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忏悔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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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想,正如我上面说的,我是1732年到的尚贝里,开始在土地普查处为国王效忠。我当时已过20岁,将近21岁了。像我这样的青年,智力与判断力都应发达,而我只有前者,后者却很欠缺,我非常需要有人教我如何为人处事,因为几年的经验并没能够彻底根治我那浪漫的幻想,而且,尽管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苦难,但我仍旧不很了解世事人情,好像我并未从苦难中得到什么教益似的。

我住在妈妈家里,没有了花园,没有了溪流,没有了景色,阿讷西那样的房间永远告别了。妈妈的这幢房子阴暗凄凉,而我那间房间又是整幢屋子中最阴暗、最凄凉的一间。窗外是一堵高墙,窗下是一条死胡同,空气不流通,光线暗淡,地方狭窄,蟋蟀、老鼠猖獗,地板腐烂。这一切使人住着很不舒服。我不曾在意自己房间的简陋,因为在妈妈身边,多在她房间或办公室做事。我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似乎很奇怪,她为什么在尚贝里故意住这么一所破房子。这正是她聪明的地方,我得说一说。她是带着厌恶的心情去都灵的,非常清楚在最近的变故之后,在宫廷仍动荡不定之时,去都灵不是时候。但是,她必须去处理她个人的事。她担心被人遗忘,或断了接济。她尤其知道财政总监圣一洛朗伯爵对她不很照顾。后者在尚贝里有一座旧宅,造得很不好,而且地段又很糟糕,所以一直空着。妈妈租下它来,住下了。这样做比跑一趟都灵要有效得多。她的收入一如往常,而且攀上了圣一洛朗伯爵这样一位朋友。

我觉得她家里的布置差不多同从前一样,而且忠心耿耿的克洛德·阿内始终同她在一起。我记得曾经说过,阿内原是蒙特勒的一个农民,童年时便在汝拉山中采集植物,制作瑞士茶。妈妈雇佣了阿内来帮她配制药物,这很不错。阿内非常热衷于此,而妈妈又鼎力相助,以致他竟成了一名真正的植物学家,而且,如果他不是英年早逝的话,他本会在这门科学中有点名气的,正如他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已经享有的声誉一样。由于他不苟言笑,甚至很严肃,而我又比他小,我敬畏他如对一位家庭教师,他让我少干了不少的蠢事,因为我觉得他很威严,不敢在他面前忘乎所以。连他的女主人都觉得他威严。她不会怠慢他,因为他的远见卓识,正直和忠诚。克洛德·阿内毋庸置疑是个少有的人,独一无二的人。他有条有理、沉着稳重、深思熟虑、谨言慎行、态度冷漠、言词简洁干脆。他如火的热情,无法宣泄,最终发生了让人为他遗憾的愚蠢的事——服毒自杀。这个悲剧是在我到达后不久发生的。通过这件事,我才了解到这个小伙子同他女主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因为如果不是她亲口告诉我,我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无疑,如果爱恋、热情和忠贞能够获得如此回报的话,他是应该得到这种回报的,而且这也证明,他受之无愧,他从未得寸进尺。他俩争争吵吵很少,即使有,很快便雨过天晴。但是,有一次,争吵的结果很不好:他的女主人在气头上说了一句侮辱他的话,他受不了了。他颓丧绝望,身旁正好有一瓶鸦片酊,他便吞下了,然后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希望永不醒来。幸好,瓦朗夫人当时也无法平静,烦躁地在屋中踱步,突然发现药瓶空了,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赶忙向他奔去,一面大声喊叫。我听见了,便也赶了过去。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恳求我帮忙,费了很大的劲才让阿内把鸦片呕吐出来。目睹这一场面,我挺惊叹,我竟然愚蠢到对她告诉我的他俩的关系没有丝毫的觉察。不过,克洛德·阿内非常谨慎,没有人能看出,即使眼比我更尖。他俩又言归于好了,连我都非常感动,从此以后,我除了对他钦佩之外,又增添了尊敬,可以说是变成了他的学生,但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我莫名其妙地难过,大概为他俩的亲密。我虽然并没想到过自己要得到这个位置,但看到这位置被另外一个人占去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点是很自然的。然而,我非但没有怨恨夺去这位置的人,反而真正感到自己把对她的爱恋延伸到那人的身上。我尊重她对幸福的选择,既然她俩一起会幸福,我很高兴。就他而言,他完全尊重自己女主人的意愿,真心实意地对待她选择的我这个朋友。他对我并不摆架子,而是很自然地利用其理智高于我的那种优势。我不会轻易做他不赞成的事。因此,我们生活在一种大家都很幸福的和睦之中,而只有死亡才会摧毁这种和睦。这位可爱的女人的卓越秉性的证据之一,就是所有爱她的人都彼此相爱。嫉妒,甚至争风吃醋都让位给了她所启迪的高尚情感,我所见的,她身边的人友好地相处。但愿读者们能稍停片刻,想一想这段赞美,如果能找到也能受此褒扬的另一个女人的话,为了生活的安宁,就去爱她吧,哪怕她是最最下贱的女人。

从我到尚贝里直到我于1741年离开去了巴黎,这八九年的一段时期开始了。简单而温馨的生活,我竟没事可说。而这种安生的生活正是我所最为需要的,以便彻底铸就我的性格。因连续不断的纷扰,我的性格一直未能定型。正是在这段宝贵时期,我的繁杂而不系统的教育才稳定下来,使我在日后的风风雨雨中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本色。没有什么突出而深刻的事,但却发生了一种不知觉地缓慢的进步,当然可以好好说一说。

一开始,我只是一心忙着干活。办公室的繁忙使我无暇他顾。我仅有的那一点点空闲时间也只是在好妈妈身边度过的,而且,我甚至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所以也想不到去读书。但是,对工作轻车熟路,不太费事的时候,我就又不安分了,又渴望读书了,仿佛这种兴味总是越难以满足就越来劲似的,如果没有其他兴趣跑来打扰而有所转移的话,它一定又要像在我师傅家那样,变成一种狂热。

我有时竟为不太常用而有时不得不需要的高深算术而犯难。为了克服这一难题,我买了一些算术书,认认真真地学。因为我是独自在学。所以要做到十分精确的话,搞算术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些运算极其繁难,有时我看到一些优秀的丈量员在运算过程中也给搞糊涂了。思考与运用的相互促进,作用很大,能找到一些简便的算法。创造简便算法能满足自尊心,而其准确性又能开发智力,使人乐意去做那看起来枯燥无味的工作。我对此十分投入,所以凡是用数字可以解决的问题都难不倒我了。而今,我所熟悉的一切都一天天地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但事隔30年,这算术知识却还有一部分留在脑子里。几天前,我到达温浦作客,在主人家里,孩子们学习算术激起我少有的兴趣,不禁尝试演算其中一道难题。我把答数写出来的时候,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在尚贝里的那些幸福的时日。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

丈量员们绘图的色彩使我对绘画也产生了兴趣。我买了些颜料,开始画起鲜花和风景来。可惜,我对此很难长进,却又不遗余力地投入着。我可以几个月不出门,一心摆弄铅笔和画笔。我对此太上心了,大家只好硬逼我住手。我开始入迷的任何爱好都是如此。爱好越来越强烈,如痴如迷,很快便对世上的其他事都不闻不问,心全用在迷恋的事上。年龄虽大,毛病依旧,甚至更甚些。就是现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说话颠三倒四的人了,却又迷上了另一种无用的学问。我对它一窍不通,即使那些青年时代投身其中的人,到了我开始研究的这个年龄,也都不得不弃之不干了。

当时可能是研究那门学问的最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内采集新植物回来,眼睛里充满高兴之情,好几次,惹得我想跟他一块去。我几乎敢肯定,如果我跟他去过一次,便会爱不释手,我今天也许就成了一名伟大的植物学家了,因为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学问比研究植物更合乎我的天性了,而且,我10年来在乡间的生活也就是不停地采集植物,只是说实在的,是漫无目的的,也就没有任何长进。不过,那时候,我对植物名字没什么了解,反而,带出讨厌瞧不起的情绪,认为只配药剂师去干的。妈妈喜欢它,但她也没有对它另有研究,只是寻找有用的植物,用来配药。因此,植物学、化学和解剖学在我脑子里混在一起成了医学,只是成天给我提供些有趣的讽刺话,还不时地给我招来几记轻轻的脸蛋的奖赏。不过,一种特别的,与它完全不同的爱好渐渐占据了我整个心灵空间,其他的再也容不下。我指的是音乐。我一定是生来就喜欢音乐,因为我从小就开始喜欢,而且是我一生中惟一始终喜爱的。奇怪的是,我生来就喜爱的那种艺术却让我学起来费了牛劲儿,进步十分缓慢,练了一辈子,也从不能很有把握地翻开乐谱就唱。可以和妈妈一起唱,这使我更加喜欢和投入。我们兴趣不尽相同,而音乐却是联系我们的一根纽带,我当然不会放过。妈妈也不反对。我当时的水平几乎与她相同。一支歌练上两三次便可试唱了。有时候,看见她在炉边忙个不停时,我便对她说:“妈妈,这是一支优美的二重唱曲,我看您一定喜欢,准把药熬焦了。”她回答我说:“啊!好啊,你要是让我把药熬焦了,我就让你把它吃了。”我一边敷衍,一边将她拉回原处。我们沉浸在音乐里,刺柏或苦艾浸膏熬成焦炭了。她便往我脸上抹,这一切真是其乐无穷。

大家可以看到,我虽空闲时间很少,但却利用来做了许多的事。而且我又有了一种新的玩法,比其他所有的娱乐都更加带劲儿。

住处太闷,到户外去散步吸收新鲜空气是非常必要的。阿内鼓动妈妈在市郊租了一个园子,栽培植物。这园子有一个小农舍,挺漂亮的,我们简单地添置了些家具。我们在屋里安了张床;我们常去那儿吃饭,我有时也在那儿过夜。我不知不觉地便迷上了这个小小的隐避所;我在里面放了些书,挂了不少的版画;我花时间精心摆设,添加了让妈妈感到新鲜的东西,一定会让她大吃一惊。我故意离开她,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是为了更加快活地思念她,更为专心地关怀他。这是我的又一个怪癖,我既不辩解也无需解释,但我要坦白出来,因为事情就是这样的。我记得,有一次,卢森堡夫人冲着我打趣地说,有一个男人离开了他的情人,好给她写信。我向她坦白,做这个男人真好。还要补充一句,我曾经也是这样子的。但是,我在妈妈身边时,却从未感到这种为了更加爱她而离开她的需要,因为同她单独在一起时,我同独自一人时一样地无拘无束,而我在任何其他人面前,不管是在男人或女人面前,都从未这样过,无论我对他们感情有多深。然而,在她身边的人不断地变换,其中有些人让我很难接受,因此,我既厌恶又心烦,便跑去隐避所,去随心所欲地思念她,用不着担心讨厌的人跑来打扰我。

