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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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老人与海(9)

“别犯傻啦,”他大声说道,“保持清醒,掌好舵。也许你有不少好运呢。”

“要是有什么地方卖好运,我倒想买一点。”他说。

我能拿什么来买呢?他问自己。难道我能用一把丢掉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和一双受了伤的手去买吗?

“也许可以,”他说,“你曾经想用出海八十四天去买。人家也差一点卖给你。”

我不能胡思乱想,他想。运气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的,谁能认得出来呢?我倒想有点运气,不管是什么形式的,而且要什么价钱我都给。但愿我能看到灯光,他想。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但是我眼下就想要这东西。他想尽力搞得舒服些好掌舵,因为觉得疼痛,他知道自己没有死。

大约在夜里十点钟的时候,他看见了城里灯火的反射光。起初只是隐约可辨,就像月亮升起之前天上的幽光。接着,到了风大浪涌的时候,往海上望去,灯光就能看得清了。他把船驶进亮光之中,心想现在要不了多久,他就能驶到海流边了。

现在事情过去了,他想。也许它们还会向我袭来。可是在黑夜里,一个人没有武器怎么能对付它们呢?

这时他身子既僵硬又酸痛,在夜晚的寒气里,他身上的伤口和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痛得厉害。我希望不必再斗了,他想。我多么希望不必再斗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又搏斗了,这一回他知道搏斗也是白搭。它们是成群来的,他只看得见它们的鳍在水里划出的一道道线路和扑向大鱼时身上发出的磷光。他朝鲨鱼头上打去,听到它们的嘴巴咔嚓一声咬下去,在船底下扯住大鱼搞得小船直摇晃。他只要感觉到什么,听到什么,就拼命地挥棒打去。他感到什么东西攫住了棍子,随即就把它丢掉了。

他猛地把舵柄从舵上拽下来,拿它又打又砍,双手攥住一次次地劈下去。但是它们这时都冲到船头,一条接一条地扑上去,时而又一拥而上,当它们转身再次扑来时,就把在水面下闪闪发亮的鱼肉一块一块地撕去了。

最后,一条鲨鱼朝鱼头扑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挥起舵柄朝鲨鱼头上击去,鲨鱼的两颚卡在那厚实的鱼头上,怎么也撕不下来。他又劈下去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见舵柄啪地折断了,就用断把向鲨鱼戳去。他觉得那断把戳进去了,他也知道这东西很尖利,就再把它往里戳。鲨鱼松开嘴,一翻身就去了。这是来袭的这群鲨鱼中的最后一条。它们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老人这时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铜腥味,还甜丝丝的,他担心了一番。但是味道不是很浓。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这吃了,铲鼻鲨。做个梦,梦见你们弄死一个人。”

他知道现在他终于被打垮了,没法补救了,便回到船尾,发现舵柄那锯齿形的断头还可以按在舵槽里,让他好掌舵。他把麻袋披在肩膀上,驾着小船顺着航线驶去。这时小船轻松地走着,他什么也不想,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现在超脱了一切,只顾尽可能稳妥地、尽可能机敏地把小船驶回港去。夜里又有鲨鱼来袭击大鱼的残骸,就像有人从饭桌上捡面包屑一样。老人不去理会它们,除了掌舵,他什么都不管。他只注意到小船由于旁边没有沉重的拖累,现在走得多么轻快,多么顺当。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还是完好的,除了舵柄,没受任何损伤。舵柄很容易配。

他感觉得到船已驶进海流里面,看得到海滨居住区的灯光了。他知道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回家不成问题了。

不管怎么说,风还是我们的朋友,他想。随即他又加上:有时候是。还有那大海,海上既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仅仅是床,他想。床要成为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你一给打垮,事情就好办了,他想。我从不知道居然会这么容易。那么是什么把你打垮的,他想。

“什么也没有,”他大声说道,“我出海出得太远了。”

当他驶进小港的时候,露台酒店的灯光已经熄灭,他知道大家都已上床。风越刮越大,这时变得很猛了。不过港口里却静悄悄的,他把船驶到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没有人来帮他,他只好把船尽量往岸上靠。然后他跨出船来,把它系在一块岩石上。

他拔下桅杆,卷起了帆,把它捆好。然后扛起桅杆,往岸上爬去。这时他才知道他疲乏到什么程度。他停了停,回头望了望,借助街灯的反光,看见那鱼的大尾巴竖立在船尾靠后的地方。他看见了那白色的赤条条的脊骨,它那带着突出长嘴的黑乎乎的脑袋,而在这头尾之间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肉。

他又往上爬去,到了顶上摔倒了,便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桅杆还横在肩膀上。他想爬起来,可是太吃力了,他便扛着桅杆坐在那里,望着大路。一只猫从路对面走过,不知在干什么,老人拿眼望着它。随后他就只顾望着大路。

