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末年,煤烟遮隔了人与上帝的关系,艺术家把服侍上帝的虔诚,转而来阿谀人类中的自己。雕刻家如Auguste Rodin[10],画家如Paul Cezanne[11]以及许多许多人,莫不把宇宙中使自己眩目发呆那点体积与颜色,忠实而又大胆的制成作品。一切作品皆带了离经叛道的精神,失去了宗教情绪所培养的温润,柔和,而注入人的气息——原始人的野蛮朴素精悍雄强的气息!作风为多力,狂放,骄傲,天真。经院派的艺术批评家诅咒虽多,这些诅咒终于由大学校到街头,由街头到教堂阴暗的角隅里,消灭了。人对神虽渐遗忘,却在沉默中认识了这世界人类的嗜好。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件坏事情。这人类,能从煤黑油中提取香料,从无价值中找出价值,从丑恶中发现美,所有的行为,皆似乎值得注意!”那个高高在上的神一定曾经那么打算过。
上帝似乎也在模仿人类的行为,故把这人也变得更像一个人。于是他就造了一个孙大雨。十分草率的外表,粗粗一看,恰恰只是一个人的坯子。大手,大脚,还在硕长俊伟的躯干上,安置了一个大而宽平松散的脸盘。处处皆待琢磨,皆待修正。然而这个毛坯子似的人形,却容纳了一个如何完整的人格,与一个如何纯美坚实的灵魂!也多力,狂放,骄傲,天真。倘若面对着这样一个人,让两者之间在一种坦白放肆谈话里,使心与心彼此对流,我们所发现的,将是一颗如何浸透了不可言说的美丽的心!
中国士大夫对于艺术的观念,有他东方一贯的定型。吓怕鬼魔的意识,潜伏到每一个人的血液里,推而至于艺术,巨大惊人的制作,不是谥为疯狂便视为外道。轻便而易于携带的小小鼻烟壶,象牙牌儿,哈叭狗,百灵鸟,以及精巧玲珑的什物,皆为上等人不可分离的弄具。对于人,则白脸长身“小生”一般的人物,温顺,中庸,办事稳重,应对伶俐,圆滑如球,在社会上必处处占到上风。人既生在这种国家里,因此我们自然就会常常听人说到,“大雨吗?……”这是一个独立字眼儿,话中埋伏了点嘲诮,不同意神气镶在嘴角微笑里。这不足为奇,因为这些人平素就是怕鬼魔,怕高山,怕刮风,怕打雷的人。一个有脾气有派头的人,在他们面前原也就是一种恐怖。大雨为人直率处,与为人不能同懦弱和虚伪谋妥协处,使他们感情上皆极容易患重伤风。大雨不能从这些人方面得到好的友谊和理解,大雨自己口上说不明白,心里却明白的。
然而人世中也仍然不缺少把诚实与骄傲,华丽与魄力,看作一种难得的德性,对于这种德性加以敬视加以颂扬的人。死去受人误解的志摩,活着受人误解的宗岱,便是这种人。即或这种人是少数中的少数,有了他,就好了。毫无可疑,这是培养诗人活力的一种人。没有他,大雨也许早就绝望自杀了。没有他,也许大雨自出生到如今的历史,记载或当不同一些。
这少数中的少数朋友,在另一时,对于大雨精力消费的用途,常常成为极担心的问题。对于他在课堂上与大学生的舌战,在大街上与行路人的作战,在……,无一不感觉到忧虑。
水得归到海里,青年人的热情得归纳到一个女人的爱情里。
较熟的朋友,皆明白大雨那点充满了入世应战求生的精力,单用一篇五百行的长诗,是不能够排遣的。那首放光眩目的长诗,不过把这个诗人的精力排遣去一小部分罢了。使大雨柔和一点,让“秩序”,“静”,与那一点“理性的反省”,“幽默”,在大雨生活中占有一个位置,皆得尽他那张吟诗的口与那只写诗的手,另外找到一种用处。倘若有个女人,健康,美丽,年青,而同时又还能在这个有脾气有派头的巨人身边理解大雨爱大雨,那么,“大雨吗?……”那个字眼儿就不会在另外一些乡愿绅士间口中存在了。
可是,“女人中有敢爱大雨的人吗?”想想看,这个难题使朋友皱眉了。这世界尽有把自己生活作一孤注来押在婚姻上的大胆女人。这种女人也并不缺少一个完美生物的一切长处。上帝造她时并不忘掉他应有的手续,第一使她美丽,第二使她聪明,第三使她同情身边那个男子的行为。上帝已尽了他应尽的责任,至于“德行”,那附属在人与人生活上随了风气时时刻刻在那里转移的东西,已不是造人者的责任!……也许就正是这样东西的缺少,大雨对于这种女子也曾作过“逃脱”的行为。这悲剧增加了朋友的同情,同时也增加了半生不熟人的嘲弄。连同大雨那点爱舒服,会享受,喜买好书的脾味,大雨在一些人眼目中,便很自然的被称为“唯美派”。俨然除了美这个人就毫无所知。这是很确实的事,大雨比许多人认识“美”,许多人却比他明白“世故”。
一个Henri Matisse[12]and Vincent van Gogh[13]的模仿者,想从大雨口中得到两句称赞的话语,可大不容易。但一个具有能欣赏他们作品的人,不为那点粗野华丽颜色所惊讶辟易,却有胆量同这类作品接近,同时自己又是个上帝手中“手续完备”的生物,那么,那于她,大雨怎么样?
如今朋友们所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了。“一切水皆得归到海里,到了海里,平静了,那点惊心动魄的波涛的起伏,就不再见了。大雨的那首诗,恐怕也永无完成的机会了。”一个不可说明的感觉,也间或在朋友间心上掠过,“大雨那首诗,难道就结束了吗?”这感觉大雨一定能明白不是“幸灾乐祸”。
(原载1934年7月5日《人间世》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