,你们可以到公安局事故科来。”

“家属?”我瞅着那女孩有些发呆,“她是我的家属?我妹妹还是……”我没敢想老婆或者女朋友,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职业,但我预感现实不会如此美好,这种漂亮女孩恐怕不是我能够拥有的。

“阿舟!你终于醒了……”女孩推开门,看见我睁大两眼正看着自己,眼泪顿时哗哗流淌,扑到我身上哭了起来。

我有些呆滞,小心翼翼地问:“你……你叫我什么?我叫什么名字?”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我:“你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你还能不能想起我的名字?”

我有些狼狈,女孩有些懊恼。她从小坤包里掏出钱夹,打开,里面是一张两人的合影。我看见自己的笑容灿烂得像一堆插满鲜花的狗屎,一只手环抱着她的腰肢。

“你记住,我叫苏凡蒂,你叫吴小舟,你马上就是我的老公了。以后千万不能忘了,再忘我可要生气了。”凡蒂瞪着我。

“你叫苏凡蒂,我叫吴小舟……你是我的……”我心里怦怦直跳,记忆被禁锢得太牢,连这两个名字都带不来丝毫的触动。可这个漂亮女孩居然真的是我的女友?当真有这么一朵鲜花插上了我这堆失忆的狗屎?

不知为什么,苏醒后我总有种自卑的情绪。

凡蒂抚摸着我的脸:“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咱们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你去给你义父送请柬……这么一走,就……不见了。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她伏在我的胸口失声痛哭。

我试探着把手抚摸上她的脊背,指头触碰到光滑的触感,心里才踏实下来。

在凡蒂的叙述里,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原来我不是一堆没有来历的狗屎,而是一家金融机构的证券分析师,年少有为,事业有成,只是从小父母双亡,被义父抚养长大。我们相恋一年多,本打算下个月结婚,前些天我去吴东市给义父送请柬,不料回来的路上却遭遇了车祸……

“义父……”我脑子里一阵疼痛,仿佛有股记忆想挣扎出来,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禁锢着。我掏出那片残纸和钻戒给凡蒂,凡蒂对纸条无动于衷,却满脸惊喜地拿过钻戒:“阿舟,这就是你送给我的钻戒吗?怪不得你一直不让我看,足足有2克拉呢!”她欣喜地戴在手上,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嘟着嘴摘下来扔给我,“我要你结婚时跪在我面前,亲手给我戴上。”

“凡蒂,”我笑了笑,“对我来说,任何时候我都匍匐在你脚下,哀求你戴上它。”我有些言不由衷,失忆之后,连对她的爱也化成了迷雾,找不到丝毫的感觉。但我面不改色地拿过她的手,轻轻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凡蒂的手指纤细,钻戒仿佛有些松,我有些后悔,买戒指前怎么没量过她的手指?幸好她没注意,只顾着欣赏美丽的钻石。

钻石璀璨,玉指生辉。我痴痴地看着她喜悦的模样,胸口猛地一阵撞击,一股巨大的幸福击中了我:“如果能够恢复记忆,让我感受到我对凡蒂的爱有多深,那将多么美好。”

可是记忆这东西,就像童年时藏起来的芭比娃娃,你知道它存在,就是找不到它。除非它自己拥有生命。

这些天里,凡蒂开始想方设法刺激我的记忆,她带来了我俩的相册,两人亲密相拥的幸福甜蜜让我看到的却是无比的陌生;她拷贝了监控镜头记录的车祸瞬间,在手机里播放给我看,除了引发剧烈的头痛,没有让我想起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凡蒂是个好女孩,哪怕我是第一天认识她,也笃信不疑。这是一间双人病房,临床的病人出院后,凡蒂就来陪床,悉心照顾,给我讲从前两人开心的往事。可是对我而言,那好像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连凡蒂自己,都像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开始有一种巨大的恐慌:难道我连曾经的爱都找不回了吗?

这个念头让我彻夜难眠。窗外仿佛又下起了雨,刷刷地打在玻璃上,窗外漆黑一片。忽然间闷雷和闪电同时响起,白光闪耀,我猛然一惊——窗玻璃上,赫然映出一张惨白的面孔!那面孔紧紧贴着玻璃,似乎有些变形,鼻尖诡异地压扁,眼珠里透出森冷的光芒,正死死地盯着我。

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再看时,窗外又陷入无边的暗夜。

“阿舟?”凡蒂也惊醒,睡眼蒙眬地看着我。

“窗外……”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人!”