我的生活平静而舒适,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学习,享受娱乐,但欧洲却动荡和混乱开了。法兰西和皇帝刚刚互相宣战,撒丁王卷了进去,于是,法国军队便途经皮埃蒙特,开进米兰省。有一个纵队从尚贝里通过,其中的香槟团是由上校特利姆耶公爵大人率领的,我被引荐给他,他对我许了很多愿,当然,他后来肯定没再想到过我。军队经过市郊高坡的我们的小园子,我兴致勃勃地去看它,仿佛十分关心战争的命运,如同我自己一般。在这之前,我从不敢去想国家大事,而现在,我头一次开始看报了,心里极其偏袒法国,以致它稍微得胜,我的心便快活得直跳,而一旦它有所失利,我就愁眉不展,好像自己倒了霉似的。如果这种狂热只是很短暂的话,就不值得一提,但它却无端地在我心中扎下了根,以致当我后来在巴黎成了反君主派和坚定的共和派时,我对这个奴颜婢膝的法兰西民族和这个我喜欢责难的政府,不知怎么搞的,却有些偏爱。有点儿不是滋味的,我强忍背叛自己信念的羞耻,更无从向别人言及,表面上嘲弄轻蔑法国人的失败,内心如刀绞一般。生活在一个善待他而他又崇拜的民族之中,可却又装着不屑于它的,肯定我是独一无二。总之,这一倾向对我来说是那样地忘我,那样地强烈,那样地坚定不移,那样地不可战胜,以致即使我离开了法兰西王国之后,在政府、法官、作家联合起来,疯狂地打击我的时候,在对我大肆诬蔑诽谤,蔚然成风的时候,我也无法改变这一习性。我情不自禁地热爱他们,尽管他们虐待我。我在看到英国繁荣昌盛时便预言它的衰败开始显露时,便痴迷地盼望着法兰西民族该强盛了,也许有一天会把我从我忧伤的羁绊中解救出来。

我曾经长期探讨形成这种偏爱的原因,结果在产生这种偏爱的环境里找到了。不断增强的对文学的爱好使我迷上了法国书籍,迷上了这些书的作者,进而迷上了这些作者的国家。就在法兰西军队在我眼前通过的时候,我正在读布朗多姆的《名将传》。我的脑子里装满了克利松、贝亚尔、罗特莱克、哥里尼、蒙莫朗西、特利姆耶等人物,眼前的士兵们如名将们的后人,有英勇的传统,让人尊敬和喜欢。我从走过的每个团队中,好像又都看到了从前在皮埃蒙特有过那么多丰功伟绩的那些著名的黑带军。总之,我把从书中汲取的想法用在了我所看见的东西上。我喜欢读法国书,这就培养了我对法国的感情,以致最后成了一种盲目的狂热,什么也无法战胜。后来,旅行中,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这种情感存在于很多人心中,而且,在所有的国家中,凡是爱好阅读并喜欢文学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这种感情的影响,使得他们摒弃了由于法国人的倨傲而产生的普遍仇视。法国小说比法国男人更吸引各国的女人,法国的戏剧杰作使年轻人迷上了法国剧院。巴黎剧院闻名遐迩,大批外国人为之倾倒。总之,法国文学的美妙情趣使所有有文学头脑的人折服,而且,在那场惨败的战争里,我看见法国的作家和哲学家们仍在维护受到军人们玷辱了的法兰西名字的荣誉。

因此,我激情满怀,自豪是个法国人,而且这使我成为爱打听消息的人。我同一群轻信的糊涂虫一起跑去广场等候邮件押送人的到来,而且比拉封丹寓言中的驴还蠢,竟急不可耐地要知道我将荣幸地套上哪个主人的驮子,因为当时大家都在说,我们将属于法国了,萨瓦要同米兰对换。不能否认,我总有点担心妈妈的年金因为战争对同盟国的失败而泡汤。但我对我的好友们充满信心,而且,这一次,尽管布洛格利元帅遭到偷袭,但多亏了我未曾想到的撒丁王,我没有看错。

当人们在意大利打仗时,在法国却是歌舞升平。拉摩的歌剧开始名声大震,甚至只有行内人才略为知晓的他的理论大作也备受青睐。我偶然地听人谈到他的《和声学》,于是便四处寻找,买到了这本书。又一次偶然之中,我病倒了,得了炎症,来势凶猛,烧退得也快,但康复期却延长,我有一个月出不了门。这期间,我先粗略地读,以后便啃起那本《和声学》。这本书冗长紊乱,编排很糟,我想恐怕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弄懂它。于是,我就没再读下去,而练起音乐来,以便让眼睛得到休息。我在练习的贝尼埃的合唱曲始终索绕在我的脑海里。我记熟了其中的四、五支曲子,尤其是那首《眠中的爱神》,我虽自那以后再没看过,但至今仍几乎全部记得,还有克莱朗波的优美的合唱曲《被蜜蜂蜇了的爱神》,大概在那时学会些,也还记得。

更来劲地是,从瓦尔奥斯特来了一位年轻的管风琴演奏家,名叫帕莱神甫,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一个好人,羽管键琴弹得很好。我与他相识之后,两人便形影不离了。他得到过一位伟大的管风琴家意大利神甫的传授和指导。他同我谈了他的乐理,我把它们同拉摩的理论作了比较。我脑子里满是伴奏、谐音、和声。必须训练到耳朵熟悉这一切。我建议妈妈每月搞一次小型音乐会,她同意了。我全心投入了这个音乐会,没一天闲着,也顾不了别的。这事确实够我忙的,要收集乐谱,邀请演奏员,寻找乐器,分配声部等等。妈妈要唱;我提到过的和还要提到的那个卡东神甫也要唱;一位名叫罗什的舞蹈教师及他儿子拉小提琴;在土地普查处工作,后来在巴黎结了婚的皮埃蒙特音乐家卡拉瓦拉大提琴;帕莱神甫用羽管键琴伴奏。我拿起指挥棒,幸运地成为了指挥。大家可以想见,这一切有多美呀!虽说比不上特雷托伦先生的音乐会,但也算有些意味了。

瓦朗夫人是新近改的教,据说又是依靠国王的恩赐生活的,所以一伙虔诚信徒对她的小型音乐会便颇有微词。但可以肯定它是很多正直的人的愉快的享受。大家猜想不出我要让谁来主持这个音乐会吧?让一位教士,一位有才、甚至很可爱的教士,他后来的不幸使我十分悲痛,我一想到他便想到我那些美好的时光,所以我至今仍在怀念他。我的方济各会修士——卡东神甫。他同多尔唐伯爵一起让人在里昂扣留了“可怜的小猫”的乐谱,这是他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一页。他毕业于索邦神学院,在巴黎生活了很久,常出入上流社会,特别是与当时的撒丁王国大使昂特尔蒙侯爵过从甚密。他魁梧挺拔,气度非凡,风流倜傥,眼睛有神,浓黑的头发自然地披散下来。他神态高贵,开朗,谦和,显得单纯而风雅,既无教士们的那种伪善或无耻的样子,也没有时髦的人的那种放浪形骸,尽管他也是个时髦人物。他有的是正派人的那种自信,不以穿着黑袍为耻,而是自尊自爱,在正直的人中间始终感到如鱼得水。卡东神甫学问算不上博士般地深厚,但在交际场中足够了,挥洒随意。而且,他从不急于卖弄学问,谈吐得体而且适时,因此就更显得有学问。他因为长期生活在交际场中,所以对有趣的才能比对扎实的知识更加喜爱。他很聪明,会作诗,善谈吐,唱得更好,嗓音很美,会弹风琴和羽管键琴。他的诸多长处是令人喜欢的,但他并未因此而忽略了本身的职务,所以,尽管有许多嫉妒的竞争者,他仍被选为他那个省的教区的代表,或者像大家所说的,成了其修会中戴金项链的一位。

这位卡东神甫是在昂特尔蒙侯爵家里认识妈妈的。他慕名而参加了我们的音乐会;他参加了,使音乐会成绩辉煌。我们很快便因对音乐的共同爱好而结下了友谊。我俩对音乐都非常狂热,但不同的是,他真的是音乐家,而我只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我同卡纳瓦和帕莱神甫常去他屋里玩乐器,有时候,节日里,还去他的管风琴台演奏。在他那里,我们分享着食物,他是位与众不同的教士:豪爽侠义,慷慨大方,享乐而不粗俗。在我们举办音乐会的日子里,他便在妈妈家吃晚餐。晚餐气氛欢快、舒畅,大家随心所欲地聊天,还来个二重唱什么的;我也挥洒自如,幽默诙谐,颇有点机灵。卡东神甫和蔼可亲;妈妈令人崇敬;帕莱神甫因一副粗哑嗓子常遭众人取笑。如此的青年时代那甜蜜的时光呀,却早已飘逝而去了!

关于卡东神甫,我说不上更多,但这已足够,就此结束他那悲惨的经历吧。其他教士见他才华横溢、道德高尚、无丝毫教士的堕落之风,便嫉妒他,或者应说是对他很仇视。因为他与他们不同道,便串通一气整他,煽动那些觊觎其位而以前又不敢正眼看他的小教士与他作对。他们百般地侮辱他,贬责他,把他从那布置得朴实无华但别致高雅的房间里赶出去。他最终流向何方,我不得而知。也许痛苦不堪地死在某个监房或地牢的破床上。正直的人们为他而感到愤懑,惋惜,他不该是位教士,或许这便是他的错了。

我这么悠哉悠哉地生活着,不久便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无心去想其他事情了,去办公室也不太乐意,工作的繁难和艰辛对我简直是难以忍受的酷刑,终于使我想要辞工职不干,全身心地投入音乐中去。可想而知,这种荒唐想法不会不遭到反对的。失掉一份体面的收入颇丰且稳定的工作,草率地决定从事没有太大把握的音乐,妈妈自然有些生气。即使我将来真地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功成名就,但把自己的一生局限于当一名音乐家,那也太禁锢自己的雄心壮志了。妈妈总是设想一些辉煌的计划,而且已不再完全同意多博纳先生对我的评语了,看见我一心扑在她认为不值一提的一种技艺上,心里极其难受,便常常对我唠叨那句不太适合巴黎的外省谚语:“能歌善舞,没有出路。”另一方面,我对音乐的爱好已如痴如狂,不能自拔了,主动地因工作不专而辞职要比遭人辞退体面些。我还对她说,这工作长不了,我得有个手艺谋生,所以,通过实践,把我爱好的、又是她为我选定的技能完全掌握才更加保险,免得仰人鼻息,或者重新开始。弄不好,一事无成,再过了学习的年岁,那就只有不名一文,忍饥挨饿了。总之,我不是通过说道理,而是通过软磨硬泡而使她不得不同意的。我立刻跑去向土地普查处的总头柯赛利行政管理自豪地致谢辞行,仿佛是干了一件最英雄的业绩似地。我不可理喻地也不说别的理由,就自愿辞去了工作,这比不到两年前我就任此职时更加高兴。

