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聊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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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田七郎

武承休是辽阳州人,喜欢交游,结识的都是声望很高的读书人。一天夜里,他梦见一个人对他说:“你结交的朋友遍布天下,可大都是未经考验的朋友。只有一个人可以共患难,为什么反倒不去结识呢?”武承休问:“这人是谁?”梦中人回答:“田七郎不是吗?”醒来后觉得很是奇怪。第二天一大早,他一见到与他交游的人,就打听田七郎。有人认识田七郎,说他是东村一个打猎的。武承休满怀诚意地前去田家拜访,用马鞭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二十来岁。长得虎目蜂腰,戴着一顶油腻的软帽,系着一块黑色的围裙,围裙上面补缀了许多白布补丁。此时,他将两手一拱,举过前额,问武承休从什么地方来。武承休做了自我介绍。并假托旅途劳顿,有些不舒服,想借房舍休息一下。然后又打听田七郎。那人回答:“我就是。”于是把客人请进屋来。只见几间破屋,用树叉支着墙壁。走进一间小屋,虎皮、狼皮挂满梁柱之间,连一个坐的凳子也没有。七郎就地铺了一张虎皮,请武承休坐下。武承休与他聊天,听他言语质朴,十分高兴,马上就送给他银两维持生计。七郎不要。武承休坚持送给,他收了去禀告母亲。过了一会七郎又拿了回来还给武承休,坚决不接受。武承休再三要他收下。这时,七郎的母亲老态龙钟地走了出来,正颜厉色地说:“我老太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想让他去侍奉贵人!”武承休惭愧地走了。在回去的路上,武承休翻来覆去地思考,不能理解田母那一番话的意思。恰巧,武承休的仆人在房后听到了田母的话,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武承休。原来,七郎拿着银子去禀告母亲时,母亲说:“我刚才看见那公子,脸上有预示晦气的纹理,一定遭受大祸。我听人说:得到别人的赏识,就要替别人分忧,受过别人的恩赐,就要与别人共患难。富人报答别人凭钱财,穷人报答别人靠义气。你无缘无故地接受人家的重礼,是不吉利的,恐怕要以生命来报答人家啊!”广听了这话,武承休对田母的贤明赞叹不已,也更加倾慕七郎。

第二天,他摆设酒宴邀请七郎,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休亲自到七郎家里,坐在堂上讨酒喝。七郎亲自为他斟酒,还烧了腊鹿肉请他吃,热情周到地招待他。过了一天,武承休设宴答谢七郎,七郎这才来了。席间,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武承休又要送给七郎银子,七郎还是不接受。武承休假托要买他的虎皮,他这才收下。回到家后,看了一下所藏的虎皮,还不足以抵偿武承休给他的银两,七郎便想再猎取几只,一并送给武承休。进山三天,却是一无所获。碰巧这时妻子病了,他要熬汤送药,没有时间再去打猎。十天后,妻子去世了。在料理丧事过程中,渐渐用去了武承休赠给的银两。武承休也亲自登门吊唁,送了很丰厚的礼品。办完了丧事,七郎便背着弓箭进了山林。想多猎获一些东西报答武承休,可是一直没有打到什么野物。武承休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多次劝他不要着急,并希望到他那里去散散心。可七郎总觉得欠了人家的债而心里不踏实,不肯去。武承休以要他家里现成的虎皮为借口,想促使七郎早一点来。七郎翻检了一下家藏虎皮,发现已被虫蛀过,毛也脱落了,心里懊丧不已。武承休知道后,立刻赶到七郎家,极力劝解安慰他。武承休看了看那已坏了的虎皮,说:“这也不错吗!我要的是虎皮,本来就不在乎有毛无毛。”于是卷起皮子往外就走,并邀请七郎同往,七郎没有答应,他才自己走了。

