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普希金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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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彼得堡 1817—1820

哀歌[123]

啊,年轻的朋友们,我又和你们聚在一起!

别后那些悲伤的日子已经消逝:

你们的手重又伸向自己的兄弟,

我又看见了你们这活泼的团体,

同样是你们,但时间已不同过去:

那心灵感到最珍贵的,已不是你们,

我也不是当年……沿着那无形的路程

无忧无虑的欢乐时期已经过去,

永远过去了——昙花一现的生命的

晨曦,在我的头上变得一片苍白。

为不公正的命运所抛弃的东西,

无论是欢乐和平静,还是缪斯的抚爱,——

我已全都忘记;一只沉默而忧郁的

巨手,高悬在年轻头颅的上空……

我在自己面前看见的只有忧郁!

我感到白昼光亮的可怕,人世的苦闷,

我走进那没有生命的森林,那里是

死一般的黑暗,——我对欢乐感到可憎,

它那短暂的痕迹已凝结在我心中。

为了丢开心情郁闷的苦痛,

你们枉自给我带来了竖琴:

都已经熄灭了,那往日的梦想,

歌声也在无情的弦索中死亡。

你们,昨天的玫瑰的叶子已经凋落!

竟没有开到看见明天的曙光。

我的欢乐的日子呀,你们都一掠而过!

你们都飞逝了,——我不禁怆然而下泪,

我在这白昼幽暗的早晨倏然枯萎。

啊,友谊!请快快把我忘记;

我默默地服从着自己的遭遇,

丢开我,让我忍受心灵的痛苦,

丢开我,让我承受荒漠和眼泪。

给杰尔维格[124]

由于友谊、懒散和爱情

你回避开了灾难和操心,

且在这安全的荫庇下生活吧;

你在孤独中是幸福的:你是诗人。

是神的嬖人就不怕风暴的肆虐:

崇高而圣洁的神意萦绕在他的头顶;

年轻的嘉米娜哄拍他入睡,

并以手指按口保持他的安静。

啊,亲爱的朋友,诗歌的女神

也曾将灵感的火花

注入我幼稚的心胸,

并为我指出秘密的途径:

我从小就善于领悟

那竖琴的快乐的声音,

于是我便与竖琴相依为命。

可是你在哪儿?狂欢的瞬息,

内心无法表达的灼热,

令人心情昂奋的劳动,灵感的泪水!

我的浅薄的才能已轻烟般散去。

我很早就招来充血的妒眼,

很早就招来恶毒诽谤的无形利剑!

不,不,无论是幸福,或是荣誉,

无论是对赞扬的高傲的贪欲,

都不再吸引我了!在幸福的懒散中

我将忘记那折磨我的亲爱的诗神;

但是,我倾听着你的琴弦的声音,

也许会哑然而喜悦地长叹一声。

再见[125]

幽禁的岁月都流逝了;

和睦的朋友们,我们能看到

这孤寂的所在和皇村的

郊野的时日,已经没有多少。

别离在门口等待着我们,

人世遥远的喧嚣在向我们招呼,

每个人都怀着高傲而年轻的

梦想的激情望着前面的道路。

有的人,头上戴着高筒帽,

身上穿着英武的军服,

已经挥舞着骠骑军刀——

在主显节凛冽的早晨,

去参加检阅,脸冻得通红,

为了取暖,又去骑马巡哨;

还有的生来就该身居显要,

他不是爱正直,而是爱光荣,

在显赫的骗子的过厅

甘当一名恭顺的骗子;

只有我,慵懒的忠实儿子,

一切全听命运的指挥,

心里一无牵挂,淡泊无为,

我独自悄悄地打起瞌睡……

对于我,文书、骑兵全都一样,

法律、军帽也不计较,

我不拼命要当什么大尉,

八级文官,我也不想去捞;

朋友们!请宽恕一二吧——

留给我一顶红色的尖帽[126],

只要不是因为我的罪孽

必须用球顶盔把它换掉,

只要一个懒惰的人能够

不担心那些可怕的祸害,

就还可以用大意的手

在七月里把坎肩敞开[127]。

别离

是最后一次了,离群索居,

我们的家神在听我的诗句。

学生生活的亲密弟兄[128],

我同你分享这最后的瞬息。

聚首的岁月倏忽而过;

就要分散了,我们忠实的团体。

再见吧!上天保佑你,

亲爱的朋友啊,你千万

不要同自由和福玻斯分离!