这一行动虽然十分荒唐,但在当地却给我赢得了某种尊敬,对我很有用处。有的人猜想我有钱,其实我并没有;另一些人见我全身心地投入音乐,以我的牺牲来判断我有此天才,认为我对音乐造诣非凡,“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当地只有几个水平很低的音乐教师,所以我便成了佼佼者了。我毕竟歌喉尚可,再加上年轻,脸蛋又漂亮,所以很快便有了不少女学生,比当文书挣得还要多。

没有人能够象我那样,把生活的乐趣,从一个极端,一下子转移到另一个极端。在土地普查处,每天八小时埋首于最讨厌的工作之中,而且还是同更加讨厌的人在一起,禁闭在肮脏的房间里,这帮乡下人的臭味和汗气让人无法忍受,大部分人又都是头也不梳,澡也不洗的,所以,我有时由于紧张、臭气、不安和烦躁而头晕目眩。与此相反,我现在完全置身于上流社会之中,受到上等人家的邀请和欢迎,到处是笑脸相迎,亲切款待,一派节日气氛。装扮一番的可人的小姐对我如此殷勤和爱戴;我看见的尽是些可爱的东西,闻到的全是玫瑰和桔花的芬香;大家在唱,在聊,在笑,在玩;我出这家到那家,遇见的都是一样的情景。即使两种工作报酬相同,但可以肯定,谁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我对自己的快乐义无反顾,由衷地感到幸福和满足,即使现在我在用理智去衡量我一生中的行为的时候,即使我已摆脱了支配我的那些缺乏理智的动机,我对此也毫不后悔。

几乎唯有这一次,我听任自己爱好的支配而没有使期望落空。当地人的殷勤接待、平易近人、性格随和,使我和那些上流社会的人们相处甚欢,而我当时在其中感到的兴趣向我清楚地证明,如果说我喜欢离群索居,那错不在我,而在别人。

真遗憾,萨瓦人不富有,或者说他们要是富有的话,也许就真遗憾了,因为他们现在的这个样子,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和最可交往的人。尚贝里,人们可以充分地享受生活的幸福,愉悦而安全地交往,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小城。聚集在该城的外省贵族,仅有的财产仅够生活,并无足够的资财可以致富,又因为不能野心勃勃,就只好听从西尼阿斯的劝告。他们年轻时从军,年老时归来安度晚年。荣誉和理智支配着这两种生活。女人们妖媚动人,即使有缺陷她们也有办法弥补,从而增加自己的魅力,奇怪的是,我因职业关系,可以见到许多少女,我记不得在尚贝里有哪一个姑娘不是楚楚动人的。有人会说,我因为偏心才觉得她们美丽的,这么说可能是对的,但我无需为此而加上主观因素。说真的,我的那些年轻女学生给我的想象增加了无比的乐趣。我在此提及可爱的女学生时,恨不得把她们同我一起带回到我在她们身边度过温馨无邪时光的那幸福的岁月!第一位是梅拉雷德小姐,她是我的邻居,是盖姆先生的学生的妹妹,是一位非常活泼的褐发姑娘,活泼得非常可爱,娇媚而不轻佻。她的身材瘦了些,如同大部分她同龄姑娘一样,但她明眸皓齿,神采迷人,无须丰腴就很惹人喜爱。我早上去她家里,她一般还穿着便服,头发未梳,只是随便往上一拢,因为我的来到插了几朵花,待我走后便取下来梳头。在交际场上出现身着便服的漂亮女子,是让我恐惧的;如果她打扮好了,我就不怎么害怕了。我常是下午去她家的。芒东小姐总是打扮得很齐整,给我的印象也是很甜美的,但却又不一样。她一头灰黄的金发,十分娇小,腼腆,皮肤白皙。她嗓音清脆,吐字清楚,声如银笛,一般不高声讲话。她胸前有被开水烫过的伤疤,一条蓝绒丝围巾没能完全遮住。这块伤疤有时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但很快便转移了。我的另一位邻居夏尔小姐是一位成熟的少女。她身材高挑,双肩美丽,体态丰满,也是个漂亮女子。即使不能算美人,却依然让人怀念。因为她风度翩翩,性格平和,生性温厚。她母亲莎丽夫人是尚贝里最美的女人,已不学音乐了,但叫她女儿学。她女儿年岁尚小,但已显得将与其母的美貌并驾齐驱,多少有点遗憾,她的头发略呈棕红色。我喜爱的学生之中还有这样一位,那是在圣母访问会的法国小姐,很遗憾我记不住她的名字。她说话的腔调如修女们一样,慢条斯理,有气无力,但说出话来却是非常俏皮,与她的举止似乎不甚相称。另外,她人挺懒,不肯轻易表现自己的才智,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她的这份恩宠的。只是在教了她一两个月的课之后,她才从漫不经心到开始用心,由于她的改变,我更加地尽心和努力。我在教课时,总是很高兴的,但我不喜欢被迫去教,也不愿受时间的约束。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忍受不了约束和屈从,它们会让我对高兴的事也感到嫌恶的。据说,穆斯林中间,拂晓时分,有一个男人走街串巷,命令丈夫们对妻子尽自己的义务。在那种情况下我算不上是一个好的土耳其人。

我在有产者中间也有几个女学生,特别是其中的一个,成了我的某种关系变化的间接原因,既然我应该什么都说出来,那这事我是要谈一谈的。一位宛如希腊雕塑的模特儿的拉尔小姐,香料商的女儿。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无生命、无灵魂的美人儿,我就会把她看作我所见过的最美貌的姑娘。她的高傲无情、淡漠冷峻、无动于衷,似乎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既无法使她高兴,也无法让她动气。我深信,要是有个男人作践她,她也会任其摆弄,这并不是因为她有此情趣,而是因为她麻木不仁。她母亲尽量陪在她身边,避免她遭遇那种事。她母亲想尽一切办法来使她高兴,让她学唱歌,还给她请了一位年轻的教师,但都毫无成效。当教师逗女儿时,母亲就逗教师,但这也收效甚微。拉尔太太在自己那天生的活泼之外还有点她女儿本该有而未有的轻佻劲儿。她是一个矮个小脸蛋的女人,笑吟吟的,面带倦容,并有几粒细麻点,两只眼睛火辣辣的,稍微有点红,因为她几乎总在生眼病。每天早上,迎接我的有摆好的咖啡和拉尔太太的亲吻,而我出于好奇,真想用这个亲吻回敬她的女儿,看看她作何反应。一切不会生出什么结果,所以即使拉尔先生在场,挑逗与亲吻仍照行不误。拉尔先生是一个老好人,是他女儿的好父亲,他妻子并不欺骗他,因为无此必要。

我认为这都是友谊的表示,以平常而近乎愚蠢的态度承受一切。但是,有几回,我也感到厌烦了,因为活泼的拉尔太太要求越来越高,而且,如果我白天路过店前不进去的话,那废话可就多了。当我有急事时,我不得不绕道走另一条街,恐怕进去得花费更长时间。

拉尔太太太关心我了,所以我也对她关心起来。她的关怀深深地打动了我,所以我就像谈一件平平常常事一样把这事告诉了妈妈。其实,就是有什么神秘的地方,我也同样会说给她听的,对她是毫无保留和遮掩的。我的心在她面前如同在上帝面前一样,是敞开的。但她看待此事不完全像我那么简单。我只看作是友谊,她竟以为其中另有深意。妈妈断定拉尔太太为了自己的脸面,必定要把我变得不像我在她面前表现的那样傻里傻气,她会用这种或那种办法成功地让我明白她的苦衷。而且,妈妈还认为,除了不应该让另一个女人来开导自己的学生而外,她还有更适合她的理由来保护我,不致使我落入我的年龄和处境使我面临的陷阱。就在这时候,有人想要加害于我,我虽然逃脱了,但她感到危险在不断地威胁着我,她觉得有必要尽一切可能防患于未然。

我的一位女学生的母亲芒东伯爵夫人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人,但人们说她非常地坏。据说,她曾引起许多家庭的不和,而且特别是给昂特尔蒙家带来了致命的后果。我妈妈与她比较亲近,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妈妈曾很无辜地引起了芒东夫人爱上的某个人的青睐,尽管她并未让这男人上过手,也没让他登过其门,可芒东夫人却非要把这份冤孽债加在妈妈身上。这以后,芒东夫人对妈妈有了敌意,总想整治一下对手,所幸她并没有成功。我来举一个最可笑的例证吧。她俩同附近的好几个绅士一起到野外去,其中就有上面所说的那个人。芒东夫人有一天对这帮绅士中的一位说,瓦朗夫人只是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毫无情趣,衣着不整,总像有产者女人那样遮起胸部。那位先生爱说笑找乐子,便对她说:“至于最后那一点么,她是自有道理的。我知道,她酥胸上有一块印记,像一只讨厌的大老鼠,栩栩如生的,好像会跑似的。”恨和爱使人轻信。芒东夫人以为这是大发现而想利用。有一天,妈妈在同芒东夫人的那个情人玩牌,芒东夫人趁机走到其对手身后,把她的椅子往后掀起,灵巧地揭起妈妈的围巾。但那位先生并没有看见大老鼠,而只是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而且见到容易忘掉难,芒东夫人十分失望。

我不是芒东夫人要关心的人,她需要的只是一些有名气的人在她身边。然而,她对我也有点关心,倒不是因为我的脸蛋,她肯定对它毫无兴趣,而是因为大家所说的我的才气,也许能够迎合她的爱好。她对于讽刺有着一种较强烈的喜好。她喜欢用歌曲和诗词来讽刺不讨她喜欢的人。如果她果真觉得我挺有才,能帮她诌点诗,并乐意写下来的话,我俩很快就能把尚贝里闹个天翻地覆。要是调查写诽谤词句是怎么回事,芒东夫人也许会出卖我。那我后半生也许就会被关起来,去省悟在贵妇人面前充当才子的教训。

幸好,这一切并未发生。芒东夫人只是为了聊天,留我吃过两、三次饭,发觉我只不过是个傻瓜。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而且为此而悲叹,深羡我的朋友旺蒂尔的才华,其实我倒是应该感谢我的愚蠢,把我从种种危险中解救了出来。我在芒东夫人眼里只是她女儿的音乐教师,仅此而已,但我在尚贝里却生活得很平静,始终受人欢迎。这比受到她的青睐而遭受当地人痛恨和仇视要好得多。

不管怎么说,妈妈看到,为了使我摆脱年轻人的危险,是该把我当大人看待的时候了,而且她也这么做了,但方式方法却很奇特,是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从来也想不到的。她的表情很冷淡而庄重,我敢肯定,言谈话语比平时更有说教味了。她通常在教诲中夹杂着的那种说笑突然不见了,代之以一种总是很肯定的口气,既不严厉也不亲切,但好像是在准备作一番解释似的。我自己琢磨了好久为什么有这种变化,但终不得其解,只好问她,她也正等着我问哩。我们约好第二天一大早便去小园子里散步。她做了安排,以便我俩一整天单独在一起。她用了整整一天让我享受她要给予我的恩情,但不是像别的女人那样,通过诡计和挑逗,而是通过充满感情和理智的谈话。她的那番话不是在诱惑我,而是在教导我,我心里颇受震撼但感官却装出平静。然而,无论她对我说的话多么精彩,多么有用,尽管这些话既不冷酷也不忧伤,反正我并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也没像从前那样铭记在心。开始谈话时那预作准备的神态已经让我有点不安,因此,在她谈话的过程中,我开始走神,没听她说话,而想些其他的东西。一旦我明白了她的用意——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同她在一起时从未想到过的她那新奇的想法就把我完全吸引住了,容不得我再去想她所说的话了。我只顾想她了,也就没再注意听她。

