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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梅

南京有一位程姓的书生,性情磊落豪爽,从不因小事与人计较。有一天,他从外面回到家,正在解衣带,忽然觉得带子的一头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低头看看,什么也没有。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一个女子从他的衣服后面钻了出来,用手掠着头发朝他微笑,美丽极了。程生怀疑她是鬼,女子说:“我不是鬼,是狐狸。”程生说:“如能得到绝世佳人,就是鬼也不怕,何况狐狸。”于是便和她亲密地生活在了一起。

过了两年,狐女生下一个女孩,他们为这女孩起小名叫青梅。狐女常对程生说:“你不要再娶妻子了,我会为你生个男孩子的。”程生听信了她的话,就没有娶妻子。为此,亲戚朋友一同取笑他,讽刺他,程生终于意志动摇,聘娶湖东一个姓王的女子为妻。狐女听到这消息后,十分生气。她给青梅喂完了奶,然后将她扔给程生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养着她杀了她全由你,我凭什么替人家做奶妈啊!”说完就出门走了。

青梅长大后十分聪明,美好秀丽,相貌酷似她的母亲。后来,程生得病死了,其妻王氏也重新嫁了人。青梅则寄养在堂叔父家里。她这个堂叔父行为放荡没有德行,要把青梅卖了为自己挣一笔钱。恰巧有一个姓王的进士候缺在家,听说青梅十分聪明美丽,便花大价钱把她买了回去,让她做女儿阿喜的使唤丫头。阿喜年方十四,生得天姿国色,美丽绝伦。见到青梅,阿喜十分高兴,与青梅同吃同住,形影不离。青梅也善于伺候,能用眼睛听话,用眉目传言,善解人意,因此王进士一家人都很疼爱她。

同城有个姓张的书生,字介受,家境贫寒,没有什么产业,租住在王家的院子里。张生孝敬父母,品行端正,为人处事十分讲究礼法,又勤奋好学。一天,青梅偶然走进他家,发现他正坐在石头上喝糠粥;青梅走进屋里同他母亲拉家常,发现桌上摆着猪蹄。当时,张生的父亲正卧病在床,张生走进屋来,抱起父亲,帮他小便。结果,张生的衣服被尿液弄脏了。老父察觉到了,很是过意不去。张生掩盖住身上的尿渍,赶紧跑出去用水洗了,深怕让老父知道。青梅因此对他产生了敬意。回到家中,她又将所见所闻告诉了阿喜,并对她说:“寓居在咱家的这位房客,不是个等闲之辈。小姐不想找个如意郎君也就罢了,如果要找,张生便是最好的人选。”阿喜担心父亲嫌他家穷。青梅说:“不对,这事主要在于小姐自己。如果你认为可以,我就暗地里告诉他,让他找媒人来提亲。如此,夫人一定会找你去商量,到时,你只管答应‘是’,事情就成了。”阿喜又担心嫁给他会一辈受穷被人耻笑。青梅说:“我自信有眼力能看准天下的读书人,决不会错的。”

第二天,青梅就将此事告诉了张生的母亲。张母大吃一惊,说她的话有悖常理,不是个好兆头。青梅说:“我家小姐听说公子是个贤德之人,对他十分敬佩。我是看出她有这个意思才来替他们说合的。你请媒人去说,我和小姐在一旁帮腔,料想此事会成功的。即使他家不答应,对公子又有什么丢人的呢?”张母说:“就这样吧!”于是,便请了一个姓侯的卖花女人前去说媒。王夫人听了觉得很好笑,又将此事说给王进士听。王进士也大笑起来。两人把女儿叫出来,告诉了她候氏的来意。没等阿喜回答,青梅就极力称赞起张生的人品来,并肯定地说他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的。王夫人又问女儿:“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如果你能吃糠咽菜,就为你答应这桩亲事。”阿喜低着头沉思了许久,然后对着墙壁说:“贫富是命中注定的事。如果命好,即使穷也不会长久,不穷的日子倒是无穷尽的。如果命薄,像那些穿锦着缎的王孙贵族,后来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其人数还少吗?这事全由父母做主。”当初,王进士将女儿叫来商量,无非是想博得一笑,听了女儿这一番有违他初衷的话,很不高兴地说:“你真想嫁给张生吗?”阿喜低头不语;再问,还是不回答。王进士恨恨地骂道:“你这不长进的贱骨头!想要提着篮子做乞丐妇,难道不羞死!?”听了这话,阿喜羞红了脸,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流着泪回到自己房里。媒人也没趣地走了。

