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把架在船尾的那根小钓绳重新装上鱼饵,”他说,“要是那鱼打算再待上一夜,那我就需要再吃点东西,可是瓶里的水已经不多了。我想在这里除了鲯鳅以外,我是搞不到别的东西的。但是,趁着新鲜的时候吃,味道也不会差。我希望今天夜里会有一条飞鱼落到船上。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引诱它们。飞鱼生吃味道好极了,还不用把它们切开。我现在要保存全部的力气。天呀,真没想到它有这么大。”
“不过我要宰了它,”他说,“尽管它那么大,那么了不起。”
虽然这是不公正的,他想,不过我要让它知道人有多大能耐,能忍受多少磨难。
“我跟那孩子说过,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他说,“现在是证实这话的时候了。”
他已经证实过上千次了,那都算不了什么。现在他要再证实一次。每一次都是一次新的经历,他这么做的时候,从不去想过去。
但愿它睡着了,这样我也能睡着,梦见狮子,他想。怎么脑子里总是想着狮子呢?别想了,老家伙,他对自己说。眼下轻轻地靠在木板上休息,什么都不要去想。它正在卖力地干呢。你可要尽量少花力气。
眼看就到下午了,船依旧缓慢而不停地移动。不过这时东面来的微风给船增添了阻力,老人让船随着小小的波浪缓缓地漂流,斜挎在肩上的钓绳使他感觉舒适些、顺溜些了。
下午有一次,钓绳又升上来了。可是那鱼只在稍高一点的水面继续游着。太阳照射在老人的左臂、左肩和脊背上。于是他知道这鱼已经转到东北方去了。
他见过那鱼一次,也就能想象它在水里游泳的情景,它那紫色的胸鳍像翅膀似的大张着,竖直的大尾巴从黝黑的海水中划过。不知道它在那样的深度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的眼睛很大,马虽然眼睛小得多,但在黑暗中也看得见东西。以前我在黑暗中能看得很清楚。可不是在漆黑的时候。不过差不多能像猫一样看东西。
太阳的照射和他手指的不停动弹,这时使他左手的抽筋完全好了,他开始让它多承担一些拉力,并且耸耸肩上的肌肉,把钓绳从勒痛的地方挪开一点。
“鱼啊,你要是还不累的话,”他大声说道,“那你可就太不可思议了。”
他现在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晚即将来临,便竭力去想些别的事。他想起了大联赛,用他的语言说,就是Gran Ligas[20]。他知道纽约的扬基队在和底特律的老虎队在比赛。
已经是第二天了,可我还不知道juegos[21]的结果,他想。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对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马乔,他即使忍受着脚后跟骨刺的疼痛,仍然样样干得十全十美。什么是骨刺?他问自己。Un espuela de hueso[22],我们没这玩意儿。那会像斗鸡脚上的距铁扎进脚跟那样痛吗?我想我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也不能像斗鸡那样,一只眼甚至两只眼斗瞎了,还能忍住继续斗下去。人跟厉害的鸟兽相比真算不了什么。我还是情愿做待在黑魆魆水里的那个大家伙。
“除非有鲨鱼来。”他大声说道,“要是有鲨鱼来,愿上帝怜悯它和我吧。”
你认为了不起的迪马乔会长久地守着一条鱼,就像我这样长久地守着这条鱼吗?他想。我敢说他会的,而且比我守的时间更长,因为他年轻力壮。更何况他父亲是个渔夫。不过骨刺会不会让他痛得太厉害了?