你将探知我所不知的爱情,

那充满希望、欢乐、陶醉的亲昵:

你的日子像梦一般飞逝,

在幸福的恬静中过去!

再见吧!无论我到哪里:处在战火纷飞中,

或重访故乡小溪的和平宁静的堤岸,

这神圣的友谊我将永怀心间。

但愿(不知道命运能否听到我的祷告声?),

但愿你所有、所有的朋友都幸福无边!

“再见吧,忠实的槲树林……”

再见吧,忠实的槲树林[129]!

再见吧,你田野无忧的平静

和匆匆流逝的岁月的

那种轻捷如飞的欢欣!

再见吧,三山村,在这里

欢乐多少次和我相遇!

难道我领略到你们的美妙,

只是为了永远和你们分离?

我从你们身边把回忆带走,

却将一颗心留在了这里。

也许(幸福甜蜜的梦想啊!)

我,和蔼可亲的自由、欢乐

和优雅、智慧的崇拜者,

我还要回到你这田野中,

还要在槲树荫下走动,

还要爬上你三山村的高坡。

“既未到过域外,偏爱把异邦夸说……”

既未到过域外,偏爱把异邦夸说,

对自己的祖国却总是责备,

我常常问道:在我的祖国,

哪里有什么天才和真正的智慧?

哪里有既有高贵的心灵

而又热爱自由的公民?

哪里有那美丽而又不冷酷,

炽热、迷人而又活泼的女人?

我在哪儿能听到旷达的谈吐,

既是才气横溢,又愉快、文明?

我跟谁才能既不厌烦、又不冷清?

我的祖国,我几乎要对你憎恨,——

可是昨天我看见了戈里琴娜[130],

从此对祖国再也没有憎恨之情。

致她[131]

在悠闲的愁苦中,我忘记了竖琴,

梦想中想象力也燃不起火星,

我的才华带着青春的馈赠飞去,

心也慢慢地变冷,然后紧闭。

啊,我的春天的日子,我又在召唤你,

你,在寂静的荫庇下飞逝而去的

友谊、爱情、希望和忧愁的日子,

当我,平静的诗歌的崇拜者,

用幸福的竖琴轻轻歌颂

别离的忧郁,爱情的激动——

那密林的轰鸣在向高山

传播我的沉思的歌声……

无用!我负担着可耻的怠惰的重载,

不由得陷入冷漠的昏睡里,

我逃避着欢乐,逃避亲切的缪斯,

泪眼涔涔地抛别了荣誉!

但青春之火,像一股闪电,

蓦地把我萎靡的心点燃,

我的心苏醒,复活,

重又充满爱情的希望、悲伤和欢乐。

一切又神采奕奕!我的生命在颤抖;

作为大自然重又充满激情的证人,

我感觉更加生动,呼吸更加自由,

美德更加恋迷着我的心……

要赞美爱情,赞美诸神!

又响起甜蜜竖琴的青春的歌声,

我要把复活的响亮而颤抖的心弦

呈献在你的足边!……

自由颂[132]

去吧,快躲开我的眼睛,

你西色拉岛娇弱的皇后![133]

你在哪里呀,劈向沙皇的雷霆,

你高傲的自由的歌手?

来吧,揪下我头上的桂冠,

把这娇柔无力的竖琴砸烂……

我要向世人歌颂自由,

我要抨击宝座的罪愆。

请给我指出那个高尚的

高卢人[134]的尊贵的足迹,

是你在光荣的灾难中

怂恿他唱出勇敢的赞美诗句。

颤抖吧,世间的暴君!

轻佻的命运的养子们!

而你们,倒下的奴隶!

听啊,振奋起来,去抗争!

唉!无论我向哪里去看,

到处是皮鞭,到处是锁链,

法律蒙受致命的羞辱,

奴隶软弱的泪水涟涟;

到处是非正义的权力,

在偏见的浓重的黑暗中

登上高位——这奴役的可怕天才,

和光荣的致命的热情。

要想看到沙皇的头上

没有人民苦难的阴影,

只有当强大的法律与

神圣的自由牢结在一起,

只有当它的坚盾伸向一切人,

只有当它的利剑,被公民们

忠实可靠的手所掌握,

一视同仁地掠过平等的头顶,

只有当正义的手一挥,

把罪恶从高位打倒在地;

而那只手,不因薄于贪婪

或者恐惧,而有所姑息。

统治者们!不是自然,是法律

把王冠和王位给了你们,

你们虽然高居于人民之上,

但永恒的法律却高过你们。

灾难啊,各民族的灾难,

若是法律瞌睡时稍不警惕,

若是只有人民,或帝王

才有支配法律的权力!