老师们想让年轻人注意听他们说的话时,常犯一个毛病,就是让他们看到最后会有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在等着他们。这在《爱弥儿》中犯了同样的错误。年轻人被别人告诉他的那个东西吸引了,心里只想着它,于是便死乞白赖地奔向那个东西,自然无法专注你慢条斯理的引入正题的滔滔大论。当你想让他注意力集中,就不要先露了底,妈妈在这一点上弄巧成拙了。她性格奇特,凡事有板有眼,总是白费心思地去说明情况,但我一旦看出其中的好处,就不去听她说些什么,只好点头应承了。我甚至怀疑,在这种情况下,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个坦率或者比较勇敢的男人敢于讨价还价,有没有哪个女人会原谅这么做的男人。因为不可理喻的性情,她对这个协议的手续是最为郑重其事,还给了八天时间让我考虑,而我却假惺惺地说我用不着考虑,其实,简直是怪到极点了,我真想好好考虑一下,因为她那些新奇想法使我很激动,头脑里一团麻,需要冷静清醒一下。

大家会以为这八天对我来说简直是八个世纪。恰恰相反,我还真希望能延长这么久。我不知如何描绘我的心境,我心里充满了某种夹杂着烦躁的恐惧,很害怕我所渴望的事情真的到来,很想找个正当的办法,进行逃避。大家想一想我那激情似火和贪恋女色的气质、我那沸腾的血液、我那充满爱的心灵、我那充沛的精力、我那强健的体魄、我那青春年龄。请想一想,我内心的饥渴,却无法得到女人的慰藉。请想一想,想象、需求、虚荣、好奇交织在一起,使我急切地渴望成为一个男人,表现出男子气概。大家特别要想到,因为这是绝不该忘记的,我对她的那份激烈而又缠绵的依恋远没有减弱,反而在与日俱增。与她一起我十分愉快,我的远去是为了想念她。我的心不仅充满了她的恩情、她的可爱的脾性,而且充满了她的女性、她的容颜、她的肉体,她充斥了我的整个思想,让我感到非常值得。大家别以为我比她小10到12岁,她就老了,或者我就觉得她老了。自我头一次遇见她便感到激动不已的五、六年以来,她的确没怎么变,而且我觉得她也一点儿没变。大家一致倾心她的丰姿绰约。只是她的身体稍微有点发福。其余的都没有变,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酥胸、同样的容颜、同样的金黄秀发、同样的欢快,所有的一切,包括声音,仍旧是充满青春气息的银铃一般的声音,始终给我以深刻的印象,使我至今,只要听见一个姑娘的甜美声音,便感到激动不已。

在与心上人幽会的等待时刻我总有这样的念头,担心自己冲动而犯错误。大家将看到,在我年岁大些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有个可爱的人儿正在等着我,她那微不足道的恩惠也会使我热血沸腾,让我心情很不平静地度过我们分离的短暂时光。在我年轻力壮时,我怎么会活见鬼了,对于青春的初次欢乐竟然兴奋不起来呢?为什么在那一时刻临近时反而是痛苦多于快乐呢?为什么本应令我为之陶醉的快乐,反倒几乎感到厌恶和害怕呢?可以肯定,我如果能够逃开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逃开。我说过在我对她的依恋之中有一些离奇的东西,而这肯定就是大家未曾想到的一件。

读者一定很气愤,认为她已委身于他人,却又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在我心目中她已堕落了,我对她的爱因为我有些瞧不起她的作为而减淡了:这么想就错了。的确,这种两男一女的状况令我十分难受,既是因为这种敏感极其自然,也是因为这对她对我都很不相称。但是,我对她的感情一如既往,而且,我可以发誓,当我不怎么想占有她时,我则更加缠绵缱绻地爱着她。我太了解她那颗纯洁的心及其冷漠的气质了,我从未想到过在她这种放任自流之中有任何的感官快活的成分。我完全确信,她祈求我能平安,躲过难以躲过的危险,使我既能保全自己又能恪守本分,才不惜失去自己的本分。对此她与其他所有女人的看法不同,我在下面将要谈到。我爱怜她,正如对自己。我本想对她说:“不,妈妈,没这个必要。不这样,我也不会辜负您的。”但我不敢这么说,首先,这样的话我当时说不出,其次,我由衷地感到这不是真话。而且确实是只有一个女人能够使我能抵御其他女人,不受她们诱惑。我不想占有她,但我很高兴她使我抛弃了占有别的女人的欲望,因为我与她不再亲近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长久无邪地生活在一起的习惯,非但没有减弱我对她的感情,反而使之增强,但与此同时,也给了它另一种情调,使之更加亲切,也许更加温柔缱绻,但却更少肉欲。因为我当她是妈妈,像儿子一样亲切地称呼,所以,我已习惯把自己看作她的儿子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虽然她对我非常宝贵,我却不怎么想占有她的原因。我记得很清楚,我最初的情感虽然不太强烈,但却更加淫秽。在阿讷西时,我完全陶醉了。在尚贝里时,我就不再这样了。我对她的爱强烈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我爱她更多地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我,或者说,我在她身边寻求的更多的是我的幸福而非享乐。她对我来说,超过一个姐姐,超过一个母亲,超过一个女友,超过一个情妇,就是这样,她却不是我的情妇。总之,我愿陪伴她,因为我太爱了,这一点在我脑子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我所害怕而非常渴望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我既然答应了,也就不想言而无信。我的心认可了我的保证,但并不希望得到报偿。然而我却得到了报偿。我第一次投入一个女人的怀抱。我幸福吗?不,我感到的是肉欲。我不知道是什么无法克服的忧伤毒化了它的魅力。我仿佛犯下了乱伦之罪。有两三次,我在激动地拥抱她时,伏在她胸上,泪水哗哗流下。而她却既无忧伤也不激动,只是温柔和平静。由于她不是个淫荡的女人,根本没有寻求过性欲,所以并没有那种陶醉,也从未因此而悔恨。

我再次申明,并非她的情欲导致了错误的发生。她出身良家,心地纯洁,喜欢正经的事,习性正直高尚,情趣高雅,生来就是道德高尚的女人,但却从未能遵守这一高尚道德,因为她没有听从会把她引向正道的感情,反而是理性引诱她走向谬误。当一些谬误的理性迷惑了她时,她的真正感情一直在抵御着,但不幸的是,她喜欢炫耀自己的哲学,而她为自己所定下的道德却损害了她的心灵让她遵守的道德。

她的第一个情人塔维尔先生是她的哲学老师。他利用教她的东西来挑逗她。他见她忠于丈夫,恪守妇道,总是冷冰冰的,颇有理智,无法通过色欲攻破她,便用一些诡辩之词向她发起进攻,竟然向她表明她所恪守的妇道,只不过是用来哄小孩的教理问答式的瞎话,把两性的结合说成是无关紧要的,夫妻的亲密和睦仅仅是做给旁人看而已,使丈夫安心是妇道的惟一标准,所以婚外性行为只要不为人知,就根本不是在欺骗自己的丈夫,也并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总之,他用鬼话欺骗她,事情没什么不好只要做得隐蔽,所有贤良端庄的女子都这样。就这样,那个坏家伙终于得逞了,腐蚀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理智,但却未能腐蚀她的心灵。他因此受到了最强烈的嫉妒心的惩罚,因为他深信她像他教她对待她丈夫的那样对待他自己。我难以肯定他是否做得高明。佩雷牧师被看作是他的接替者。我所知道的是,这位年轻女子的冷漠性格本该使她不接受这种诡计的,但却使她在日后欲罢不能。她很难理解,有些小事并非人们看得那样严重。她从未把她认为毫不费事的节制冠之以道德的美名。

因此,她并没有为了自己而怎么滥用这一错误的准则,但却为了他人而这么做了,她那是根据另一条几乎同样错误的道理做的,这一原则符合她的性情。她一直认为,没有什么比占有更能使一个男人紧紧地依恋着一个女人的了,虽然她对自己的男友们的爱纯属友谊,但这种友谊是那么地缠绵,以致她动用她力所能及的所有办法使他们更加紧紧地依恋着她。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没有失败过。她的确非常可爱,人们越是与她亲密无间,就越能发现新的爱她的道理。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第一次失足之后,她宠幸的几乎全是不幸之人。有名的人物对她只有浪费时间和精力。一个男人若是开始被她怜惜,但最后却没被她爱上,那这男人一定是太不可爱了。假使她不在乎是否般配,那绝不是出于与她那高贵的心灵不搭界的卑鄙欲念,而仅仅是因为她的心太慷慨、太善良、太富同情、太敏感,以致不总是能够头脑较清醒地把握住。

的确,她犯了些小错,但重大的原则,她是不会背叛的!如果人们可以把性欲成分极少的一些错误称之为弱点的话,她用了多少美德去弥补了它们啊!那在某一点上欺骗了她的同一个男人,在其他许许多多方面却绝妙地教导了她。如果没有诡异的哲学的误导,她会很平静,因为只有火热的激情才使她离经叛道。即使她做错了事,她的动机也是值得称赞的。由于误解,她可能做错事,但她不可能有意干坏事。她厌恶口是心非、撒谎骗人。她为人正直、公正、仁爱、无私,她信守诺言,忠于朋友,非常重视自己该尽的责任,对人既不报复也不仇恨,甚至想象不出宽容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总之,就拿她那不可饶恕的错误来说,她并不太看重给予他人的宠爱,也从未以此来做一种肮脏的交易。她滥施恩宠,但并不出卖它们,虽然她的生活中也时常有烦恼。我敢说,苏格拉底如果能看重阿斯帕西,那他就能尊敬瓦朗夫人。

我早就知道,说她生性多情,性格冷淡,有人会像通常那样指责我自相矛盾,而这又是不无道理的。可能都是上天安排的错误,造就矛盾集一身的个性。我只知道她确实如此。但凡认识瓦朗夫人的人,其中仍有不少人尚健在,都可以证明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可以肯定,她只会为所爱的人的幸福而觉得愉快、有生趣。不过,就这一点,大家可以各抒己见,可以高明地证明这不是事实。我的任务是说出真情,而不是非让人相信不可。

我在我俩关系更亲密之后的谈话中才逐渐地了解了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只需要这样的情景便使我们心意相通。她不无道理地希望她的怜爱会对我有所帮助。就我的教育来说,我从中得益匪浅。在这之前,她在对我谈论我个人的事时就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她开始把我当成大人看待,也跟我谈谈她自己了。她对我说的所有一切我都非常地感兴趣,使我非常地感动,以致在反躬自省时,我与她的交心获得很大的好处,这胜于接受她的教导。当你真地感觉到对方说的是肺腑之言时,你会敞开心扉去接纳对方的真情流露的。一个学究的说教永远也抵不上你所爱恋的一个聪明女人那缠绵缱绻的话语。