凡蒂一跃而起,扑到窗前,推开窗子,噌地跳了出去。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我目瞪口呆,我这是个什么老婆啊……

窗外漆黑一团,雨幕轰鸣,凡蒂跳下之后就再没有了动静。我急忙趴到窗户上往外看,雨夜深沉,漆黑如墨,透出一丝丝的寒意。那股寒意有如尖刀,插入我的脊背,浑身发凉——凡蒂不见了,跳下去之后无声无息,仿佛溶解于空气和雨夜之中。

我也爬上窗户跳了下去,闪电不停地在夜空裂开弧线,照得四周通明,可是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影。我满头满脸都是雨水,大声呼喊着,无人应答。一转头,窗玻璃上却贴着一张纸条!灯光透过窗户,纸条仿佛是一块瘢痕,无比醒目。

我浑身发凉,我跳窗之前,玻璃上绝对空无一物。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在颤抖,黑暗的雨夜中仿佛有隐形的恶魔在注视着我,它可以让一个人凭空消失,可以让一张纸条凭空出现。

我慢慢地走过去,揭下来,凑着屋里的灯光观看:手机在你家里书桌上,打开它。限时30分。

从这张纸条看,凡蒂明显被人绑架了。看来对方是故意在窗玻璃外现形让我看到,同时设好了陷阱,凡蒂一跳出去,恰好落入对方的掌控。他为什么绑架凡蒂?目的应该在我身上,因为他要通过手机来和我谈条件。

我瞬间冷静了下来,一连串的逻辑过程在大脑中飞速闪过,我根本不用费力去想。仿佛这是大脑的本能……忽然我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家在哪里?

30分钟!对方严格限定了时间,30分钟无法找到手机和对方通话,他就要撕票。我有想报警的冲动,随即就有一股浓烈的本能压抑着这个念头:不能报警!这本能让我很奇怪,为何不能报警?我拼命回想,大脑传来撕裂的痛苦,我呻吟了一声,忽然看见病床边的柜子上凡蒂的坤包。

她是我的未婚妻,肯定知道我家的地址,不知道包里有没有线索?我打开包,里面却是一些简单的女孩化妆用品,我不死心,打开钱夹,里面有一张交警队出具的交通事故认定书。当事人一栏写着吴小舟。文字秀气,是凡蒂填写的,后面有身份证号码,现住址。里面还有两把钥匙。

“朝阳街26号,时代公寓2406室?”我对这个地址没有丝毫印象。

原本是打算第二天出院的,凡蒂先前有给我准备衣服,我换好衣服,悄悄溜出医院。黑暗的雨夜,医院的门前也不缺出租,打个车直奔时代公寓。路果然不远,20分钟即到。这让我头皮发麻,看来绑架者对我的一切都非常了解,路程计算得极其精确。恐怕连我房子内,这绑架者都了如指掌。

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何要绑架凡蒂?怀着浓烈的惊惧,我乘电梯到了2406房,从凡蒂的包里掏出两把钥匙试了试,其中一把顺利打开了房门。

房子似乎刚刚装修过,散发出淡淡的油漆味,家具颇为豪华,一应电器都是高档货,但这个房间却没有带给我熟悉的感觉,仿佛是来到别人家中。

我顾不得多想,找到一间书房,果然看见书桌的电脑旁放着一部手机。那种被监视,被遥控的感觉使我浑身颤抖,我打开手机,然后盯着房里的挂钟,30分钟一到,手机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传过来一条视频短信。

视频画面上,仿佛是一片荒废的厂区,不知何处燃烧着火光,凡蒂被绑得严严实实,嘴里塞着一团布,吊在房梁上。拍摄者的镜头从她苍白的脸上向下滑,火光越来越亮,她身子下方竟然是半截正在熊熊燃烧的柴油桶!最后,镜头又滑向吊着凡蒂的一截绳子处,绳子下正燃烧着蜡烛,半截绳子已经被烧焦……

这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背影,那人手持粉笔,在墙壁上写了两个字:C区。

汗流浃背中,视频结束,我回拨过去,电话接通了,我问:“是谁?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绑架凡蒂?”

无人应答,我沉默片刻,低声问:“你们到底要什么条件?说出来我一定满足你们……C区在哪里?你们到底在哪里?”

“你知道。”话筒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怔住了,我知道?什么意思?我知道C区在哪里?

我拼命回想,大脑却只是带给我疼痛。我忽然想到,这里是我的书房,我会不会把C区的资料记录下来?我手忙脚乱地急忙四下翻找,书本、杂志、文件夹,整个书房被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的犄角旮旯都查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连电脑都打开搜索,也没找到C区这个关键词。

正焦灼间,我看到地上散落着几十张名片,我捡了起来,猛然间头皮发偧,浓烈的恐惧席卷而来。第一张名片上印着:吴小舟,东光投资公司,证券分析师;第二张名片上印着:吴小舟,时代光华集团,投资总监;第三张印着:吴小舟,M&C全球基金,大东亚区总裁助理……

十七张名片,十七种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头衔,同一个名字……

我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