啊,光荣的过错的殉难者[135],

如今我请你出来作证,

在不久前的喧闹的风暴里,

你帝王的头为祖先而牺牲。

作为一个无言的后代[136],

路易高高升起走向死亡,

他把失去了皇冠的头垂在

背信的血腥的断头台上。

法律沉默了——人民沉默了,

罪恶的刑斧自天而降……

于是,这个恶徒的紫袍[137]

覆在戴枷锁的高卢人身上。

你这独断专行的恶魔!

我憎恨你和你的宝座,

我带着残忍的喜悦看见

你的死亡和你儿女的覆没。

人们将会在你的额角

读到人民咒骂的印记,

你是人间的灾祸、自然的羞愧,

你是世上对神的责备。

当午夜晴空里的星星

在阴暗的涅瓦河上闪烁,

当宁静的梦,沉重地压在

那无忧无虑的前额,

沉思的诗人却在凝视着

那暴君的荒凉的丰碑

和久已废弃了的宫阙[138]

在雾霭中狰狞地沉睡——

他还在这可怕的宫墙后

听见克利俄[139]骇人的宣判,

卡里古拉[140]的临终时刻

生动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还看见,走来一些诡秘的杀人犯,

他们身佩着绶带和勋章,

被酒和愤恨灌得醉醺醺,

满脸骄横,心里却一片恐慌。

不忠实的岗哨默不作声,

吊桥被悄悄地放了下来,

在黝黑的夜里,两扇大门

已被收买的叛逆的手打开……

啊,可耻!我们时代的惨祸!

闯进了一群野兽,土耳其的雄兵[141]!……

不光荣的袭击已经败落……

戴王冠的恶徒死于非命。[142]

啊帝王,如今你们要记取教训;

无论是奖赏,还是严惩,

无论是监狱,还是祭坛,

都不是你们牢固的栅栏。

在法律可靠的荫庇下,

你们首先要把自己的头低下,

只有人民的自由和安宁,

才是宝座的永恒的卫兵。

——以上魏荒弩译

给戈里琴娜大公夫人寄《自由颂》时附诗一首[143]

我为纯朴的大自然所抚养,

因此我常常要放声歌唱,

歌唱自由的美好幻想,

在幻想中呼吸它的沉香。

可是当我望着你,听你讲话,

结果呢?……我这软弱的人呀!……

结果我情愿永远放弃自由,

一心只求个奴隶的生涯。

致娜·雅·波柳斯科娃[144]

我这只平凡而高贵的竖琴,

从不为人间的上帝捧场,

一种对自由的自豪感使我

从不曾为权势烧过香。

我只学着颂扬自由,

为自由奉献我的诗篇,

我生来不为用羞怯的缪斯

去取媚沙皇的心欢。

但,我承认,在赫利孔山麓,

在卡斯达里[145]泉水叮咚的地方,

我为阿波罗所激励,所鼓舞,

暗地里把伊丽莎白颂扬。

我,天堂里的人世的目击者,

我怀着赤热的心一颗,

歌唱宝座上的美德,

以及她那迷人的姿色。

是爱情,是隐秘的自由

使朴实的颂歌在心中产生,

而我这金不换的声音

正是俄罗斯人民的回声。

童话[146]

NOEL[147]

乌拉!东游西逛的暴君[148]

骑马奔向俄国。

救世主伤心地哭泣,

黎民百姓泪雨滂沱。

马利亚手忙脚乱,连忙吓唬救世主:

“别哭,孩子,别哭,我的主:

瞧,俄国沙皇,大妖怪,大妖怪!”

沙皇走进屋,向大家宣布:

“俄国的臣民,你们听着,

此事天下无人不晓:

普鲁士军装、奥地利军装,

我给自己各制了一套。

啊,黎民百姓,欢乐吧!我个子大,身体好,吃得饱;

办报的人也不断地把我夸说,[149]

我又能吃,又能喝,又能允诺——

从来不为工作苦恼。

你们听着,我再补充一句,

我将来打算怎么干:

我让拉甫罗夫[150]退休,

让索茨[151]进精神病院;

我要代替戈尔戈里[152]给你们制订一条法律,

我怀着一腔的好意,

按照我沙皇的仁慈,

赐给百姓以百姓的权利。”

孩子在小床上高兴地

跳了又跳:

“难道这是真事?

