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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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人与海(7)

他又试了一次,等把鱼拉得转过来时,他觉得自己真要垮了。那鱼摆正了身子,又慢慢地游开了,大尾巴还在空中摆来摆去。

“我还要试一次。”老人许诺说,尽管这时他的双手已经软弱无力,眼睛只能一闪一闪地看清东西。

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还没开始动手,就觉得要垮了。他想,我还要再试一次。

他忍住一切疼痛,拿出剩余的力气和早已失去的自尊,用来对付那鱼的痛苦挣扎。鱼来到了他身边,侧着身子轻轻地游着,嘴几乎碰到了小船的外板。它开始打船边游过去,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光闪闪,还缀着紫色条纹,在水里显得看不到尽头。

老人放下钓绳,用脚踩住,尽可能高地举起鱼叉,随即使出全身力气,加上刚刚鼓起的劲儿,把它一下扎进鱼腰上,就在那大胸鳍后面一点的地方,这胸鳍高高地挺在空中,跟老人的胸膛一般高。他感觉那铁叉扎下去了,便把身子靠在上面,让它扎得更深些,然后用全身的重量把它戳进去。

这时那鱼死到临头,倒变得活跃起来,从水里高高跃起,把它那超乎寻常的长度和宽度,它的威力和美,全都显现出来。它仿佛悬在空中,就在船中老人的头顶上。接着,它轰的一声掉进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

老人觉得头晕,恶心,眼睛看不大清楚。不过他放开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那划破了皮的手中慢慢地滑下去,等他眼睛看得清的时候,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白色的肚皮翻到上面来。鱼叉柄斜插在鱼的肩部,海水被它心脏里流出的血染红了。起先这血黑乎乎的,就像一英里多深的蓝色海水中的一块暗礁。接着就像云彩一样扩散开了。那鱼是银白色的,一动不动,只是随波漂流。

老人用他那一闪一闪的目光仔细看了看。接着他把鱼叉绳往船头的系缆桩上绕了两圈,然后把脑袋靠在双手上。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他靠着船头的木板说,“我是个疲乏的老头。可我杀死了这条鱼,它是我的兄弟,现在我得做苦役了。”

眼下我得准备好套索和绳子,好把它绑在船边,他想。尽管只有我们俩,即使把船灌满了水将它拉上来,再把水舀出去,这条小船也绝对盛不下它。我得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把它拖过来,好好绑住,竖起桅杆,张起帆回家去。

他动手去拖鱼,想把它拖到船跟前,好用一根绳子从它鳃里穿过去,再从嘴里拉出来,把它的脑袋绑在船头上。我想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财富,他想。但是我倒不是为这想摸它。我想我刚才触到了它的心脏,他想。就在我第二次抓着鱼叉柄往里戳的时候。现在把它拉过来,牢牢地抓住,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用另一根拴住它的腰,把它捆在小船上。

“动手干吧,老家伙。”他说,他喝了一小口水,“虽说战斗结束了,还有好多苦活儿要干。”

他抬头望望天空,然后望望船外的鱼。他又仔细地望望太阳。刚过中午不久,他想。信风刮起来了。现在这些钓绳都没用了。回家以后,我要跟孩子把它们接起来。

“来吧,鱼。”他说。可是鱼没有过来。它反倒躺在海里翻滚,老人只好把小船划到它跟前。

等他划到跟鱼并拢了,让鱼头靠着船头时,他真不敢相信它有这么大。他把鱼叉绳从系缆桩上解下来,打鱼鳃里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在它剑状的长上颚上绕一圈,又打另一边鳃里穿进去,再在嘴上绕一圈,把双股绳子打个结,拴在船头的系缆桩上。随后他割下一截绳子,走到船尾去套住鱼尾巴。鱼已经从原来紫银相间的颜色变成了银白色,身上的条纹显出了跟尾巴一样的淡紫色。这些条纹比伸开五指的人手还要宽些,它的眼睛看上去像潜望镜中的反射镜或宗教游行队伍中的圣徒一样冷漠。

“要杀死它只有这个办法。”老人说。喝了水以后,他觉得好些了,他知道他不会垮掉,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看样子它有一千五百多磅,他想。也许还重得多。要是收拾好了还有三分之二的分量,卖三毛钱一磅,那该赚多少钱啊?