“我说不上来,”他大声说道,“我从没长过骨刺。”
太阳落下去了,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他回想起在卡萨布兰卡一家酒店里,他跟从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大汉比手劲,那可是码头上最强壮的人啊。他们把胳膊肘撑在桌面的粉笔线上,前臂朝上伸直,两手紧握着,就这么掰了一天一夜。双方都竭力想把对方的手按到桌面上。很多人都下了赌注,人们在煤油灯下走进走出,他瞧了瞧那黑人的胳膊、手和脸。过了八个钟头后,每隔四个钟头就换一名裁判,好让裁判轮流睡觉。他和黑人的手指甲里都流出血来,两人都盯着彼此的眼睛、手和前臂,下注的人打屋里走进走出,坐在靠墙的高椅上观战。四壁是木板墙,漆成鲜艳的蓝色,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黑人的身影非常高大,随着微风把灯吹得摆来摆去,他的影子也在墙上来回移动。
一整夜,优势总是变来变去,人们给黑人喝朗姆酒,还给他点香烟。黑人喝了酒,就拼命使劲,有一次竟把老人(当时还不是老人,而是El Campeon[23]圣地亚哥)的手压下去将近三英寸。但是老人又把手扳回成势均力敌之势。当时他肯定自己能把那个好样的黑人、那个了不起的竞技高手打败了。天亮时,打赌的人都要求判为和局,而裁判摇头不同意,老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硬把黑人的手一点一点往下扳,直至压倒在桌面上。这场比赛从星期天早上开始,到星期一早上才结束。好多打赌的人都要求算成和局,因为他们得到码头上去把一袋袋的蔗糖装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矿公司去干活。不然谁都想看他们决出个高低。不过他总算结束了这场较量,而且还赶在大家得去上工之前。
此后很久,人人都管他叫冠军,春天又比了一场。不过这次赌注下得不多,老人轻而易举地赢了,因为在第一场比赛中,他摧毁了那个西恩富戈斯黑人的信心。后来他又参加了几次比赛,往后就再也没比过。他断定,只要他有强烈的取胜欲望,他就能击败任何人;他还断定,这对他用右手钓鱼是不利的。他曾尝试用左手参加了几次练习赛。但是他的左手总是背叛他,不肯听他的使唤,因此他信不过它。
现在太阳会把我这手晒舒展了,他想。它不会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不知道今天夜里会怎么样。
一架飞机从他头上掠过,朝迈阿密飞去,他望着它的影子惊起了成群的飞鱼。
“既然有这么多飞鱼,那就该有鲯鳅。”他一面说,一面把身子仰靠在钓绳上,看能不能把鱼拉近一点。但是拉不动,钓绳绷得紧紧的,上面的水珠也在抖动,眼看快扯断了。小船缓缓地向前驶去,他盯着飞机,直到看不见为止。
坐在飞机里一定觉得很奇异,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瞧,海会是个什么样子?坐在上面要不是飞得太高,一定能把鱼看得清清楚楚。我倒想在两百英寻的高度慢慢地飞,从上面往下看鱼。在捕龟船上,我曾坐在桅顶的横杆上,即使从那样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东西。从那里望下去,鲯鳅显得更绿,你能看见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斑,能看见它们整群地在游动。不知道为什么在黑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有紫色的脊背,往往还有紫色的条纹或斑点。鲯鳅看上去当然是绿色的,因为它们实际上是金黄色的。但是它们一到饿得慌想吃食的时候,身子两侧就像马林鱼一样出现紫色条纹。是因为发怒,还是由于游得太快,才使这些条纹显现出来的?
就在天快黑的时候,船从好大一片马尾藻旁边经过,那马尾藻在轻柔的海波中颠簸摇荡,仿佛海洋正同什么东西在一条黄毯子下做爱,这时他那根小钓绳给一条鲯鳅咬住了。他先看见它跳到空中,给夕阳照得真如金子一般,在空中疯狂地扭动拍打。它在惊恐中一次次地跳出水面,像是杂技表演,老人吃力地挪回到船尾,蹲下身来,用右手和右臂拽住粗钓绳,用左手将鲯鳅往回拉,每拉回一段钓绳,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等鲯鳅被拉到船尾,拼命地左右乱窜乱跳时,老人探出身去,把这条带紫斑的金光灿烂的鱼拎进船来。它那钩在鱼钩上的嘴一张一合,急促地抽搐着,还用它那又长又扁的身子、尾巴和头拍打着船底,直至老人用棍子朝它那金光闪亮的头上打去,它才抖了抖不动了。
老人把鱼钩从鱼嘴里取出来,重又装上一条沙丁鱼,把钓绳甩进海里。然后他又吃力地慢慢挪回到船头。他洗了洗左手,在裤子上擦干。随即他把那根粗钓绳从右手换到左手,把右手伸进海里洗一洗,一面望着太阳沉入大海,粗钓绳斜入水中。
“它还一点没有变。”他说。但是他望着海水冲刷着他的手的时候,注意到船走得显然慢些了。
“我要把两支桨绑在一起,横着架在船尾,这样能让它在夜里走得慢些,”他说,“它到夜里就来劲了,我也是。”
最好稍等一会儿再给鲯鳅开膛,这样可以把血留在鱼肉里,他想。这可以等一会儿再干,同时把两支桨绑在一起,增加些阻力。眼下还是让鱼安静些,别在日落的时候多去打扰它。对所有的鱼来说,日落是个艰难的时刻。
他把手举起来晾干,然后抓住钓绳,尽量放松身子,靠着木板任凭自己被拖向前去,让船承受跟他一样大,甚至比他更大的拉力。
我渐渐学会怎么办了,他想。至少在这方面我学乖了。另外还要记住,它自从上钩以来还没吃过东西,而它身躯庞大,需要大量食物。我吃了一整条的鲣鱼。明天我就吃鲯鳅。老人管它叫dorado[24]。也许我该把它弄干净吃上一点。它比鲣鱼要难吃些。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都不容易。