青梅一看这事不成,便想把自己嫁给张生。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她来到张生屋里。张生正在读书,惊问她有何事到此。青梅面带羞色,吞吞吐吐地表明了来意。张生十分严肃地拒绝了她。青梅哭着对他说:“我是一个良家女子,并非轻浮私奔的人。只因你是一个贤良的人,才愿将终身托负于你。”张生说:“你爱我,是认为我品行好。可是,黑夜的私情行为,知道自爱的人都不会做的,更何况一个有品德的人呢?试图从淫乱开始,以达到终成夫妻的目的,君子尚以为不可。何况这事还成不了,你我以后又该如何处人呢?”青梅说:“万一能够成功,你肯接纳我吗?”张生回答说:“能够得到像你这样的美人做妻子,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但还有三件无可奈何的事,所以不敢轻易答应。”青梅问:“哪三件事啊?”张生答道:“你不能自己做主,就无可奈何;即使你能自己做主,而我父母不同意,就无可奈何;即使我的父母同意了,但赎你的身价必定很高,我一贫如洗无处筹措这笔钱,就更无可奈何。你还是赶快走吧,瓜田李下,人言可畏啊!”青梅临走,又叮嘱张生说:“假若你对我有意,希望你和我共同想个办法。”张生答应了。

青梅回去后,阿喜责问她上哪里去了,她便跪下如实说了。阿喜十分生气,认为她这是偷情,准备痛打一顿。青梅哭着表白说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并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了阿喜。阿喜感叹道:“他不干苟且偷合之事,这是知礼;做事情一定要告诉父母,这是有孝心;不轻易答应别人,这是讲信用!有了这三样美德,老天必会保佑他的,他不用担心受穷一辈子了。”接着又问青梅:“你打算怎么办?”青梅回答说:“嫁给他。”阿喜笑着说:“傻丫头,你能自己做主吗?”青梅回答:“要是不行,就一死了之。”阿喜说:“我一定要使你如愿以偿。”青梅连忙跪下叩头感谢。

又过了几天,青梅询问阿喜道:“前些天你讲的话是逗着玩呢,还是果真大发慈悲?如果是真的,我还有一些小小的事情,请求你可怜。”阿喜问她是什么事情,青梅回答道:“张生拿不出聘礼,我也没有力量自己赎身,如果一定要拿足赎金,那么,嫁我和不嫁我一样。”阿喜沉吟了半晌说:“这事我也无能为力。我说让你嫁给了张生,还恐怕不行;如果说一定不要赎金,父亲一定不会同意,我也不敢说什么了。”听了这话,青梅急得直流眼泪,只是一个劲地哀求小姐可怜、帮助她。阿喜思考了很长时间才说:“没有别的办法,我自己还攒了一点私房钱,全部拿出来帮助你。”青梅连忙拜谢,于是悄悄告诉了张生。听说此事后,张生的母亲大喜,又多方借贷,凑足了赎金,然后藏起等待好消息。

适逢王进士被派往山西曲沃县做县令,阿喜乘机对母亲说:“青梅年龄已经大了,父亲现在又要到山西赴任,不如打发她走吧。”王夫人本来就认为青梅太聪明,担心她把女儿带坏了,常要把她嫁出去,但又怕女儿不高兴。听了女儿这番话,她很是高兴。过了两天,有个佣人的媳妇过来表明了张家想向青梅求婚的意思。王进士笑着说:“张生这个人也只配娶个婢女,上次他也太不知好歹了。然而,卖给高门大户做侍妾,身价应是我买进她时的两倍。”阿喜赶忙对父亲说:“青梅侍候我这么长时间了,将她卖给别人做小妾,我实在于心不忍。”王进士便让人捎话给张家,仍以原来的价格立赎身契,把青梅下嫁给张生。

过门以后,青梅对公婆曲意体贴,周到细心,超过了张生。而且,操持家务更勤快,不以吃糠咽菜为苦。为此,张家的人没有不敬重她的。青梅还做起刺绣活来,卖得很快,商人们守候在张家门口,唯恐收购不到手。这样挣来的钱就勉强可以维持穷日子了。青梅还时常劝导丈夫,不要因操心家务事而耽误了读书,家中有关生计方面的事都由她一人担当了。

