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争论的时候,我们俩聊着天。我本想去阿布鲁齐。我没去过路面冻得像铁那么坚硬的地方,那儿天气清冷干燥,下的雪干燥得像粉,雪地上有兔子留下的踪迹,农夫们一见到你就脱帽喊老爷,那儿还能痛快地狩猎。我没去这样的地方,却去了烟雾弥漫的咖啡馆,一到夜里,房间直打转,你得盯住墙壁,才能使房子停止旋转。夜里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想着人生一切不过如此,醒来时有一种奇异的兴奋,也不知道究竟是跟谁在睡觉,黑暗中世界变得虚幻,虚幻得令人兴奋,每到晚上你又要变得稀里糊涂,毫不在乎,认为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用不着在乎。突然变得很在乎也是有的,早晨有时怀着这样的心情从睡梦中醒来,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变得尖锐、苛刻、清晰起来,有时还为价钱争吵。有时还觉得愉快、甜蜜、温馨,便一同吃早饭、中饭。有时一点快感都没有,就想快点走到街上,但总是另一天的开始,接下来是另一个夜晚。我想讲讲夜里的事,讲讲夜里与白天有什么不同,讲讲白天若不是很清爽很冷的话,还是黑夜来得好;可我就是讲不出来,就像我现在讲不出来一样。不过,你要是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就明白了。他没有这样的经验,但他也明白我本来确实很想去阿布鲁齐,只是没去成,我们还是朋友,有许多相似的兴趣,不过也有分歧。他总是懂得我所不懂的事,懂得我搞懂了但总能忘记的事。不过当时我不晓得,后来才明白。当时,我们大家都在食堂里,饭吃完了,争论还在继续。我们俩停止了说话,上尉便嚷道:“牧师不开心。牧师没有妞不开心。”
“我开心着呢。”牧师说。
“牧师不开心。牧师希望奥地利人打赢这场战争。”上尉说。其他人都听着。牧师摇摇头。
“不对。”他说。
“牧师想让我们永远不进攻。难道你想让我们永远不进攻?”
“不是。既然有战争,我想我们应该进攻。”
“应该进攻。必须进攻!”
牧师点点头。
“别捉弄他了,”少校说,“他人不错。”
“这事反正他也无能为力。”上尉说。大家都起身,离开饭桌。
第四节
早晨,我被隔壁花园里的炮火吵醒了,看见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便起了床。我走到窗边往外望去。砾石小径上湿漉漉的,草上沾着露水。迫击炮响了两次,每次好像一股气流扑来,震动了窗子,震得我的睡衣胸襟也跟着抖动。炮虽然看不见,但显然是从我们头顶上开火的。跟那些炮挨得那么近,真让人讨厌,不过炮的口径不是太大,又令人欣慰。我望着外边的花园时,听见一辆卡车在路上发动的声音。我穿好衣服下楼,到厨房里喝了点咖啡,然后往车棚走去。
长长的车棚下并排停着十辆车。都是上重下轻、车头短小的救护车,一辆辆漆成灰色,构造像家具搬运车。机械师正在修理停在外面院子里的一辆车。还有三辆停在山里的包扎所。
“他们轰炸过那炮兵连吗?”我问其中的一个机械师。
“没有,中尉先生。那座小山把它掩护起来了。”
“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这辆车不行了,但别的车还开得动。”他停下活计笑了笑,“你休过假了吧?”
“是的。”
他往工作服上擦擦手,咧嘴一笑:“玩得好吗?”其他人也都咧嘴一笑。
“挺好,”我说,“这辆车怎么了?”
“不中用了。不是这个毛病就是那个毛病。”
“现在是什么毛病呢?”
“得换钢圈了。”
我走开让他们继续忙活,那车子的引擎打开了,零件散放在工作台上,看上去又丑陋又空荡。我走进车棚,一辆辆车看过去。车子还算干净,有几辆刚洗过,其余的积满尘埃。我仔细检查车胎,看看有没有划破或石头蹭破的地方。看来一切状况良好。显然,有没有我在那里看管车子,无关紧要。我还以为车子的保养,能否搞到物资,把伤病员从包扎所接走,从山里运到医疗后送站,然后把他们送到各自档案上指定的医院,这一揽子事情的顺利运作,很大程度上要靠我个人。显然,那儿有我没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弄零件有什么困难吗?”我问那个中士机械师。
“没困难,中尉先生。”
“现在油库在什么地方?”