我们的友好,也使她觉得我还不错。她认为,尽管我貌似笨拙,但通过教育,可进入上流社会,而且,如果我有一天在上流社会有了一定的根基,则可飞黄腾达。按照一些方法,她要使我变为容易亲近惹人喜爱又获得尊敬的人,关键在于提高我的判断力和礼仪的知识。如果在上流社会里真地能将成功与道德相结合的话——我可是不相信这一点的——我至少坚信,除了她所选择的并想教给我的那条路而外是没别的路径的,因为瓦朗夫人了解人,为人处事技高一筹,既不虚伪也不冒失,让人不觉得受骗也不生气。但是,她的这种艺术更多地是存在于她的性格里,而非她的教导之中。她善于运用它而不善于传授它,而且我是世界上最学不会这一艺术的人。因此,她的心血没有什么收效,甚至她想请教师教我跳舞和剑术的心思也白费了。我虽然身轻体健,但连小步舞都学不会。我因为脚趾头长有鸡眼,所以非常习惯用脚后跟走路,罗什都没能改掉我这个坏毛病。因此,虽然看上去,我还比较灵便,却跨不了多远。在剑术练习厅里就更加糟糕了。经过三个月的训练,我仍旧只会招架,不会进攻,而且手腕很不灵活,胳膊无力,所以,剑术师想打掉我的剑,易如反掌。再者,我对这种训练以及想教我的剑术师讨厌得要死。我很难想象,人们对武术会引以为荣。剑术师为了使我掌握他的巨大才能,就专用他一窍不通的音乐作比较。他发现剑术的第三、第四式与音乐的第三、第四音程极其相似,当他想佯攻时,便让我注意那升半音符号,因为从前升半音符号与“佯攻”是同一个词。当他把我的剑拨掉时,便大笑着对我说,这是“休止符”。总之,我生平也未见到这样身着戎装自以为是,让人生厌的好为人师者了。

因此,我的剑术长进不大,不久,便纯粹是因为厌恶而弃之不顾了。但是,我在另一种更有用的艺术上却颇有进步,那就是知足常乐,不去追求我开始感到不是那块料儿的更有出息的前途。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妈妈生活愉快,在她身边我总是喜滋滋的,而当我为了进城教音乐而必须离开她时,就对我本来很喜欢的音乐,也感到厌烦了。

我无从知晓克洛德·阿内怎样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有理由相信,这事没能瞒过他。阿内是一个目光敏锐而又十分审慎的小伙子,从不说违心的话,但也不总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他丝毫没表现出知道内情的样子来,但从他的行动来看,他或许早该明白。他的行为肯定不是源自灵魂的卑贱,而是因为他赞成其女主人的准则,所以不能反对她因此而采取的行动。尽管他同她一样年轻,他显得很成熟、稳重,把我俩视为两个应予宽恕的孩子,而我俩则把他看作一个可尊敬的大人,对他应该有所尊重。我在她背叛他后才知道她爱他很深。由于她知道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生命全属于她,所以她才告诉我她是多么地爱他,以便我也同样爱他。她着重说明的倒不是她对他的爱,而是对他的尊敬,因为这是我们心心相印的东西。她常对我俩说,我们两人对她生活的幸福都是缺一不可的,这使我俩常常感动不已,互相拥抱,痛哭流涕。但愿读到这儿的女性不要讪笑。以她那样的性格,这种需要毫不暖昧,那纯粹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

就这样,在我们三人中间建立起一种世上绝无仅有的关系。我们的所有愿望、关注、心灵都是共同的,什么也没有超出这个小圈子。在一块而不希望受到打扰的习惯,已十分强烈,以致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三人中有一个不在,或者又来了第四个人,那就全乱套了,而且,尽管我们之间有着个别联系,但二人单独在一起总没有三个人在一起那么愉快。我们彼此都十分信得过,不会发生任何争吵,大家觉得很亲切,因为忙很少见面。妈妈总是在计划着、忙碌着,不轻易让我俩得着空闲,而且我俩各自又都有一点自己的事,占满了我们的时间。据我看,无所事事同孤独寂寞一样,都是社会的灾难。长时间地面对面地呆在一间屋里,无事可干,只是胡乱说些话,这是最会使人思想偏狭,无中生有,惹是生非,忧心忡忡,造谣诬蔑的了。如果大家都很忙的话,只有有事说才说;而随意找个话题以打发沉默,而这就是最最讨厌和最最危险的事。我甚至还敢说,而且我坚持己见,为了使这个小圈子真正快乐,不仅每个人都必须为它做点什么,而且应该是做点需要用点心思的事。打花结就等于什么事也没做,因为对打花结的女人和抄着双手的女人都需要闲聊来消遣。但是如果进行刺缔,情况就不同了,专心绣花,也就无暇去闲聊了。如果在这种时候,有十多个闲人在她们面前起来坐下,走来走去,转来绕去,不停地把玩着壁炉上的瓷人,绞尽脑汁去没话找话——这叫什么事!——那真是既烦人又可笑。这种人总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在莫蒂埃的时候,我常去一些芳邻家里编丝带;如果回到交际场合,我总是在口袋里装一只小转球,整天地玩,免得没话找话说。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人就不会变得那么坏了。他们的往来不会有丝毫问题,而且我还认为,也就更加地有趣了。总之,如果谁觉得可笑,那就让他笑吧,反正我认为适合现在这个时代的惟一的道德就是小转球道德。

再说,我们也无需为了摆脱烦恼而自己去找什么事做,那些讨厌的客人走后,总是给我们留下太多的麻烦,所以当剩下我们三人时,也就够我们忙一阵的了。这些人以前使我感到的不耐烦并未减少,惟一不同的是,我没时间去不耐烦了。可怜的妈妈一点儿也没丢掉她那种爱干事和有板有眼的老习惯。不同的是,生计越困难,她的幻想就越多。眼前越是拮据,她越是憧憬未来。年岁的增长反倒使她的这种怪癖愈演愈烈。随着社交乐趣和年轻人的乐趣的失去,她代之以寻秘方定计划的乐趣。家里总不断地江湖郎中、制药商、方士以及形形色色的承办人,他们自吹资财上万,可最终连一个埃居都不放过。每个人离开她家时,手里都没空着,可我有一事总挺惊奇的:她老这么大的开销,可就是没有囊空如洗,也从不拖欠债务。

我所说的这个时期,她最感兴趣的计划,在她所制定的计划当中,并不是最不合理的计划,就是在尚贝里建造一座皇家植物园,外带一位领薪俸的技师,而且大家早就清楚这个位置是留给谁的。该城位于阿尔卑斯山中间,很适合进行植物研究,而且妈妈又总喜欢用一个计划促使另一个计划的实现。在这个穷困得只有药剂师负责看病的地方,创建一个药物所,还是有意义的。维克多国王驾崩之后,御医格洛希退隐尚贝里,因此她认为这对她的想法大有帮助。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有此想法的。不管怎么说,她开始对格洛希下工夫了,但是格洛希并不太理会,因为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刻薄和最粗鲁的先生了。我下面举两三个例子,大家可以看一看。

有一天,格洛希同其他几位医生一同会诊,其中有一位是从阿讷西请来的,是平常给那位病人看病的医生。年轻人不明白行医的门路,竟然对御医大人的诊断提出异议。御医没说别的,只是问他回去时,打哪儿走,乘什么车。年轻医生回答了御医的问话之后,反问他需要帮助吗?格洛希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在您走时,我站到窗前,高兴地看一看蠢驴坐马车是个什么样子。”御医十分富有,但为人吝啬,冷酷。一位朋友希望他能解囊相助,借点儿钱,并恳切地保证一定按时还钱。他抓住朋友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我的朋友,就是圣·彼得从天上下界来问我借十个皮斯托尔,并以三位一体作担保,我也不会借给他的。”有一天,他应邀前往萨瓦地方长官、十分虔诚的比贡伯爵家午餐,早早地到了。长官阁下当时正在做祈祷,请他一起向上帝求福。御医不太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便作了一个可怕的鬼脸,跪了下来。但是,当他刚念了两句“万福玛利亚”,便耐不住了。他突然站起来,竟不理会地拿着手杖扬长而去。比贡伯爵赶忙追上去,冲他喊道:“格洛希先生!格洛希先生!别走呀,那边厨房里正在为您烤一只美味山鸡哩。”他扭过头来回答说:“伯爵先生!您就是给我一个烤天使,我也不等了。”这就是妈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拉拢的御医格洛希先生的脾气。他尽管非常地忙,但却已习惯经常来妈妈家,同阿内关系挺好,显得很赏识阿内的知识,谈起来不无敬重,而且,他的粗暴失礼,让人始料未及,为了消除过去的印象,竟能装作很器重阿内的样子,因为,尽管阿内已不再是仆人了,但大家清楚以前的事,因此,必须让御医大人率先以其威望来使大家对阿内另眼相看。克洛德·阿内身穿黑上衣,假发梳得整整齐齐,举止端庄有礼,行为乖巧谨慎,医学和植物学知识渊博,还有权威人士的赞扬,只要计划中的植物园能够建立,理所当然地有望担任皇家技师之职,并受到欢迎。其实,这和格洛希不谋而合,一旦时机来临,筹备好钱,向宫廷申请后便可以开始。

如果这一计划得以实行,我本会投身植物学的,我觉得我生来就该搞这一行。可是一个能把最精心策划的计划打乱的意想不到的打击使它落了空。我是注定要逐步沦为苦命人的典型的。似乎天意要我经受磨难,把所有妨碍我成为苦命人典型的一切全用手推开了。阿内有一次去高山顶上寻找一种山蒿,这是一种稀有植物,只生长在阿尔卑斯山,是格洛希先生要的。这不幸的家伙爬得浑身湿透,患了胸膜炎。据说山蒿专治此症,但并未能救活他。尽管堪称医术高手的格洛希医道高明,尽管有他那好心的女主人和我对他的悉心照料,在第五天上,异常痛苦地挣扎之后,终于在我面前死去了。他弥留之时,我是惟一在他身边的人。我悲痛欲绝、声泪俱下,如果他能听得见的话,他是会得到一些慰藉的。就这样,我失去了我一生之中最忠实的朋友,一个值得尊敬、不可多得的人,一个大自然弥补了他的教育的人,一个地位卑微但却具有伟人的一切美德的人,一个若能活着并且有了身份地位,则可让众人看到是个伟人的人。

第二天,我伤感不已地向妈妈说了这一切。突然间,谈着谈着,我产生了一种卑鄙可耻的想法:我可以得到他的衣服,特别是那件令我羡慕的漂亮的黑上衣。我情不自禁地想着,并在妈妈面前露了馅。我这句卑鄙丑恶的话比什么都更使她感到痛失亲人,因为无私与心灵的高尚是死者所具有的最优秀的品质。可怜的女人没有吭声,只是扭过脸去哭了起来。多么宝贵亲热的泪水啊!我明白这眼泪的含义,它们全都滴在了我的心上,涤尽了我那卑鄙龌龊的感情。从此,我就再也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