“你觉得怎么样,鱼儿?”他大声说道,“我感觉良好,我的左手好些了,我有一天一夜的食物。拖着船走吧,鱼儿。”
他并非真的感觉良好,因为钓绳勒在他背上造成的疼痛几乎超越了疼痛本身,变成了一种让他不大放心的麻木。不过,我还有过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他想。我一只手仅仅割破了一点,另一只手已经不再抽筋了。我的两条腿都好好的。更何况我在食物问题上也胜过了它。
这时天黑了,因为九月间,太阳一落下,天很快就黑了。他靠在船头的旧木板上,尽可能歇一歇。初夜的星星出来了。他不知道其中有一颗叫Rigel[25],但是看到了它,就知道那些星星很快都要出来,他又要有这许多遥远的朋友了。
“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道,“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样一条鱼。不过我一定要把它弄死。幸好我们用不着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要是人每天想要弄死月亮,他想,那月亮就逃跑了。不过再想想,要是人每天想要弄死太阳呢?我们生来是幸运的,他想。
这时他替那条没有东西吃的大鱼感到难过,但他要杀死它的决心绝没有因为替它难过而削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从它的举止风度和非凡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这些事我不懂,他想。不过好在我们用不着去弄死太阳、月亮或星星。在海上过日子,杀死我们的亲兄弟,已经足够了。
现在,他想,我得想一想增加阻力的事。这样做有危险,也有好处。要是鱼使劲地拉,船桨造成有效的阻力,小船就没那么轻便了,那我就会放出很长的钓绳,结果会让大鱼跑掉。船身一轻,就延长了我们双方的痛苦,不过我却保险了,因为大鱼有极快的速度,只是没有施展出来罢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取出鲯鳅的肠肚,免得让它烂掉,然后吃下一些长长劲儿。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个钟头,等我觉得它强壮稳定了,再回到船尾去干活,做出决断。在这期间,我可以看看它怎样行动,有没有什么变化。那两支桨倒是一个妙招,可是已经到了该稳妥行事的时候。它仍然活生生的,我看见鱼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得紧紧的。鱼钩的折磨算不了什么。更严重的是饥饿的煎熬,加上碰上了让它摸不着头脑的对手。休息吧,老家伙,让它去忙活它的吧,等轮到你尽力的时候再说。
他相信自己已经休息了两个钟头。月亮还迟迟地没有出来,他没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其实他也没好好休息,只是稍微歇了歇。他肩上依然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按在船头的舷边上,越来越靠小船本身来抗拒鱼的拉力。
要是我能把钓绳拴紧,那有多简单啊,他想。但是它只要稍微一挣,就能把钓绳扯断。我一定要用我的身子来缓冲钓绳的拉力,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钓绳。
“不过你还没睡觉呢,老家伙,”他大声说道,“已经过了半个白天和一夜,现在又是一个白天,可你一直没睡觉。你必须想个办法,趁鱼平静安稳的时候睡一会儿。你要是不睡觉,脑子就会不清楚。”
我脑子很清醒,他想。太清醒了。就跟我那些星星兄弟一样清醒。不过我还得睡觉。星星睡觉,月亮和太阳都睡觉,有时在风平浪静、没有激流的日子,就连大海也要睡觉。
不过记住要睡觉,他想。一定要让自己睡觉,想出一个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管理那些钓绳。现在回过去把鲯鳅收拾好。你要是非得睡觉的话,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险了。
“我不睡觉也能行,”他对自己说,“不过那太危险了。”
他用双手双膝爬回船尾,小心翼翼地不要惊动那条鱼。它也许半睡半醒着,他想。可是我不想让它休息。非要把它拖死。
回到船尾以后,他转过身来,用左手撑住挎在肩上的钓绳,用右手把刀子从刀鞘里拔出来。这时星星亮晶晶的,他清楚地看见那条鲯鳅,便把刀子戳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尾下面拉出来。他用一只脚踩在鲯鳅身上,迅疾地一刀从肛门切到下颚的尖端。随即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内脏,掏得空空的,再把鱼鳃挖干净。他觉得鱼胃在手里沉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开来。里面有两条飞鱼,又新鲜又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着,把内脏和鳃从船尾扔到水里。它们沉下去时,在水里留下一道磷光。这时鲯鳅在星光下冷冰冰的,显得像麻风病患者一般灰白。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把鱼身上一边的皮剥去。然后把鱼翻转过来,又剥去另一边的皮,再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