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德(下)
10760600000014

第14章

“走吧,我们到社会党党支部去。”

勃利斯德这样说道,他半个小时前刚吐过血,现在头还晕,三天之中,这是第二次吐血了。可他手中照旧拿着一杯威士忌,用颤抖的手指举到唇边,一口喝干。

“我能从社会主义得到什么?”马丁责问道。

“党外人士有五分钟的发言机会,”这位病人怂恿道。“去讲个痛快吧。告诉他们,你为什么不要社会主义。对他们谈谈你对他们以及他们那一套工人区的道德观念有什么看法。把尼采的哲学抛给他们,准备费力不讨好吧。好好斗他一场。这对他们会有好处的。他们需要的是讨论,你也需要讨论。我真希望在临死前看到你变成个社会党人。这样你的生活才有意义。在你失意的时候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你。”

“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会是个社会党人,”马丁在沉思着说道。“你这么讨厌群众。在贱民中,当然不会有什么东西让你的爱美之心产生共鸣。”他指着对方正在斟酒的杯子指责道:“看起来,社会主义并没有拯救你啊。”

“我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回答道。“你可不同。你有健康的体魄,有很多值得做的事情。并且你也非得活下去不可。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个社会党人。那我就告诉你。因为社会主义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目前这个腐朽而不合情理的制度无法维持长久。还因为你那个马背上的英雄属于过去的日子。没有人甘心作奴隶。他们的人数太多,不等想骑上马背的人跨上马去,准会把他拖下来。你无法逃避他们,只得把那一套奴隶道德观吞下肚子去。我承认,这种味儿不佳。但是它已经酝酿成熟了,你只得把它吞下去。你怀着尼采的思想,反正是个落伍者了。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说历史会重演的人准是个骗子。当然我不喜欢群众,但是一个身单力薄的人又能干成什么?我们没法让马背上的人回来,随便换上个什么人总比现在当政的那帮怯懦的蠢猪要强吧。不管怎么说,走吧。我已经灌够了,再坐下去准会醉倒。你知道大夫怎么说的——让大夫见鬼去吧!我会瞒过他的。”

这是个星期天的晚上,他们发现那个不大的礼堂中挤满了奥克兰的社会党人,其中大多数是工人阶级的成员。那个正在讲话的犹太人头脑敏锐,既让马丁敬佩,又激起他的反感。那人溜削的肩膀和凹陷的胸脯说明他出身于拥挤的贫民区,马丁强烈地回忆起那些弱小可怜的奴隶的斗争,他们的对手一直统治着他们,还要永远统治他们,直到世界的末日。在马丁看来,这个枯萎的人就是个象征。他就代表了全部悲惨的软弱无能者,遵照生物学原理,这些人都会在悲惨生活的圈子里死去。他们不是“适者”。尽管他们有一套巧妙的理论,就像蚂蚁一样倾向于合作,但是大自然还是要淘汰他们,让杰出的人生存。大自然创造了芸芸众生,但是只选择出最优秀的加以培育。人们也采用同样的方法培育赛马和黄瓜。宇宙的缔造者无疑可能有更好的方法,但是宇宙中的生物却只能听任现在这种方法的摆布。当然他们临死前尽可以挣扎一番,社会主义者们也是这样,站在讲台上发言的那个人和台下流着汗水的群众此刻也在挣扎着商量,想找出个新方法来尽量减少生活的磨难,用智慧战胜宇宙。

马丁就是这样想着,当勃利斯德催他上台给他们点厉害的听听时,他就这样讲了出来。他服从指示走上台,按照会场惯例跟主席打了个招呼。起初,他的声音很低,讲得有些结结巴巴,脑子里把刚才听那犹太人讲话时的思路组织起来。在这种会议上,每个发言者可以讲五分钟。但是,当马丁的五分钟结束时,他正讲得上劲,对他们那套见解的攻击只讲了一半。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人们高喊起来,要求主席延长马丁的发言时间。他们欣赏他,看出他是个有智慧的对手,于是他们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个字也不落掉。他讲得慷慨激昂、振振有词,攻击那帮奴隶、他们的道德观念以及他们的斗争策略时,讲得毫不含糊,而且他还直接了当地指出,他们就是一帮奴隶。他引用斯宾塞和马尔萨斯的话,阐明了生物学上的进化规律。

