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聊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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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章阿端

卫辉府有个姓戚的书生,年少风流,有胆量,敢作敢为。当时,有大户人家的大宅院里经常白天闹鬼,接二连三地死人,主人愿意以低价将它售出。戚生贪图便宜而买了下来,住了进去。但宅院大人口少,东院的楼台亭阁,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艾蒿草,只好任它空闲在那里。半夜里,家人常常惊醒,便吵吵嚷地喊叫着说有鬼。两个月下来,戚生家就死了一个婢女。不久,威生的妻子由于傍晚时分到东院的荒亭中走了一遭,回来后便得了病,没有几天也死去了。家里的人愈发害怕,都劝戚生赶快搬到别的地方去。威生不听。然而,独身一人,寂寞凄凉。婢女仆人还不停地拿闹鬼的话在他耳边聒噪。他很愤怒,一气之下便抱着被褥,独自到荒亭中去睡,并点上蜡烛,想看看究竟有什么怪异现象发生。过去了许久无什么动静,也就睡着了。

忽然,有人将手伸进了他的被窝,在身上抚摸个不停。戚生醒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很老的婢女,耳朵蜷曲,头发散乱,身体臃肿得不成样子。戚生知道她是鬼,便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推,并笑着说:“你这副尊容,我实在不敢领教!”婢女十分羞惭,缩回手迈着小步走了。不大功夫,一个女郎从西北角出来,神情和风度都很美妙。女郎忽然闯到灯下,怒声骂道:“哪里来的狂妄书生,居然敢在此高枕而卧!”戚生站了起来,笑着说:“小生我就是这所宅院的主人,等着向你讨要房租罢了。”说完便跳了起来,光着身子去抓她。女郎急忙逃跑。戚生抢先一步跑到西北角,拦住了她的去路。女郎没有办法了,就坐在戚生的床上。戚生走上前去,在烛光的照耀下。发现女郎美丽得就像仙女一般,便慢慢地将她搂到怀里。女郎笑着说:“狂妄的书生,难道不怕鬼吗?我会祸害死你的!”戚生强行脱下她的裙子和上衣。她也不怎么反抗。事完之后,她自己说:“我姓章,小名阿端,误嫁给一个浪荡公子。其人暴戾专横,没有一点相爱之心,对我横加打骂任意污辱,致使我郁愤成疾,早早地就死了。我被埋在此地有二十多年了。这个宅院下面全是坟墓。”戚生问:“那个老婢女是什么人?”女郎回答说:“也是一个老鬼了,跟我在一起侍候我。如果上面有活人居住,下面坟墓里的鬼就不得安宁,刚才是我叫她来撵你的。”戚生又问:“她在我身上乱摸干什么?”女郎笑着说:“这个老婢女三十多年没和男人同过房,情形也怪可怜的,但她也太不自量力了。总而言之,对那些胆小的人,鬼更加厉害地欺侮、耍弄他;对那些胆大刚强的人,鬼就不敢冒犯了。”听到邻近的晨钟响过了,女郎便穿上衣服下了床,并说:“如果你不疑忌,我晚上还会再来的。”

到了晚上,阿端果然来了。这一夜,两人更加缠绵,更加情深意厚。戚生说:“我的妻子不幸去世了,对她的思念之情常常萦绕于我的胸中。你能不能把她招来?”阿端听了,愈发悲伤起来,说道:“我死了二十年,又有谁想念过我一回呢?你真是个多情的人,我一定尽力帮助你。不过,我听说她已经有了投生的地方,不知道还在不在阴间。”第二天晚上,她告诉戚生说:“你的妻子将要投生到贵人家去了。只因她生前丢了耳环,打过一个丫鬟,致使丫鬟上吊身亡,这个案子还没有了结,所以。她暂时还留在阴间里。现在,她寄居在药王府的廊下,有专人看守。我已打发婢女前去行贿,说不定她就要来了。”戚生问:“你怎么能够这样悠闲自在?”阿端说:“大凡屈死的鬼,自己如果不去投案,阎王是不会知道的。”二更将近的时候,老婢女果然把戚生的妻子引来了。戚生拉着妻子的手很是悲痛,妻子也流着眼泪,呜咽着说不出话来。阿端告别,临走时对二人说道:“你俩好好叙叙离别之情,我们改夜再相见。”戚生用十分慰贴的语气问起丫鬟自杀的事,妻子说:“不要紧,就快要结案了。”说完,两人上了床,互相搂抱在一起,从从容容地行着夫妻之乐。就像活着时一样。从此,夫妻二人便常常在一起欢聚。