“我需要有支铅笔来算一算,”他说,“我的头脑还不是那么清楚。不过我想了不起的迪马乔今天会为我骄傲的。我没有长骨刺。不过双手和脊背可痛得厉害。”不知道骨刺是怎么回事,他想。也许我们长了骨刺也不知道。

他把鱼拴在船头、船尾和中间的坐板上。这条鱼可真大,像是在船边绑上了一条大得多的船。他割下一截钓绳,把鱼的下颚跟它的尖嘴绑在一起,让它张不开嘴巴,船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行驶了。接着他竖起桅杆,装上那根当鱼叉用的棍子和下桁,张起带补丁的帆,船开始移动了,他半躺在船尾向西南方驶去。

他不用指南针来告诉他哪儿是西南方。他只需要感受一下信风,瞧瞧帆的飘动。不如放一根带匙钩的细钓丝到水里去,弄点什么东西来吃吃,也好润润嘴。但他找不到匙钩,他的沙丁鱼也都发臭了。所以,等船经过一片黄色马尾藻时,他用鱼叉叉了上来,把它抖了抖,里面的小虾都落到了船板上。总共十多只小虾,像沙蚤一样活蹦乱跳。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去它们的头,连壳带尾巴嚼着吃下去。这些小虾虽然只有一丁点大,可是他知道它们很有营养,而且味道也不错。

老人的瓶里还有两口水,他吃了小虾后喝了半口。考虑到有那么大的累赘,小船行驶得还算不错,他把舵柄夹在腋下掌着舵。他看得见那条鱼,只消看看他的手,感觉到脊背靠在船尾上,就能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不是梦。有一阵他感觉情势不妙时,曾觉得这也许是一场梦。后来他看见鱼从水里跳出,落下前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便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莫大的奥秘,让他无法相信。当时他看不大清楚,不过眼下又像往常一样看得清楚了。

现在他知道那条鱼就在眼前,他的手和背也不是梦幻。这双手很快就会好的,他想。我让手上的血都流干净了,咸水会把它们治好的。这真正海湾里黑魆魆的海水,是世界上最好的良药。我要做的就是保持头脑清醒。这双手已经尽职尽责了,我们的船行驶得很好。鱼的尾巴直上直下地竖着,我们像兄弟一样行驶着。后来他的头脑又有点糊涂了,他心想究竟是它带我回家,还是我带它回家?要是我把它拖在后面,那就没有疑问了。要是鱼给放在船上,它的体面丢尽了,那也不会有什么疑问。可是它和小船是拴在一起并排行驶的,所以老人在想,它要是高兴的话,就让它带我回家吧。我只不过靠耍花招才占了它的上风,再说它对我也没有恶意。

他们行驶得很顺当,老人把手泡在海水里,尽量保持头脑清醒。头上有高高的积云,还有不少的卷云,因此老人知道,这风要刮一整夜。老人不断地望着鱼,好确信真有这么回事。这时离第一条鲨鱼来袭还有一个钟头。

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一大片暗黑色的血在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扩散的时候,它就从深水底下蹿上来了。它蹿得很快,完全无所顾忌,哗的一声冲出蓝色的水面,来到了阳光里。接着它又落进海里,嗅到了臭迹,就顺着船和鱼所走的路线游来。

有时候它迷失了那臭迹。但是它总会重新嗅到,或者只嗅到一点点臭迹,然后就迅疾地紧追上去。这是一条巨大的灰鲭鲨,天生就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鱼一样快,浑身除了上下颚以外,处处都很优美。它的背像剑鱼的一样蓝,肚子是银白色的,皮又光滑又漂亮。它长得像剑鱼一样,所不同的是它那巨大的两颚,眼下它就在水面下迅疾地游着,双颚紧闭着,高耸的背鳍像刀子一般划破水面,丝毫也不晃动。在它紧闭的双唇里,八排牙齿全都向内倾斜。跟大多数鲨鱼不同,它的牙齿不是角锥形的。这些牙像爪子一样蜷在一起时,形状就如同人的手指头。它们几乎跟老人的手指一样长,两边都有剃刀般锋利的刃。这种鱼天生要吃海里所有的鱼,尽管那些鱼游得那么快,长得那么壮,装备那么齐全,以至于没有任何别的对手。这时它嗅出了新的臭迹,加快游起来,蓝色的背鳍划开了水面。

老人一见它来了,就知道它是一条毫不畏惧、为所欲为的鲨鱼。他准备好了鱼叉,把绳子系紧,一面瞅着那鲨鱼游向前来。绳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来绑鱼的那一段。

这时老人的头脑清醒好使,决心也大,但是不抱多少希望。好景不长,他想。他瞅着鲨鱼逼近的时候,望了望那条大鱼。这是一场梦就好了,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来袭击我,但是也许我能弄死它。Dentuso[27],他想,让你倒霉去吧。