“老地方。”
“好。”我说,随即回到房里,去饭堂又喝了碗咖啡。咖啡呈淡灰色,里面加了炼乳,甜甜的。窗外是宜人的春晨。鼻子里开始有一种干燥的感觉,预示着这天晚些时候会很热。那天我去看了看山里的救护站,下午很晚才回到镇上。
我不在的时候,情况似乎更好一些。听说又要发动进攻了。我们所属的那个师准备从河上游某地点进攻。少校叫我在进攻期间负责那些救护站。进攻部队将从河上游一条窄峡上渡河,然后在山坡上展开。救护车停靠的位置应尽可能靠近河边,同时又要掩蔽好。当然,地点应由步兵来选择,不过具体还要由我们来运筹。这样一来,你就有了一种运筹帷幄的错觉。
我浑身是灰,脏得不行,便上楼进屋洗刷。里纳尔迪拿着本《雨果英语语法》[46]坐在床上。他穿戴好了,脚蹬黑靴,头发油光闪亮。
“好极了,”他一看见我就说,“你陪我去见巴克利小姐吧。”
“我不去。”
“要去。求你跟我去,帮我给她留个好印象。”
“好吧。等我把自己弄干净。”
“洗一洗,就这样去吧。”
我洗一洗,梳梳头,两人就出发了。
“等一等,”里纳尔迪说,“也许我们得先喝一杯。”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来。
“别喝施特烈嘉。”我说。
“不。是格拉帕[47]。”
“好的。”
他倒了两杯,我们伸出食指碰碰杯。格拉帕酒劲很大。
“再来一杯?”
“好吧。”我说。我们喝了第二杯,里纳尔迪放好酒瓶,我们下楼去。在镇上走起来挺热的,不过太阳开始下山,觉得也挺惬意的。英国医院是德国人战前盖的一幢大别墅。巴克利小姐在花园里。另有一位护士和她在一起。我们从树缝间望见了她们的白大褂,便朝她们走去。里纳尔迪行了个礼。我也行了个礼,不过比较随便。
“你好,”巴克利小姐说,“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噢,不是。”
里纳尔迪和那位护士聊开了。两人在笑。
“真是怪——居然进入意大利军队。”
“不是真正的军队。不过是救护队罢了。”
“不过还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呀?”
“我也不知道,”我说,“并非每件事都能说清楚的。”
“噢,是吗?我受的教育告诉我是能说清楚的。”
“那倒挺好啊。”
“我们非要以这种方式谈下去吗?”
“用不着。”我说。
“这样好多了。不是吗?”
“这棍子是做什么用的?”我问。巴克利小姐长得很高。她身上穿的在我看来像是护士服,金黄色的头发,黄褐色的皮肤,灰色的眼睛。我觉得她长得很美。她手里拿着一根细藤棍,外边包了皮,像是小孩玩的马鞭。
“是个小伙子的,他去年阵亡了。”
“非常遗憾。”
“他是个很棒的小伙子。本来想跟我结婚,却在索姆[48]牺牲了。”
“好惨烈的恶战。”
“你也在场吗?”
“不在。”
“我听人说过,”她说,“这儿可没有那样的恶战。他们把这根小棍子送给我。是他母亲送来的。他们送遗物的时候,把这根棍子带回去了。”
“你们订婚很久了吗?”
“八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没结婚真傻。我本来是可以嫁给他的。可我当时觉得那样对他不好。”
“原来如此。”
“你爱过什么人吗?”
“没有。”我说。
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我看着她。
“你的头发很美。”我说。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
“他死后我本想全部剪掉的。”
“别剪。”
“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你知道,我对那事情本来无所谓,可以都给他的。早知道的话,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我可以嫁给他,怎么都行。我现在全明白了。可他当时想去参战,而我却不理解。”
我没有作声。
“我当时什么也不懂。我觉得给了他反而会害了他。我认为那样他也许会熬不住,后来当然他阵亡了,什么都完了。”
“我不知道。”
“噢,是的,”她说,“什么都完了。”
我们看着里纳尔迪在和那位护士聊着。
“她叫什么?”
“弗格森。海伦·弗格森。你的朋友是个医生,对吧?”
“是的。他人很不错。”
“那太好了。这么挨近前线,很难找到好人。这儿是挨近前线吧?”
“相当近。”
“无聊的前线,”她说,“但是很美。他们准备进攻吗?”
“是的。”
“那我们就有事做了。现在可没事干。”
“你当护士好久了吧?”