五天之后,妻子忽然哭着说:“明天我就要投生到山东去了,这次离别是永久的,该怎么办?”戚生听了不禁涕泗横流,悲不自胜。阿端劝他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你们暂时相聚在一起。”戚生夫妇一同抹去眼泪,问她有什么计策。阿端让戚生拿上十吊纸钱,到南院的杏树下烧了,她要拿着这钱去贿赂押解戚生妻子去投生的差役,让他宽限几天。戚生照办了。到了晚上,妻子来了,说:“多了端娘,我又得到了十天与你相聚的时间。”戚生很高兴,阻拦着不让阿端离去,留下她在紧挨着自己的另一张床上歇息。戚生夫妻俩从傍晚到天明一直粘在一起,唯恐期限到了再也无法欢娱。过了七、八天,夫妻俩因期限快要满了,整夜整夜地哭个不停。他们问阿端还有什么办法,阿端说:“看这情形,恐怕再也不能找到什么办法了。我愿意再去试试,不过,这回没有阴间的钱一百万大概办不成什么事。”戚生如数焚化了纸钱。不久,阿端回来了。她高兴地说:“我打发人向押解投生的差役说情,他起初还感到很为难,但一看到有这么多的钱,便动心了。现在,他已让别的鬼代替你妻子投生去了。”从这以后,戚生的妻子和阿端白天也不走了,她们让戚生堵上门窗,白天黑夜都点着蜡烛。

这样过了一年多,阿端忽然病了,神志昏迷、心绪不宁,恍恍惚惚地就好像见了鬼一样。戚生的妻子抚摸着她说:“她这是得了鬼病。”戚生说:“端娘已经是鬼了,又还有什么鬼能使她生病呢?”妻子说:“不能这样说。人死变鬼,鬼死变诿。鬼害怕诿,就像人害怕鬼一样。”戚生想请个巫医来给阿端看看。妻子说:“阴间的鬼又怎么能让阳世间的活人给治病呢?咱们邻居那个姓王的老婆子,如今在阴间当巫医,我可以去把她请来。可是,那地方离这里有十多里路,我的脚太小太弱,走不了路,麻烦你扎只草马烧了。”戚生依照她的话办。纸马刚刚烧完。就见婢女牵过一匹枣红马来,在院子里将缰绳交给妻子,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不一会儿,妻子与一个老太婆一同骑着这马回来了,把马拴在廊柱上。老太婆进了屋,摸住阿端的十个指头。随后端端正正地坐着。摇晃着脑袋作起巫术来。突然,她扑倒在地,过了一会儿又跳了起来,嘴中还念念有词:“我是黑山大王。娘子的病很重,幸好遇到了小神,福分真不浅呀!这是个凶魁在作祟,不要紧,不要紧!但是,想让病痊愈,必须给我丰厚的供品和报酬。金一百锭、钱一百贯,丰盛的宴席一桌,少一样也不行。”戚生的妻子高声答应下来。老婆子又扑倒在地,醒来后对着病人喝叱了一声后,便算完了。随后她要走。戚生的妻子把她送到院外,将那马送给了她,她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戚生和妻子进到屋里去看阿端,见她似乎稍稍清醒了,夫妻二人十分高兴。安抚慰问她。她忽然说:“我恐怕再也不能到人世间上来了。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冤鬼,是命啊!”说着便流下了眼泪。过了一晚上,她的病更加严重了。弯曲着身体颤颤抖抖地,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她伸出手来。拉着戚生同她躺卧在一起,将脑袋埋在戚生的怀中,似平是怕被什么人捉了去。戚生一起来,她就惊叫个不停。就这样过了六、七天,夫妻二人毫无办法。碰巧戚生外出,过了半天回来。就听到妻子的哭声,他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原来端娘已经死在了床上,就像蝉蜕壳一样,她的衣服还留在床上。掀起衣服一看,却是一堆白骨。戚生痛哭不止。用安葬活人的礼仪将她埋在了祖坟旁边。

一天晚上,妻子忽然在梦中哭泣起来。戚生将她摇醒问为何哭泣,妻子回答说:“刚才,我梦见端娘来了,说她的丈夫成了辫鬼。恼怒她死后不守贞节。怀恨而把她的命勾了去,请求我为她作道场。”戚生一早起来。就要按着阿端所说的去办。妻子拦住了他说:“超度鬼的亡灵可不是你的力量能够办到的啊。”便起床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并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和尚了。应当先烧纸钱。作为开支。”戚生照办了。太阳刚刚落山,和尚们就来齐了,敲打着金铙法鼓。作法和人世间一模一样。妻子不停地说那饶鼓声震得她耳朵难受。可是戚生一点也听不见。道场做完后,妻子又梦见端娘前来感谢。说道:“我的冤仇已经解除,就要投生为城隍家的女儿,麻烦你将这消息转达给戚生。”

戚生和已变成死鬼的妻子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家里人听说后。起初还有些害怕。时间一长,也习以为常了。戚生不在的时候,家里人还隔着窗子向她请示有关事宜。一天晚上,她向戚生哭着说:“过去贿赂押解差役的事,现在已经败露了,阴司追查得很紧,恐怕我们不能长久相聚在一起了。”过了几天,她果然病了。说:“你我互相钟爱,本来希望就这样永远做个死人,不乐意去投生。现在要永别了,莫非命中注定吧!”戚生十分恐慌,急忙问她有什么对策。妻子说:“这回确实无法可想了。”戚生问她:“受到责罚吗?”妻子说:“会受小小的惩罚。然而,偷生的罪大,偷死的罪小。”话刚说完,就再也不动了。戚生细细再一看,妻子的面容、形体竟慢慢地消失了。

打那以后。戚生常常一个人睡在亭中,希望能再遇到什么。但亭中一直很寂静,什么也没有出现。于是,人心也就安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