“所以,”他最后作了个简短的结论,“奴隶类型的政治不能使国家维持长久。旧的发展规律依然有效。我刚才说过,在生存竞争中,强者和强者的后代会生存下去,而弱者和弱者的后代会被淘汰。其结果是强者和强者的后代能生存下去,只要竞争存在,一代人就会比前一代更加强壮。这就是进化过程。我承认,作奴隶太不幸了,但是,你们这帮奴隶梦想的是一个违背发展规律的社会,妄图让弱者和无能者都不被淘汰,让每个弱者和无能者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每天想吃几顿都随便,每个人都能婚配生育,弱者跟强者全都一样。结果会怎么样呢?每一代人的体魄和生命力不是增长了,恰恰相反,反而会降低。这就是你们这套奴隶哲学的结果。你们这个所有权、管理权和享受权都属于奴隶的奴隶社会将不可避免地随着组成它的生命逐渐衰败而走向衰亡和崩溃。”

“记住,我阐述的是生物学,而不是令人伤感的伦理学。没有哪个奴隶的国家能够持久……”

“那美国怎么样呢?”听众里有人高声问道。

“是啊,它怎么样呢?”马丁反问道。“十三个殖民地推翻了它们的统治者,建立了一个所谓的共和国。奴隶们当上了自己的主人。靠武力统治的主人是没有了。然而没有某种主人是不行的,于是就产生了一帮新的主人,他们并不是强壮、高尚的伟人,而是一帮刁钻狡诈的商人和放债者。他们又让你们变成了奴隶,不是像那些真正崇高的人那样运用他们的铁腕,公开奴役你们,而是用诡秘的阴谋和甜言蜜语的骗人话来奴役你们。他们收买你们的奴隶法官,败坏你们的奴隶议会,迫使你们的孩子过着连奴隶都不如的生活。目前,在生意人寡头统治下的美国,有二百万童工在卖苦力,有一千万你们这样的奴隶没有像样的房子住,没有足够的东西吃。”

“话说回来。我刚才说过,没有哪个奴隶的社会能维持下去,因为它的本质是试图违背进化规律。一个奴隶的社会一旦组成,衰败过程马上就开始。你们嘴上说说废除那条进化规律倒是很容易,可是哪一条进化规律能让你们维持自己的力量呢?人为地制定它吧。已经制定好了吗?那就讲出来。”

马丁在一片喧嚣声中就坐。二十来个人站起身,争先恐后地要求主席允许他们发言。在喧闹的掌声中,他们一个接一个上台,对他的攻击答辩,人们讲得慷慨激昂,拼命比手划脚。这是个疯狂的夜晚,但这是理性的发泄,是思想的交锋。有的发言者扯得离了题,然而大多数正面答复马丁。他们不同的思路让他感到新鲜,也让他感到吃惊。他们让他看到的不是新的生物学规律,而是旧有规律的新运用。他们太认真了,有时不免不客气,主席不止一次敲响槌子来维持秩序。

听众中间碰巧坐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出于急需耸人听闻的消息,同时那天没什么像样的新闻,于是被打发到这里来。他不是个高明的记者,只不过有点小聪明,能说会道而已。他实在听不懂这场讨论,却自以为比这帮喋喋不休的疯狂工人高明多了。他崇敬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们和那些制定国家政策、规定新闻方针的人们。此外,他的理想是做一名完美的记者,按照他的标准,完美的记者能够无中生有,大作文章。

他并不懂这场交锋的内容,而且也没必要听懂。“革命”这类字眼就是足够的线索。就像一个古生物学家能够根据一块骨骼化石复制出整个骨骼结构一样,他也能根据“革命”这个字眼凭空捏造出一整篇讲话来。那天晚上,他就是这么干的,而且干得相当出色。因为是马丁引起了轰动,他就把一切都安到他的嘴上,使他成了这场争论中无政府主义者的头子,把他那套生动的个人主义思想改头换面,变成最骇人听闻、最激进的社会主义言论。这个小记者真是个艺术家,他大笔一挥,渲染了当时的色彩:那是帮睁圆环眼、披头散发,神经衰弱、行为堕落的人,人们讲话时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紧握的拳头举得老高,愤怒的听众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哑声,又是诅咒,又是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