难道这不是玩笑?”

母亲对他说:“合上你的小眼睛,睡吧,宝宝;

你已经听完了你的父皇

给你讲的这一篇童话,

到时候了,你正该睡觉。”

致恰阿达耶夫[153]

爱情、希望、默默的荣誉——

哄骗给我们的喜悦短暂,

少年时代的戏耍已经消逝,

如同晨雾,如同梦幻;

可是一种愿望还在胸中激荡,

我们的心焦灼不安,

我们经受着宿命势力的重压,

时刻听候着祖国的召唤。

我们忍受着期待的煎熬,

切盼那神圣的自由时刻来到,

正像风华正茂的恋人

等待忠实的幽会时分。

趁胸中燃烧着自由之火,

趁心灵向往着荣誉之歌,

我的朋友,让我们用满腔

壮丽的激情报效祖国!

同志啊,请相信:空中会升起

一颗迷人的幸福之星,

俄罗斯会从睡梦中惊醒,

并将在专制制度的废墟上

铭刻下我们的姓名!

——以上乌兰汗译

N.N.

(给瓦·瓦·恩格里加尔特[154])

我从埃斯科拉庇俄斯[155]那里逃之夭夭,

虽说清癯,修修面——倒也抖擞精神;

如今,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魔爪

不再整日价使我感到忧心如焚。

康健,普里阿普斯[156]的无忧无虑的朋友,

还有那甜蜜的清宁,还有那梦魂,

都像从前一样,又来把我光顾,

把我这狭小而又简陋的寒舍访问。

还有你,也来宽慰这大病初愈的人儿!

他渴望见到你,和你促膝谈心,

和你这幸福的目无律法的家伙,

品都斯山上的慵懒闲适的公民,

自由和巴克斯的忠诚的儿男,

虔诚地崇拜维纳斯的君子,

沉迷于安逸享乐的人君!

抛开那京都的喧闹、世俗的生活,

抛开那涅瓦河的冷峭的美色绝伦,

抛开那长舌妇的危害人的流言蜚语,

抛开那无尽无休形形色色的苦闷,——

那连绵起伏的山峦、那牧场、

那园子里绿叶成荫的槭树林、

那荒无人烟的小溪的两岸、

那乡间的自由,都频频把我招引。

把手伸给我吧!我即将到来——

在那阴霾密布的九月开初的时分:

我又将同你一边举杯饮酒,

一边敞开胸怀,谈古论今——

谈论那冥顽,那凶残的权贵,

谈论那奴才举世公认,

谈论那天上的帝王,

间或也谈论人间的国君。

乡村[157]

我向你致意问候你,偏僻荒凉的角落,

你这宁静、劳作和灵感的栖息之所,——

在这里,在幸福和遗忘的怀抱中,

我的岁月的流逝的小溪倏忽而过。

我是你的呀:我抛弃了纸醉金迷的安乐窝,

抛弃了豪华的酒宴、欢娱和困惑,

换来树林的恬静的沙沙声、田野的静谧、

沉思的伴侣和无所事事优哉游哉的生活。

我是你的呀:我爱你幽深的花园,

爱花园的清爽气息和群芳竞妍,

爱这片垛满馥郁芬芳的禾堆的牧场,——

在灌木林中清澈的小溪流水潺潺。

我的眼前啊到处是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在这里,我看到两面如镜的平湖碧蓝碧蓝,

湖面上,渔夫的风帆有时泛着熠熠白光,

湖后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冈和阡陌纵横的稻田,

远处,农家的茅舍星星点点,

牛羊成群放牧在湿润的湖岸边,

谷物干燥房轻烟袅袅,磨坊风车旋转;

富庶和劳动的景象到处呈现……

在这里,我摆脱了世俗的束缚,

我学着在真实中寻求幸福,

我以自由的心灵视法律为神祇,

我绝不理睬愚昧的群氓的怨怒,

我要以同情心回答羞涩的哀求,

从不羡慕那恶霸,从不追慕

蠢材的命运——他们臭名昭著。

历代的先知啊[158],我在这里聆听你们的教益!