阿内的离去给妈妈很大打击——痛苦与损失。从这时候起,她的事便江河日下了。阿内是个一丝不苟、有板有眼的小伙子,把女主人的家料理得有条不紊。大家都兢兢业业,谨慎小心,不敢懈怠,不敢越轨。连妈妈都怕他查问,有所克制,不敢挥霍。对她来说,单有他的爱恋还不够,她还需要他的敬重,而且她很害怕他的正当指责,因为他见她挥霍他人和她自己的钱财时,批评和指责是不留情面的。我同他想法一样,甚至也会说出来,但我对她没有他那样的影响力,所以我的话就不像他的那么顶用。我干上了他的职务,但没有经验和兴趣,所以不能胜任。我很不细心,又很腼腆,只知背地里咕哝,不敢当面阻止。再说,我虽获得同样的信任,可却没有同样的权威。我看见杂乱无章,只知摇头叹息,怨天尤人,无济于事。我太年轻,又太浮躁,所以做不到合情合理,当我想干预一番时,妈妈就亲热地拍拍我的脸蛋,叫声“我的小老师”,我就又只好回到适合我的那个角色中去。

她的任意无度的消费使我深恐总有一天她会变得贫困,因此,成了她家的监督之后,我亲眼看到十不敷出。我心中那一直存在着的吝啬的倾向就是从这时开始养成的。我除了有时兴起随意地花费外,基本上是不乱花钱的。我开始注意钱的问题了,开始关心起自己的钱袋了。我出于一种崇高的动机,变得吝啬可鄙了,因为,实际上,我只是想给妈妈省点钱,以防我所预见到的不测。我担心债主们会扣住她的年金,或者年金被完全取消,而且,我自认为能靠存的一些钱来接济她。但是,为了攒钱,特别是为了保住它,就必须背着她,因为当她东挪西借的时候,让她知道我有私房钱那就不妙了。因此,我便到处找些隐秘的地方,藏上几个金路易,想着不断地越藏越多,必要时再救助。但是,我在选择藏匿点时太笨了,全被她给发现了。然后,为了使我得知她发现了我的秘密,她便把我藏的金路易取走,再放上更多的一些别的钱币。我很不好意思地把它归于公款之中,但她总是用这些钱来为我添置衣服和用品,如银剑、怀表、或其他类似的东西。

我深信,攒钱对我来说永远不会成功的,而这对她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我终于意识到,为了防止我所担心的不幸发生,在她要揭不开锅,无法养活我时,我必须自己奋斗以养活她。不幸的是,我只是根据自己的兴趣出发拟定计划,疯狂拼命地在音乐上找机会,感到脑子里装满了主题和歌曲,认为一旦从中得益,一举成名,成为当代的俄耳甫斯,美妙的歌声能把秘鲁的银子全吸引了来。我已开始能凑和看懂乐谱了,关键的是要学会作曲。困难的是我自学不一定能成功,需要别人的帮助,但自从勒梅特尔走了之后,萨瓦没人懂和声了。

在这里,大家将看到我一生中充满的轻率的又一例证,即使在我认为要达到目的了,而最终往往是背道而驰。旺蒂尔曾经常常跟我谈起他的作曲教师布朗夏尔神甫。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可尊敬的人,当时是贝藏松大教堂的音乐指挥,现在在凡尔赛宫小教堂任音乐指挥,想着去贝藏松向布朗夏尔神甫求教。这想法很不错,妈妈也比较赞同。于是,妈妈便为我准备起行装来,样样都弄得挺铺张浪费的。因此,尽管我总想使她免遭破产,到时候接济她,但在当时,我却一开始就让她破费了八百法郎:我原想救她,却反而加速了她的毁灭。不管这一行动有多么荒唐,但她也好,我也好,都充满了幻想,我们彼此都在做对对方有益的事。

我本以为仍能在阿讷西找到旺蒂尔,让他为我写封举荐信给布朗夏尔神甫,但他却已不在那儿了。我的全部证明只有他留给我的他亲自创作、亲手撰写的一个四声部弥撒曲。我便带上它去贝藏松了。日内瓦有几个亲戚,我顺道探望了他们。途经尼翁时,我去探望了父亲,他像往常一样地接待了我,并负责把我随后而来的箱子运到贝藏松去因为我是骑马来的。我到了贝藏松。我得到了布朗夏尔的热情款待。我们正准备开始的时候,父亲突然来了一封信,说是箱子被设在瑞士边境的法国鲁斯哨卡扣住并没收了。我顿时傻了眼,便托在贝藏松结识的熟人们打听为何没收,因为我深信没有走私,他们竟然莫名其妙地剥夺了我的箱子。最后,我知道了。我得说一说,因为这事挺滑稽。

我在尚贝里认识一个年老的里昂人,是个敦厚长者,名叫迪维维埃,曾在摄政时代的检验局供职。他早已退休,但又被聘到土地管理处担任职务。他在上流社会生活过,有才气,有学问,温良恭谦,彬彬有礼,还懂音乐,由于我俩同一个办公室,在我们周围那帮粗俗不堪的人中,我俩关系最好。他在巴黎有一些通信的朋友,常给他寄点小作品,一些一转即逝的东西。这些作品为什么传播开来,这是让所有人都无所知的,如果没人再提时,就再也想不到它们了。我因为有时领他到妈妈家吃饭,所以他有心讨好我,为了显得投机,他便拿出些无聊而令人生厌的东西,我一辈子也从未一个人单独看过。为了不扫他的兴,我便接过这些宝贵的手纸,装进口袋,不再去想它们,只等专门需要它们时,才拿出来用。遗憾的是大多数纸片丢失了,仅保留下一张。这是在新礼服上衣口袋中发现的。这衣服我只是在与同事们应酬时穿过两、三次。这篇东西是一篇冉森教派的滑稽模仿之作,平淡乏味,模仿的是拉辛的《密特里达德》中的最美的一幕。我连十句诗都没读完,便把它遗忘在口袋里了,因此,我的行李被没收了。办事的人给我的行李清单作了明显的标记,认为这篇东西源自日内瓦,企图在法国印刷和散发,于是就以此为借口大作文章,抨击上帝和教会的敌人,并对自己的虔诚与警惕大书特书,认为是制止了这一罪恶阴谋的实现。他们想必以为我的那些衬衣上都有异教的气味,因为这害人的纸连累我失去了全部的东西。我想不出什么招儿来,所以我始终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行李到底如何处理了。我去找过税所的人,可他们又要说明,又要清单,又要证明,又要记录,弄得我晕头转向,只好作罢。我真地很后悔没有把鲁斯哨卡的那篇笔录保存下来。这是非常好的东西,值得写进本书的续集中。

没了行李,我只好立即回到尚贝里,并没有跟布朗夏尔神甫学点什么,而且,我遭受挫折,终于打定主意一直呆在妈妈身边,与她相依为命,不再去为一个我无力左右的前途无谓地操心了。她好像我带回了财宝似的欢迎我,渐渐地替我添置起了衣物,所以对我和对她都是挺大的那个不幸,几乎刚一发生便被忘却了。

不幸打断了我的设想,但我依然读着拉摩的书。由于艰苦努力,我终于弄懂它了,并且还试作了几曲,成绩不错,勇气倍增。昂特尔蒙侯爵之子贝勒加德伯爵在奥古斯特国王死后从德累斯顿回来了。他长期在巴黎,酷爱音乐,尤以拉摩的作品为甚。他的兄弟南济伯爵会拉小提琴,他们的妹妹图尔伯爵夫人歌唱得不错。因此,音乐在尚贝里成了时尚。他们还举办了一种公开的音乐会,起先想让我来指挥,但他们很快便发现我不能胜任,只好再作打算。我还是把我作的几首小东西也拿去演奏,其中的一支合唱曲很受欢迎。它并非一首佳作,但却充满了新的曲调和效果极佳的东西,大家想象不出我能写得出来。我的识谱能力很一般,这很好的曲子让人们怀疑这是否是偷借别人的东西。为了辨明真假,有一天早上,南济先生拿着克莱朗波的一支合唱曲前来找我,为了演唱,他改变了调子,但因移了调,克莱朗波的曲子就无法用乐器演奏了,所以必须另写一个低音部。我回答说这是个大工程,无法立即完成。他以为我不会呆下去,便强迫我写宣叙调的低音部,至少一个。我写了,但无疑写得很差,因为不管什么事,要做好的话,我必须是从从容容、自由自在的才行,但这一次我至少是按规则写的,而且又是当着他的面,所以他就不能怀疑我懂作曲的基本原理了。这样,我依然教着女学生,但因为无法参与他们的音乐会,我的情绪有点低落。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和平恢复了,法国军队翻山回国了。好几位军官前来探望妈妈,其中就有奥尔良团团长洛特雷克伯爵,后来担任驻日内瓦全权大使,最后升任法兰西元帅。妈妈让我们结识。他根据她的介绍,对我似乎很感兴趣,并给我许了不少愿,但直到他临死的那年,我已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才想了起来。其父为当时驻都灵大使的年轻侯爵塞内克泰尔也在同一时候路过尚贝里。碰巧在芒东夫人家吃饭时我们相遇。饭后,谈起了音乐,他很懂。当时歌剧《耶弗大》正走红;他谈起了它,有人便把本子拿了来。他提议我们俩一同演唱,我受宠若惊。他打开乐谱,正翻到那段著名的二重唱:

人间、地狱、甚至天堂,

全都在主的面前不安惊惶。

他对我说:“您想唱几个声部?我唱这六个声部。”这样急促的节奏我不太适应;尽管我有时也勉强地唱一唱,但我并不明白同一个人怎么能够同时唱六个声部,即使两个也不成。在音乐演唱中,我最犯难的就是从一个声部轻快地跳到另一声部,眼睛不能离开乐谱。塞内克泰尔先生见我推托的样子,一定是在怀疑我不懂音乐。也许是为了弄个明白,他才建议我把他要献给芒东小姐的一支歌记录下来。我只能接受。他唱了这支歌,我记了下来,都没请他重唱一遍。然后,他看了一遍,认为记录得很准确,一点不差。他恭维了我以避免我的难为情。其实,这事挺容易的。我实际上深谙音乐;我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看就会的机灵劲儿,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没这个能耐,而在音乐方面,只有经过长期的实践才能达到这样高的程度。不管怎么说,他的关心我倍受感动,把在他人和我思想上的那点小小羞耻给抹去了。12年或15年之后,我在巴黎不同的人家又见过他,我多次想向他重提这段往事,以便向他表明我仍记忆犹新,但他自那时起,便双目失明了,我不愿提及以往的事以增添他的伤心。