最后他放下桅杆,站了起来。他又拾起桅杆,扛在肩上,顺着大路走去。他不得不坐下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窝棚。

进了窝棚,他把桅杆靠在墙上。他摸黑找到一只水瓶,喝了一口水。然后他躺到了床上。他拉起毯子盖住两肩,然后裹住脊背和双腿,脸朝下趴在报纸上,两臂直伸,掌心向上。

早上他还在睡着,那孩子来到门口朝里张望。风刮得很大,漂网渔船都不能出海,所以孩子睡到很晚,然后就像每天早上一样,来到老人的窝棚。孩子看见老人喘着粗气,随即又看见老人那双手,便哭起来了。他悄悄地走出来,去弄点咖啡,一路上哭个不停。

许多渔夫围在小船周围,看着绑在船旁边的那个东西,有一位渔夫卷起裤腿站在水里,用一根绳子在量那副骨架。

孩子没有走下去。他早就去过了,有一个渔夫正在替他看管小船。

“他怎么样啦?”一名渔夫大声问道。

“在睡觉。”孩子大声叫道,他不在乎人家看见他在哭,“谁都别去打扰他。”

“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那个给鱼量身长的渔夫大声嚷道。

“这我相信。”孩子说。

他走进露台酒店,要一罐咖啡。

“要热的,多加些牛奶和糖。”

“还要别的吗?”

“不要啦。过后我再看看他能吃什么。”

“多大的鱼啊,”酒店老板说,“从没有过这么大的鱼。你昨天逮到的那两条也很棒啊。”

“我的鱼见鬼去吧。”孩子接着又哭起来了。

“你想喝点什么吗?”老板问。

“不要。”孩子说,“叫他们别去打扰圣地亚哥。我就回来。”

“告诉他我很难过。”

“谢谢。”孩子说。

孩子把一罐热咖啡拿到老人的窝棚,坐在一旁等他醒来。有一回眼看他快醒了,可他又沉睡过去,孩子便穿过大路去借点木柴来,好再热热咖啡。

最后老人终于醒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把这喝了。”他往一只玻璃杯里倒了些咖啡。

老人接过去喝了。

“它们把我打垮了,马诺林,”他说,“它们真把我打垮了。”

“它可没把你打垮。那鱼可没有。”

“是的。真没有。我是后来被打垮的。”

“佩德里科在看守小船和器具。你打算把鱼头怎么办?”

“让佩德里科把它剁碎了作鱼饵吧。”

“那长嘴呢?”

“你要就拿去吧。”

“我要。”孩子说,“现在我们得安排一下别的事。”

“他们找过我没有?”

“当然找过。出动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

“海洋太大,小船太小,不容易看见。”老人说。他觉得真是快活,能有个人说说话,而不是只能自言自语,只能对海说话。“我可想念你。”他说,“你们捉到了什么?”

“头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很好啊。”

“现在我们又要一起打鱼了。”

“不。我运气不好。我不会再交好运了。”

“让运气见鬼去吧,”孩子说,“我会带来好运的。”

“你家里人会怎么说呢?”

“我不在乎。我昨天逮了两条。不过我们现在要一起打鱼,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

“我们得弄一支能致命的好渔镖,随时放在船上。你可以从旧福特车上弄来一块簧片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瓜纳瓦科阿去磨一磨。要磨得快快的,不要淬火,免得会断。我的刀子就断了。”

“我要再弄一把刀子,还要把簧片磨快。大风要刮多少天?”

“也许三天。也许还不止。”

“我要把什么都安排好,”孩子说,“你把你的手护理好,老人家。”

“我知道怎样护理了。夜里我吐出了一种奇怪的东西,我觉得我胸膛里什么地方破了。”

“把那地方也调理好,”孩子说,“躺下来,老人家,我去给你拿件干净衬衫来。再弄点吃的来。”

“把我不在家时候的报纸,也随便带一份来。”老人说。

“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而你样样都能教我。你吃过多少苦呀?”

“可不少。”老人说。

“我去拿吃的和报纸,”孩子说,“好好歇着,老人家。我去药店给你弄点敷手的药来。”

“别忘了告诉佩德里科,鱼头是他的。”

“不会忘。我会记住的。”

孩子出了门,顺着磨光的珊瑚石路走去时,又哭起来了。

那天下午,露台酒店来了一群旅客,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堆空啤酒罐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一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刮得港口外面不停地汹涌起伏的时候,那尾巴随着潮水一上一下地摇来晃去。

“那是什么?”她问一位侍者,一面指着那条大鱼长长的脊骨,那东西现在不过成了垃圾,只等着潮水来把它冲走。

“Tiburon[29],”侍者说,“Eshark.”他正想解释是怎么回事。

“我还不知道鲨鱼有这么漂亮、形状这么优美的尾巴。”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说。

在路那头的窝棚里,老人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睡着,孩子坐在旁边守着他。老人在梦见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