在这壮丽的偏僻荒凉的地域,

你们令人愉悦的声音会听得更清晰。

这声音会驱散忧郁的慵懒的梦,

这声音会使我产生创作的动力,

而且你们的创作的沉思

正在成熟啊——在我的心底。

然而,在这里有一种可怕的念头令我不安:

在这绿油油的田野和群山中间,

人类的朋友[159]会不免有些伤感地发现——

那令人沉痛的蒙昧落后的现象到处可见。

在这里,野蛮的贵族老爷——

命中注定要给人们带来死难,

他们丧失感情,无视法律,看不到眼泪,

听不到抱怨,只知挥舞强制的皮鞭,

掠夺农夫的劳动、财富和时间。

在这里,羸弱的农奴躬着背扶别人的耕犁,

沿着黑心肠的地主的犁沟蠕蠕而动,

屈服于皮鞭。

在这里,所有的人一辈子拖着重轭,

心里不敢萌生任何希望和欲念,

在这里,妙龄的少女如花绽放,

却供恶霸无情地蹂躏摧残。

日渐衰老的父亲们的心疼的命根子,

那年轻力壮的儿子,那劳动的伙伴,

自然,要去替补农奴主家的

受折磨的奴仆,丢开自己的家园。

啊,但愿我的声音能够把人们的心灵震撼!

为什么我的胸中燃烧着不结果实的热情,

而命运偏偏又不赋予我威严雄辩的才干?

朋友们啊!我是否能够看见——

人民不再受压迫,农奴制尊圣旨而崩陷,

那灿烂的霞光最终是否能够升起——

在文明的自由的祖国的九天?

水仙女[160]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僧人

在湖畔的老林里想修行成仙,

他苦苦地磨砺自己——

吃斋、祷告、坐禅。

长老已经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用一把恭顺的小铁铲——

他虔诚地祈求圣徒

让他如愿以偿地归天。

有一年夏天,这位隐士站在

那破败的茅草屋门前,

对着苍天默默地祷告。

密林渐渐变得更加幽暗;

湖面上升起了雾霭,

一轮红色的圆月在云端

顺着天穹悄悄地滚动。

僧人抬眼凝望着水面。

望着望着,不由地充满恐惧;

他的心里感到茫然……

他眼见波涛翻腾起来,

复又平静下去——刹那之间……

蓦地……轻盈有如幽魂,

洁白有如山冈上初雪耀眼,

一个赤裸的女子袅袅出水,

默默无言地端坐在岸边。

她看着那年老的僧人,

梳理着湿淋淋的发辫。

这位圣徒吓得浑身颤抖,

望着她那娇媚的容颜。

她向他频频地招手,

又匆匆地把头儿轻点……

然后,像陨落的流星,倏忽

隐没在浩淼的水波下面。

忧郁的长老通宵没有入眠,

次日也没有做祷告,整整一天——

他神魂颠倒,时不时地看见,

美丽少女的影子在眼前浮现。

幽深的老林又笼罩上夜幕;

月亮啊又飘忽在云端,

少女又来到湖岸上坐下——

是那样苍白,那样娇艳。

她凝望着,频频地点首,

从远处,戏弄地把飞吻频传,

她像孩子般玩耍着,拍打浪花,

她笑声爽朗,哭声令人爱怜,

她召唤着僧人,娇媚地呻吟着……

“僧人啊,僧人!来呀!来我身边!……”

然后蓦地,隐没在晶莹的波浪里;

一切复归于深沉的寂然。

第三天,不能忘情的苦行僧

痴坐在那诱惑人的岸边,

盼望着那美丽绝伦的少女,

然而夜幕又降落在林间……

朝霞又驱散了夜的黑暗:

僧人的影子从此不再出现,

顽童们只看到他那把银须

漂浮在平静的水面。

隐居[161]

远离吹毛求疵的无知之辈,

隐居在远乡的人可真福气,

他把时光分给辛劳和慵懒,

他把时光分给怀旧和希冀;

命运给他送来了朋友,

仰仗着造物主的恩惠,

他避开了使人昏睡的愚夫,

他避开了惊人美梦的泼皮。

欢宴

我喜欢黄昏的宴饮,

欢乐是宴会的主人,

而席间的立法者是

自由——我崇拜的女神,

直到天亮,干杯的欢呼声

淹没了高亢的歌声阵阵!

宾客的席位越来越宽,

酒瓶的地盘越来越紧。

——以上苏杭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