我已接近开始把过去的生活同现在的生活相连接的时刻。一直保持至今的往日的友情变得对我十分宝贵。它们常常使我留恋那幸福却默默无闻的时期,自称是我的朋友的那些人,之所以与我交往,并爱我这个人,这是纯洁而善良的,而非出于与一名人交往的虚荣心,或者居心叵测地想寻找更多的机会来伤害我。我就是从这时开始结识老友戈弗古尔的。我始终把他当作好朋友而不理会别人的挑拨。我永远的好朋友!唉,可惜啊!我刚刚失去了他。他只是在停止呼吸了才终止了对我的爱,我俩的友谊只是随着他的逝去才结束的。戈弗古尔先生是世上最可爱的人中的一个。他让人一见面就感到亲近与喜爱,不可能同他在一起而不结下深厚的友谊的。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有谁比他更开朗,更可亲,更恬静,更聪明,更富有感情,更可信赖。不管你有多么审慎,一见到他,你便与他亲切得有如相识20年的老友。我与他很投机,即使以往与人初次见面很拘束。他的举止、他的声音、他的言谈同他的仪表相得益彰。他的嗓音清脆、饱满、洪亮,是一种带有乐声的雄浑的优美男低音,灌满你的耳朵,震颤你的心扉。没有人比他更欢快,更和蔼,没有人比他的风度更真挚,更纯朴,他质朴的才华和高雅的修养远非他人所比。除此而外,他还有一颗爱着所有的人的心,但爱得稍许有点过分。他生性殷勤,但助人不看对象。他热心帮助朋友,或者说是成为他所能帮助的人的朋友,而且在十分热情地帮助他人的同时,又非常巧妙地办好自己的事情。戈弗古尔有做钟表匠的情结,从他父亲开始。但是,他的仪表及才干召唤着他进入另一圈子,他很快便踏入其中。他结识了法国常驻日内瓦的代表克洛苏尔先生,后者对他很好,替他在巴黎介绍了另一些对他十分有用的朋友。这些人的帮助,使他得以经营瓦莱州的食盐,获利颇丰,每年有两万利弗尔。他与男人相当不错的机缘到此为止,但在女人方面,却是有点应接不暇,必须加以挑选,遂其心愿。最罕见而且是最值得称道的是,他与三教九流都有交往,但到处都受到欢迎,大家都趋之若鹜,从未遭人嫉妒和憎恨。我一直认为,他一生都得到好评和良好的人缘。真是个有福之人!他每年都来埃克斯温泉浴场,附近的上流社会的人们也就随之聚集在那儿。他同萨瓦的所有贵族过从甚密,所以他从埃克斯到尚贝里来看望贝勒加德伯爵及其父昂特尔蒙侯爵。妈妈就是在他家中同他认识并把我介绍给他的。这种一面之交似乎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还中断了多年,但却在我将要谈到的场合中又续上了,而且竟成了莫逆之交。单凭这一点我就得谈谈这个我与之相交甚笃的朋友了。即使我不从个人利害去缅怀他,对于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优秀人物,为了全人类的荣誉,我也始终认为应该永远怀念他。不过,这位如此可爱的人同别人一样也有缺点,大家以后是会看到的。然而,如果他没这些缺点,他也许就没那么可爱了。他为了获得别人注意,必须改变自己给人的印象。

在这同一时期,我还同另一个人交往甚密。这种交往至今仍在诱惑着我去追求那种在一个人的心中很难泯灭的短暂幸福。此人名叫孔济埃先生,是萨瓦的贵族,当时既年轻又可爱,一时兴起爱上音乐,或者说是想结识教音乐的人。孔济埃先生除了对艺术有天分和爱好而外,性格很温柔,很能联络人,而我正好对这种人也是非常喜欢的,所以很快便成了朋友。我压抑的文学和哲学的才华要想表现出来,必须得到鼓励和支持。我在他身上找到了这种培养和激励。孔济埃先生对音乐无甚天资,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教课的时间全用在视唱以外的其他事情上了。我们一起吃早点,聊天,读点新出版物,避开音乐的话题。当时伏尔泰与普鲁士皇太子的通信正轰动一时,我们便常常谈论这两位著名人物。后者不久前登基,已经露出他快要成为的那种人的峥嵘,而前者所受的诋毁如同现在所受到的赞颂一般,这种不幸死死地盯住了他,凡是伟大的人都难以避免这种苦难。普鲁士皇太子年轻时不幸福,而伏尔泰好像生来就永远是幸福不了的人。我们对他俩的关注扩展到与他们有关的一切事情上去。伏尔泰所有的作品我们全都读了。我非常投入地看他的东西,我萌生了学习以优雅的文笔写东西的愿望,也渴望竭力模仿让我着迷的这位作家的绚丽隽永的风格。不久之后,《哲学书简》出版了。这虽然一般,但让我着迷,心中的兴趣由此而激活了。

但是,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的时刻尚未到来。我的性情仍旧有点浮躁,东奔西跑的欲望只能说是有所收敛,尚未泯灭,而且瓦朗夫人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喜爱独处,因而焦躁不安起来。每天都有许多陌生人从各处涌来,我深信这帮人都各有高招儿,旨在欺骗妈妈,使我住在这儿十分地难受。自从我接替克洛德·阿内,成了妈妈的心腹之后,我更加注意她的经济状况了,我意识到越来越坏,非常害怕。我一再地忠告她,恳求她,催逼她,哀求她,但都无济于事。我跪在她的面前,强烈地向她说明迫在眉睫的灾难,竭力地要求她紧缩开支,可以先从我开始,并告诉她年轻时受点苦不要紧,免得到老的时候,负债累累而苦不堪言。她为我的真诚热情所感动,同意了我的劝告,口口声声表示照我说的做,但是,只要来个无赖,她便立刻全忘了。我一再发现自己全是白费口舌,除了视而不见我无法防范的厄运而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好离开看守不住的家门,去尼翁、日内瓦、里昂小兜了一圈,这转移了我的苦闷,但花费加重了我的烦恼。我可以发誓,要是妈妈真能好好使用我省下的钱的话,我不可能动一下。但我确信,即使我再省,钱也会跑到一些骗子手中的,所以我只好滥用她的慷慨,与骗子们分享了。我像一只狗来到屠宰场不甘看人拿走所有的肉,叨走了属于我的一份。

就这些旅行而言,我是不乏其借口的,而且单单妈妈就可以给我提供,因为她到处都有关系,都有事要接洽、商谈,都有事要委托可靠的人去办。她只想派我去,我也正想去,这让我疲于奔波。这些旅行。使我结交了一些人,日后或成了我的好友,或对我大有裨益。其中,在里昂,我认识了佩里松先生,我后悔我们的泛泛而交,因为他对我非常之好。我认识的那位好心的巴里索先生,我将在适当时候再谈。在格勒诺布尔,我认识了代邦夫人和巴尔多南什议长夫人。后者是一位极有才气的女人,要是我能常去拜望,她也许会喜欢上我的。在日内瓦,我结识了法国常驻代表克洛苏尔先生,他常跟我提起我母亲,尽管她已去世很久,但他对她仍念念不忘。另外,我还结识了巴里约父子,老巴里约把我当成他孙子一般,让我很尊敬他,他很擅于交际。在共和国动荡时期,这两位公民参加了对立的两派:儿子投身于平民党,父亲加入了政府党。1737年,当人们拿起武器的时候,我正在日内瓦,看见父子俩全副武装地从同一幢房子里走出来,父亲前往市政厅,儿子则去自己的街区,两人约定两小时后见面,面对面地准备厮杀。这一可怕的场面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致我发誓,一旦我恢复了公民权,我绝不参加任何内战,反对使用武力来支持自由。我可以证明自己在一个微妙的情况下遵守了这一誓言,这种克制态度,至少我认为,是应该得到赞许的。

但是,我尚未感觉到拿起武器的日内瓦在我心中激起的这初期的爱国主义。大家将可以看到应由我负责的一个严重事件,离这种爱国主义相去甚远。这一事件我忘了谈了,现在不能不补上。

我舅舅贝尔纳几年前为了建造他所设计的查尔斯顿城去了卡罗来纳。他不久就在当地去世了,我可怜的表兄为效忠普鲁士国王也死了,这样我舅母几乎同时失去了儿子和丈夫。她把我看作亲戚,热情了很多。当我去日内瓦时,便住在她那里,饶有兴味地寻找舅舅遗留的书籍和文件来翻看。我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书以及肯定没人会料得到的书信。舅母对这些故纸堆不屑一顾,我乐意的话,可以得到她同意任意使用。我只拿了二本我外祖父贝尔纳牧师亲手批点的书,其中有一本罗奥的四开本“遗著”,空白处写有密密麻麻的精湛的旁注,它使我对数学产生了兴趣。这本书放在瓦朗夫人的藏书中了;我因为它的遗失而懊伤。除此而外,我还拿了五六本论文手稿,唯有一本刊印成书,那是著名的米舍利·杜克莱的作品。杜克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一个开明的学者,但过于好动,遭到日内瓦的行政官员们的极其残酷的迫害,最后死于阿尔贝要塞。听人说,他在监狱里守了很长时间,因为伯尔尼阴谋的事。

这是一篇对已在日内瓦部分地执行了的巨大而荒唐的筑城计划的檄文。筑城术专家们不了解议会实施这一庞大工程的底细,都极力地讽刺这一计划。因谴责该计划而被逐出筑城委员会的米舍利先生认为,不用说自己是200人委员会的成员,就是作为公民,也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言论,因此,便写下了这篇檄文,很欠考虑地把它印了出来,尽管并未发行。他只印了200份,分发给成员们,但却被邮局奉小议会之命给扣留了。在舅舅的文件中我得到了我需要的这份东西和答辩书。我的这次旅行是在离开土地普查处不久进行的,我同担任律师领导的戈克赛利律师有点交情。此后不久,关税局长竟然求我作他的一个儿子的教父,并请戈克赛利夫人作教母。这点荣耀使我有点飘飘然,加之与律师大人的亲近,我做出大人物的模样,趾高气昂。

有了这种念头,我便认为我所能做的,最好莫过于让他看看我手里的那份米舍利先生的刊印件,那的确是一件稀有文件,可以向他证明我是属于知道国家机密的日内瓦名人之列的。然而,我无法判断当时怎么想的,没有把我舅舅的那份答辩书给他看,也许是因为那是手稿,而给律师大人看的必须是工工整整的。他对我给他的东西看得很重,我太傻了,所以我再没有能收回它来,也没再见过它,而且,我深知怎么也要不回来了,就干脆做个人情,把他抢夺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了他。我完全肯定,他把这份稀奇多于有用的文件在都灵宫廷大肆宣扬了,想尽办法根据它应有的价值大大地捞了一笔。幸好,人世变迁,最出人预料的是有一天,撒丁王围攻日内瓦。但是,凡事都有可能,我将永远责怪自己愚蠢的虚荣心,竟把这座要塞的那些最大的缺陷告诉了它的最大宿敌。

我就这样在音乐、药剂、计划和旅行之间度过了两、三年,经常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上,最终一事无成,但也逐渐地对学问有所爱好,常去拜望一些文人,听他们谈论文学,有时自己也插上几句,但却不是去了解书的内容,而偏重于书中深奥的话。在去日内瓦的旅行中,我不时地顺便去探望一下我往日的好友西蒙先生,我萌发的求知欲得到大大满足,那是他从巴耶或哥米埃斯文学界中获得的信息。我在尚贝里时,还常去看望一位天主教多明我教派的修士,他是一位物理学教授,一位和善的教士,我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他常搞一些小试验,我极其感兴趣。我学会了做密写墨水。我把一只瓶子装了大半瓶生石灰、雄黄和水,然后把瓶口塞紧。几乎就在同时,瓶内闹开了锅,我赶紧跑过去想把瓶塞拔掉,但却来不及了,瓶子像炸弹似的炸着了我的脸,雄黄和石灰进入我的口中,差点儿送了命,整整六个多星期两眼看不见东西,因此,我明白了不懂物理试验原理就别胡来。

这次不幸加重了我本来就越来越坏的身体健康。我原本身体挺好,又无任何不良嗜好,不明白为何身体会一天不如一天。我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呼吸本该通畅,但时常感到呼吸困难,而且有时还心动过速,咯血,后来又常有低烧,从未好过。正值青春年华,又无任何脏器毛病,又没干过任何糟蹋身子的事,何以落到这步田地?