鲨鱼飞速地逼近船尾,它袭击大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张开了嘴,一双眼睛好奇异,牙齿咔嚓一声朝鱼尾上方的肉里猛咬进去。鲨鱼的头钻出了水面,背也露出水来,老人听见鲨鱼撕开大鱼皮肉的声音,便用鱼叉朝下猛地扎进鲨鱼的脑袋,正扎在两眼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笔直通到脑后的那条线的交叉点上。其实并不存在这两条线。只有那又粗又尖的蓝色脑袋,两只大眼睛,和那咔嚓作响、伸得长长的、吞噬一切的两颚。不过那正是脑子的所在,老人刺了个正着。他使出全身力气,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把一支锋利的鱼叉扎了进去。他扎下去时并不抱什么希望,但是满怀决心和狠毒。

鲨鱼翻过身来,老人看出它的眼珠已经没有生气了,接着它又翻了个身,身上缠了两圈绳子。老人知道它没命了,可鲨鱼却不肯认输。这时它肚皮朝上,尾巴噼里啪啦扑打着,两颚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像快艇一样划破水面。海水被它的尾巴拍打起一片白浪,它身子的四分之三脱出了水面,这时绳子绷紧了,颤抖着,随即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老人瞅着它。然后它就慢慢沉下去了。

“它吃掉了大约四十磅肉。”老人大声说道。它把我的鱼叉也带走了,还有整条绳子,他想,而眼下我的鱼又在淌血,还会有别的鲨鱼来。

他不愿再看这条鱼了,因为它已经给咬得残缺不全了。鱼遭到袭击时,就好像他自己遭到了袭击。

可是我把袭击我这条鱼的鲨鱼给宰了,他想。它可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灰鲭鲨。天晓得我也见过不少大鱼呢。

好景不长,他想。但愿这是一场梦,但愿我从来没钓到这条鱼,正独自垫着报纸躺在床上。

“不过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他说,“人尽可被毁灭,但是不会被打败。”不过我很难过,把这条鱼给杀死了,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刻快到了,可我连鱼叉也没有。这条灰鲭鲨又残忍,又能干,又强壮,又聪明。但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不是这样,他想。也许我仅仅是装备比它强。

“别想啦,老家伙,”他大声说道,“顺着这条航线行驶吧,有了事情就担当着。”

但是我一定要想,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件事可干了。这件事,还有棒球。不知道了不起的迪马乔喜不喜欢我那样扎中它的脑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想。什么人都做得到。但是,你是不是认为我的手像骨刺一样给我招来很大的麻烦呢?我可说不准。我的脚后跟从没出过毛病,只有一次游泳时踩在一条刺鳐上,脚后跟给扎了一下,小腿就麻木了,痛得受不了。

“想点愉快的事情吧,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近一点。丢了四十磅鱼肉,船行驶起来就轻快些了。”

他很清楚,等他把船驶进海流中间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可是眼下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有办法,”他大声说道,“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桨柄上。”

于是他腋下夹着舵柄,一只脚踩住了帆脚绳,把刀子绑在一支桨柄上。

“瞧,”他说,“我依旧是个老头。不过我不是手无寸铁了。”

这时又刮起了清风,船顺利地往前驶着。他只管瞧着鱼的前半身,又恢复了一点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呢,他想。再说,我认为这是一桩罪过。别想罪过了,他想。不想罪过,麻烦已经够多了。何况我也不懂这种事。

我不懂这种事,也说不准信不信这种事。也许杀死这条鱼是一桩罪过。我看是的,即使我是为了养活自己,为了养活许多人,才这么做的。不过那样一来,什么都是罪过了。别想罪过了。现在去想也为时太晚了,有些人是拿了钱来干这种事的。让他们去考虑吧。你生来是个渔夫,正如那鱼生来是条鱼一样。圣彼得是个渔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马乔的父亲一样。

但是他喜欢去想一切跟他有牵连的事,因为没有书报可看,也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不停地想到罪过。你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为了卖钱买食品才杀死那鱼的,他想。你杀死它是出于自尊,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死后你还是爱它。你既然爱它,把它杀死就不是罪过。或许是更大的罪过?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大声说道。

不过你以杀死那条灰鲭鲨为快,他想。它跟你一样,靠吃活鱼维生。它不是食腐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游来游去地只顾贪吃。它又美丽又尊贵,无所畏惧。

“我是为了自卫才杀死它的,”老人大声说道,“杀得也很利索。”

再说,他想,在某种意义上,人间万物都是一物杀一物。捕鱼既养活了我,也快把我害死了。那孩子使我活着,他想。我不能过分欺骗自己。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从鱼身上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肉。他嚼了嚼,觉得肉质不错,味道挺香。像兽肉一样,又坚实又多汁,不过不是红色的。肉里筋不多,他知道能在市场上卖最高价。但是他没法让肉的气味不散布到水里去,他知道大难就要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