王进士要去山西上任,青梅就去与阿喜告别。阿喜见到她后,流着眼泪说:“你已经如愿了,我将来肯定不如你。” 青梅说:“我怎敢忘记这一切是谁恩赐的呢?但小姐说你的命运不如我,恐怕是要折我的阳寿。”说完话,二人流着泪依依惜别。

王进士到山西半年后,王夫人就死了,灵柩停放在寺院中。又过了两年,王进士因为行贿罪被免职,赎罪罚款就花了万把两银子。从此,王家逐渐破败下去,连生计都难以维持,仆人也都各奔东西。正当此时,又流行瘟疫,王进士染病身亡,只剩下一个老妈子跟随着阿喜。没有多久,老妈子也死了。阿喜一人孤苦伶仃,生活更加艰苦。邻居有一位老太太劝阿喜嫁人,阿喜回答说:“谁能为我安葬双亲,我就嫁给谁。”老太太可怜她,送给她一斗米后就走了。半月后,老太太又来了,对阿喜说:“我已经为你尽心尽力了,但事情仍很难办。贫穷的人无力替你安葬双亲,而富贵人家又嫌你是个破落户的后代。有什么办法!不过,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怕你不肯答应。”阿喜问:“还有什么路?”老太太说:“这里有个姓李的男子,想找一个小妾,倘若见了你的姿容,再让他出钱厚葬你的双亲,他一定不会吝惜的。”阿喜听了后大哭道:“我是个官宦人家的女儿,竟要去给人家做妾吗?”老太太无言以对,只得走了。

从此,阿喜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勉强维持生命,以图能得到一个好的身价。如此又过了半年,阿喜的生活更难维持了。有一天,老太太又来了。阿喜哭着对她说:“生活困顿到如此程度,常常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之所以还恋恋不舍地苟活在世上,只是因为二老的灵柩还没有安葬。我将要死了,谁替我收拾双亲的尸骨呢?我想来想去,不如就依你所说的办吧。”于是,老太太就领来了姓李的男子。那男子只是稍稍看了一眼阿喜,便喜不自禁。很快地,他就出钱办理安葬之事,等两具灵柩都掩埋好了,就接阿喜回去,拜见他的大老婆。那大老婆是个十分凶悍且又嫉妒心很强的女人,姓李的男子起初不敢说是娶阿喜为妾,而是托辞说买了一个婢女。谁知一见到阿喜,那大老婆便勃然大怒,并用棍子将阿喜打出屋去,不准她进门。

阿喜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进退无路。恰巧有一个老尼经过,见阿喜可怜,便邀她与自己同住到尼姑庵里。阿喜便跟着她走了。到了庵里,阿喜请求削发为尼。老尼没有答应,说:“我看姑娘不像一个要长期流落风尘的人。庵中粗茶淡饭还可以维持。你先暂且住在这里等待着。时来运转,你就自管走你的。”

阿喜在庵里住了一段时间后,街上的一些无赖看她长得漂亮,便时常来敲打庵门,用一些淫荡不堪的话语调戏她,老尼也无法制止。阿喜为此气得直哭,想要自尽。老尼去请求吏部的一个官员在庵门口贴出一张告示,严禁到此骚扰,恶少无赖才稍稍有所收敛。后来,又有人于夜间在尼庵的墙壁上打窟窿,老尼发现后大声呼叫,打洞者才逃走。老尼为此又上告到吏部,吏部差人抓住首恶分子送到州府打了一顿棍子,才逐渐安定下来。

又是一年过去了。一天,一位贵公子从这里路过,见到阿喜,为她的绝代容貌感到惊异,硬逼着老尼为他撮合,并拿出重金贿赂老尼。老尼婉言相告:“人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不甘心做妾的。公子暂先回去,容我慢慢给你回复。”公子走后,阿喜又想服毒自杀。夜里,梦见父亲来到了她身边,痛心疾首地说:“当初我没有顺从你的意愿,使你落到这种地步,后悔已经晚了,但不要寻短见,缓些日子,你从前的愿望还会实现。”阿喜很是惊异。天亮了,她梳洗完毕,老尼望着她惊奇地说:“从脸色看,你的晦气已全部消失,强暴无理的事不用担心了。你的幸福就要降临,可不要忘了我啊!”老尼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又有一阵敲门声传了进来。阿喜大惊失色,猜想一定是贵公子家派来的人。老尼打开门,果然是贵公子家的仆人。仆人一见老尼的面就忙着追问那事谋划得怎样了。老尼笑脸相迎,好言应对,只求再给她三天时间。仆人向老尼转达主人的话说,如果事情办不成,就让老尼亲自向公子交待。老尼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并敬请仆人先回去。阿喜在一旁悲伤得直流眼泪,又想自尽。老尼阻止她。阿喜担心三天后贵公子再来时,她们将无言以对,老尼说:“有我这条老命在,是杀是砍,全由我一人承当。”