俗话说,“剑鞘反被剑所毁。”我即是这样。我的激情使我精力充沛,但也伤害了我。有人会问:“什么激情?”就是对无足轻重的事的热衷:世界上最幼稚的那些事,却使我激动,宛如占有海伦或登上统治全世界的宝座一般。首先是女人。当我获得了一个女人,生理上得到了满足,心中更加躁动起来。在肉欲中,我的爱的渴求却在啃噬我。我有一位温柔的“妈妈”、一个亲爱的女友。但我需要一个情妇。我把她想象成我的情妇,我把她想象成各种各样的情况,以迷惑自己。我们紧紧地相拥着,一个以为她是妈妈的念头,使我变得抽泣而失去了所有欲望和快感。快感!男人生来就该有快感吗?啊!如果我一生中哪怕有这么一次尝到爱的全部美酒,我想我那羸弱之躯也消受不了,也许会当场毙命的。

我受着很大的折磨,爱与火的煎熬。我可怜的妈妈的景况不佳,她的大手大脚很快便会使她彻底破产,这使我忧心忡忡,焦虑不堪。我那可怕的想象力总是杞人忧天,糟糕的情况和后果一起困扰着我。我预想到自己不得不因贫困而离开我为她献身、而且离了她我就享受不到生活乐趣的女人。我的心就是如此这般地惶惑不宁,欲望和担忧轮番地撕咬着我。

我对音乐十分投入、充满激情,全身心热爱着,因为我对它很入迷,刻苦钻研拉摩的晦涩难懂的书,越是记不住,越是拼命地去强记硬背,还要因教授音乐不停地东跑西颠,整个晚上写出大量乐曲。所有那些经过我那不安分的脑子的荒唐事、所有那些仅只一时的短暂乐趣——旅行、音乐会、晚餐、散步、读书、看戏等等这些最不必去事先考虑即可随时享受或办到的事——深深地刺激着我,以致荒唐可笑,所有这一切把我给害苦了。对《克利夫兰》中虚构的不幸的阅读,加重了现实中我的不幸。

有一个日内瓦人,名叫巴格莱先生,曾在彼得大帝的俄国宫廷供过职,是我所见过的最卑鄙、最荒唐的人中的一个,总是满脑子同他的人一样荒唐的荒唐计划,把几百万看成小事一桩,他不惧怕失去一切。这家伙是因某件纠纷要找元老院来尚贝里的,理所当然地抓住了妈妈,向她吹嘘他那些一本万利的计划,也就把她的那点点可怜的银币给一枚枚地骗走了。由于我不善于伪装和掩饰,他觉察到我对他生厌的情绪,为了巴结我,他使出了所有的卑鄙伎俩。他竟然建议教我下棋,可他也只会一点点。我差不多是勉勉强强地试试的,而且凑和着会走棋之后,进步就十分地快,没等第一局下完,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下,我的劲头来了,立刻成了棋迷。我买了一副棋,买了加拉布莱的棋谱,关起门来,没日没夜地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在摆棋,深深地琢磨着,生记硬背下来。经过这么两三个月的苦心钻研和无法想象的努力,我便到咖啡馆去了,人是又瘦又黄,几乎呆头呆脑的。我要试试自己,就又同巴格莱先生杀了起来:第一盘我输了,第二盘又输了,连输了20盘;我的脑子中一片空白,输棋输掉了我的想象力和意志。每次,我拿起菲里多尔或斯达马的棋谱想好好研究一下棋路,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由于疲劳过度,我比以前更差劲了。再说,不管我扔下棋或是继续紧张地钻研,我像以前一样,没有进步,始终停留在第一场棋终局时的水平。我即使练上千百年,最终顶多也只能将巴格莱一军而已。大家笑话,白费时间浪费精力!是的,我是没少花时间。我只是在无力继续时才结束这最初的尝试。当我走出房间露面时,活像是从坟墓中出来的人似的。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我很快也就甭想出坟墓了。大家可以想见,像我这种头脑的人,特别是年轻气盛之时,只会作贱和透支我自己的身体。

健康不佳也波及到我的性情,抑制了我奇思异想的狂热。因为感到身体虚弱,我变得安分了,稍许减少了旅行的热情。我更加深居简出了,感到的不是烦闷而是忧伤;郁闷和消沉侵袭着我;我常常无端流泪和叹息;我感到尚未尝到人生的欢乐生命就要离我而去;想到我那可怜的妈妈很快就会陷入破产的困境之中而哀伤;最令人伤心的是,我即将离她而去,留下她一个人在苦难中挣扎。最后,我完全病倒了。她胜过于母亲照料自己的孩子那样照顾我,这对她本人很有好处,可以不再去想那些计划并远离制订计划的人。我一离开这个世界,一切都将结束,只留下美好!诚然,我很少尝到生活的乐趣,但我也很少尝到生活的苦水。我平静的灵魂可以在没有痛感到毒害着生和死的人间不平而离去了。我可以凭借她来生活。如果我无需为她的命运担忧,那我死的时候,犹如安然入睡,而且这种担忧本身因有一个爱恋和温情的对象而能减轻痛苦。我对她倾诉说:“我是完全属于你的,因为有了您而幸福。”有两三次,当我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我竟然在夜里下了床,拖着病体,来到她的房间,就她的行为提出忠告。我敢说,这些忠告都是既正确又明智的,而最为突出的就是我对她的命运的关怀。眼泪竟然支撑着我,我坐在她的床上,两手攥住她的双手,在她的身旁,同她一块儿流泪,精神为之振作。这夜的交谈长达数小时,返回时,身体比去时好多了。我为她的话和她给予我的希望而安心和幸福,静静地等待着不知不觉地睡去。经历了那么多人间恨事之后,经历了那么多使我生活动荡,使我感到生活犹如重负一般的刀霜箭雨之后,愿上帝在将结束我生命之时能让我感到没有多大的痛苦。

她全身心的照顾拯救了我,她付出了心血和操劳,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只有她能够救我。我不太相信医生们的医术,但却深信挚友们的照料。我们的幸福所依赖的事情做起来总是比其他任何事情要好。如果说生活中有一种甜美的感觉的话,那种感觉便是我俩完全依靠在一起。我俩相互间的依恋并未因此而增长,那是不可能的,但在这种极其质朴的依恋中,却产生了一种我说不清的更加亲密、更加感人的东西。我全心地接受了她,比生母还要亲的妈妈。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开始谁也离不开谁了,开始把我们的生命可以说是揉在了一起,而且我们感到我们之间不仅相互需要,而且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就什么都满足了,把其他的事情全都置之度外,把我俩的幸福以及我俩所有的愿望绝对地局限于这种相互的、而且也许是人间惟一的占有之中,这根本不是我曾说过的那种爱的占有,而是一种更加根本的占有,不是基于感官、性别、年龄、相貌,而是为人最根本的、只有到死才会丧失的那所有的一切。

由于什么原因这一宝贵的转折未能为她和我的余生带来幸福呢?原因不在于我,我深信这一点,我心安理得。也不在于她,至少不是她的意愿。命中注定的是,不可战胜的本性很快便恢复了影响。但这不幸的结局并非一下子发生的,其间有一个短暂而宝贵的间隔时期,真得谢天谢地!

尽管我大难不死,但精气精神却没有恢复。我仍旧胸闷气短,始终低烧不退,浑身无力。我对什么都不再感到兴趣,只想在我亲爱的人身边了却一生,使她永远不放弃自己的恒心,并尽我的可能让她生活幸福。但是,我认为,甚至感到,在这个阴森凄凉的家里,总这么寂寞对视最终也会忧伤烦闷的。治疗这种状况的药方不请自来。妈妈认为牛奶很有好处,而且要到乡下去。只要她陪我去,我就同意。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问题就是选什么地方了。市郊的园子谈不上是真正的乡下,因为周围有房子和其他园子,失去了宁静和吸引力。再说,阿内死后,为了节省,我们离开了这座园子,已无心种植,而且因为有其他的事缠身,所以丢开这破地方也就没什么惋惜的。

她也许想远离城市,我极力赞同,避开这喧嚣的尘世。如果她这么做了,那她和我的守护神给我出的这个主意就真地会保证我们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直到死神来将我俩分开。但我们注定要过的并非是这种生活。所有的幸福与苦难妈妈都经历和品尝过,死而无憾了。而我,因为是集各种苦难于一身,所以应该有朝一日成为任何热爱公众利益和正义,不靠阴谋诡计,不靠党派的保护,单凭自己的纯真而敢于公开向人们说真话的人的一个榜样。

一种不幸的担心使她犹豫了。她呆在房中,以避免房东生气。她对我说:“你的隐居计划挺美,很合我的胃口,但隐居也得活呀。离开我这座监牢,我很可能没了接济,而在乡下没了吃的时,我们就又得返回城里来找。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都不管,那需要太多花费。我们照旧会给圣一洛朗伯爵房租,以便他别扣我的年金。咱们去寻一处离城既不远又不近的去处,既可安安静静地生活,又可在必要之时回城里来。”这事就这么定了。经过一番寻找,我们便选定沙尔麦特村的孔济埃先生的领地,靠近尚贝里,但却偏僻幽静,仿佛有百里之遥。两座较高的山丘之间,有一个南北向的小山谷,涧水在乱石和树丛中流过。一些房屋零星地散布在沿着山谷的半坡上,对于喜爱荒野偏僻处所的人来说,是极其合适的。我们看了其中的两三处,最后,选中了最漂亮的那所房子,那是属于一位名叫诺厄莱先生的正在服役的贵族的。那房非常舒服。前面是一处高台式园子,上层种着葡萄,下面是果园,正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栗树林,不远处有一眼泉。高山上,放牧着牛羊。总之,对于我们想建立的田园式小家庭来说,应有尽有。据我记忆所及,我们是将近1736年夏末住过去的。我们睡在那儿的头一天,我兴奋极了。我拥抱着我亲爱的女友,温情、快活的泪水沾湿了她;我对她说:“啊,妈妈!这真是幸福和纯洁的日子啊。这是我们纯洁和幸福的地方,其他地方再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