“快满十五岁的时候开始的。他一参军我就当护士了。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傻念头,觉得他会到我的医院来。我想象他会带着刀伤,头上扎着绷带,或是肩膀中了子弹,很壮烈的样子。”
“这是个很壮烈的前线。”我说。
“是的,”她说,“人们都认不出法国是什么样子了。如果他们认得的话,恐怕仗就打不下去了。他受的不是刀伤,他们把他炸得粉碎。”
我一声没吭。
“你认为战争总会进行下去吗?”
“不会的。”
“什么可以阻止它呢?”
“总有什么地方要垮。”
“我们会垮的。我们在法国会垮的。像索姆这样的仗来几次,那就不可能不垮。”
“这里是不会垮的。”我说。
“你认为不会?”
“不会。他们去年夏天打得很不错。”
“他们可能要垮,”她说,“什么人都可能要垮。”
“德国人也可能。”
“不,”她说,“我想不会。”
我们朝里纳尔迪和弗格森小姐走去。
“你喜欢意大利吗?”里纳尔迪用英语问弗格森小姐。
“非常喜欢。”
“听不懂。”里纳尔迪摇摇头。
“Abbastanza bene[49].”我翻译道。他还是摇头。
“这不好。你喜欢英格兰吗?”
“不是很喜欢。你知道,我是苏格兰人。”
里纳尔迪茫然地看着我。
“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她喜欢苏格兰胜过英格兰。”我用意大利语说。
“但是苏格兰正是英格兰呀。”
我把这话翻译给弗格森小姐听。
“Pas encore[50].”弗格森小姐说。
“真的吗?”
“从来不是。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
“不喜欢英格兰人?不喜欢巴克利小姐?”
“噢,那可不同了。你可不能这样咬文嚼字。”
过了一会儿,我们道了晚安就分手了。在回家的路上,里纳尔迪说:“巴克利小姐喜欢你胜过喜欢我呀。这是很清楚的。不过那个苏格兰小妞很不错。”
“是很不错。”我说,其实我没怎么留心她,“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里纳尔迪说。
第五节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拜访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就来到停救护车的别墅边门。进门后见到护士长,她说巴克利小姐正在值班——“这是战争时期,你知道。”
我说我知道。
“你就是加入意大利军队的那个美国人吧?”她问。
“是的,小姐。”
“你怎么会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部队?”
“我不知道,”我说,“我现在可以加入吗?”
“现在恐怕不行啦。告诉我,你为什么加入意大利军队?”
“我当时在意大利,”我说,“会讲意大利语。”
“噢,”她说,“我也在学意大利语。真是美丽的语言啊。”
“有人说两个星期就能学会。”
“噢,两个星期我可学不会。我都学了几个月了。你想来的话,七点钟以后来看她吧。那时她下班了。不过,可别带着一大帮意大利人来。”
“就是听听美丽的语言也不行吗?”
“不行。就是看看漂亮的军装也不行。”
“再见。”我说。
“A rivederci[51],中尉。”
“A rivederla.”我敬了个礼,走了出去。以意大利军人的身份向外国人敬礼,还真难做到不尴尬。意大利人的敬礼似乎永远不供出口的。
这天天气很热。我来到河上游[52]的普拉瓦桥头堡。进攻将从这里开始。去年还没法深入河对岸,因为从山口到浮桥只有一条路,路上有近一英里地段处在敌人机枪和炮火的控制之下。那条路也不宽,既不能解决进攻的运输问题,奥军还能把这里变成屠宰场。但是意军已经渡过河,在对岸往前推进了一点,占据了大约一英里半的奥军地带。这是个险要之地,奥军本不应该让意军占领的。我想这是彼此妥协的结果,因为奥军在河的下游也保留了一个桥头堡。奥军的战壕就挖在山坡上,距离意军防线只有几码远。那儿本来有一个小镇,可如今已是一片废墟。只剩下一个残缺不全的火车站和一座被炸毁的铁路桥,这座桥无法再修复使用,因为它就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
我开车沿着窄路朝河边驶去,把车子停放在山下的包扎所,走过那座有个山肩掩护的浮桥,穿过被摧毁小镇和山坡边上的战壕。人人都在掩体里。那儿架着一排排的火箭,一旦电话线被割断,就可以施放火箭,请求炮兵支援,或者发放信号。那儿又静,又热,又脏。我隔着铁丝网察看奥军的阵地。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跟一个认识的上尉在掩体里喝了一杯酒,然后过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