第二天,天将要黑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忽然听到有人吵吵嚷嚷地使劲敲门。阿喜以为事情发作,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尼冒着雨打开庵门,只见一乘轿子停在门口,几个丫鬟从轿中搀扶出一位相貌绝佳的夫人。仆从们气势不凡,车马装饰很华贵。老尼惊奇地询问他们是什么人,对方回答:“是推官老爷的家眷,到庵里暂避风雨。”老尼将他们引入殿中,搬出矮榻请这位贵夫人坐。贵夫人的丫鬟仆妇也都走进禅房,各自寻找休息的地方。有人在内室看到了阿喜,见她美丽动人,便跑去告诉了夫人。不久,雨停了,夫人站起身来,要求到禅房里看看。老尼将她领进禅房。夫人看见一女子艳丽绝顶,眼睛便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喜也对着夫人打量了老半天。这贵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梅。各人不禁失声而抱头痛哭,于是分别叙述了离别后的行踪。

原来,张生的父亲病故,张生服丧期满后,参加科考,连连告捷,被朝廷任用为主管狱讼的推官。张生先侍奉母亲上任,然后派人搬迁家眷。阿喜感叹地说:“今日相见,你我又何止是天壤之别。”青梅笑着说:“幸亏小姐屡遭挫折,尚未婚配,正是老夫要让我们团聚啊!假如不被大雨阻挡,又怎能在这里巧遇呢?这里一定有鬼神相助,仅凭人力是无法做到的。”于是取来镶有珠宝的帽子和锦绣织就的衣裳,催促阿喜换上。阿喜低头徘徊,犹豫不决。老尼则在一旁极力相劝。阿喜担心就这么去与青梅同居一处,名分不正。青梅说:“过去咱们俩的名分就定了,我这做丫头的怎敢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呢?你再想想张生,难道是负义的人吗?”说完,硬逼着阿喜换上了衣服,然后一同别过老尼走了。

到了任所,张生母子非常高兴。阿喜拜见张母说:“我今天实在没有脸面拜见母亲。”张母笑着安慰了她,并计划选择黄道吉日,为她和张生完婚。阿喜说:“倘若尼庵中有一点生路,我也就不和夫人来这里了。如果还念着过去的旧情,给我一间房子,可以容得下一只蒲团就满足了。”听了她的话,青梅只是笑而不答。到了结婚的那一天,青梅抱来了艳丽的结婚礼服。阿喜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一会儿,听到鼓乐声大作,阿喜也无法自己作主。青梅带着丫鬟老妈子硬是给她穿上了礼服,搀扶着走出房门。她见张生穿着朝服向她作揖,就不知不觉地款款向他回拜起来。完毕,青梅将她拽进洞房,说“空着这个位子,等你好久了。”并回头对张生说:“今夜你总算得到报恩的机会了,可要好好侍候她呀!”说完话,转身就想走。阿喜却拉住她的衣角不放。青梅笑着说:“不要留我,这事可不能代劳呀!” 掰开她的手指脱身而去。

在以后的日子里,青梅侍奉阿喜毕恭毕敬,小心谨慎,从不敢以张生的正妻自居。而阿喜也始终惭愧不安。张母让她们互相以夫人称呼,而青梅始终以婢妾自居,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三年后,张生奉调入京,路过尼庵,拿出五百两银子为老尼祝寿。老尼坚辞不收。张生一再坚持,老尼才收下二百两,用这钱修建了一座观音菩萨庙,立了一块王夫人碑。后来,张生官做到侍郎,程青梅夫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王阿喜夫人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张生上书皇帝,陈述上述情况,两人都被封为夫人。

异史氏说:“上天降生美丽的女子,本来就是用来匹配天下贤士的。而世俗的王公大人,却要留给纨绔子弟。这样,老天爷必然不同意而要力争的。但事情离奇曲折,致使从中撮合的人费尽无限心机,老天爷也真是用心良苦啊!只有程青梅夫人能够慧眼识别英雄于穷困未达之时,发誓要嫁给他,且以死来保证。而那些衣冠楚楚,一副体面人模样的官宦大人,反而抛却有德行之人去追求纨绔之徒,见,识是何等地低于一个丫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