七郎一直觉得那几张没毛的皮子不足以报答武承休的恩情,于是便背上干粮又一次到了深山老林。守候了好几个夜晚,终于猎得一只老虎。他将这只虎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非常高兴,治备了酒席,请七郎留住三天。七郎执意不肯,武承休便锁了房门,使他无法出去。武承休的其他客人们见七郎朴陋,私下说武承休滥交朋友。可武承休款待七郎的殷勤程度,却要高出其他客人许多。武承休想为七郎换件新衣服,七郎不肯,他就乘七郎睡熟的时候偷偷给他换了,七郎不得已只得穿上。可他回去后,他的儿子又奉了他母亲之命,将新衣服送了回来,要换回他爸爸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着对孩子说:“回去告诉你奶奶,就说旧衣服已拆碎做鞋衬了。”从那以后,七郎每天都要送一些兔子和鹿肉给武家,可武承休邀请他,却再也不肯来了。有一天,武承休去看望他,碰巧外出打猎还没有回来。田母出来,靠着门框对武承休说:“你不要再招引我儿子,大不怀好意啊!”武承休躬躬敬敬地回了礼,面红耳赤地走了。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武承休的家人忽然报告他说:“七郎因为和人家争执一头打死的豹子,伤了人命,被捉到官府里去了。”武承休大惊,急忙跑去探望,见七郎已上了刑具,关进牢里。看到武承休,七郎别的什么都没提,只是说:“今后就烦请照顾我的老母亲。”武承休凄惨地走了出来,急忙用重金贿赂县官,又送了一百两银子给死者家属。过了一个多月,七郎被放回来了。田母叹着气说:“你的生命是从武公子那里得到的,不再是我一个人的而加以爱惜了。但愿公子百年长寿,无灾无难,就是儿子你的福气了。”七郎想去感谢武承休,田母说:“想去就去吧,见了公子不要说感谢的话。小恩小惠是可以用语言致谢的,而大恩大德则是无法用语言报答的。”七郎见过武承休,武承休用温和的语言安慰他,而七郎只是连连地答应着。武家的人都怪七郎太淡漠:而武承休则喜欢他的真诚坦率,更加厚待他。从这以后,七郎便常常是一连几天地留宿在公子家中,给他东西就接收,不再推辞,也不说报答的话。

有一天,赶上武承休过生日,前来祝寿的人很多,夜里房间睡满了人。武承休便领着七郎睡在一间小房子里,三个仆人则铺了稻草睡在床下。二更快过去,仆人都已睡着,武承休和七郎还在说个不停。忽然,七郎那把挂在墙上的佩刀从刀鞘中跳出好几寸,发出了铮铮的响声,刀锋闪烁如电。武承休惊得跳了起来。七郎也一跃而起,问:“这床下睡的都是什么人?”武承休答道:“都是仆人。”七郎说:“这些人中肯定有坏人!”武承休询问原故,七郎说:“我这把刀是从外国买来的,杀起人来见血就死。到现在,佩戴三代人了,用这刀砍下的人头已有上千个,还像新磨的一样。一见到坏人,就会叫着自动跳出,该是离杀人不远了。公子应接近君子,疏远小人,或许可以免除意外的灾祸。”武承休点头称是。然而,七郎却一直闷闷不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武承休说:“祸福是天定的,何至于忧虑到这样?”七郎说:“我别的什么都不害怕,只是家中有老母啊!”武承休说:“何至于一下子到这种地步!”七郎说:“没有事就好。”

原来,睡在床下的三个仆人中,有一个叫林儿,平时很讨主人的欢心;一个为小僮仆,才十二三岁,是主人经常使唤的;一个叫李应,性子执拗倔强,常为一些小事跟武承休瞪眼睛,武承休常常生他的气。当天夜里,武承休暗自思忖,怀疑他就是七郎所说的那个坏人。第二天早晨,武承休就将李应叫来,好言好语地把他打发走了。

武承休的大儿子叫武绅,娶了王氏作妻子。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儿看家。当时,书斋前的菊花开得正好,黄灿灿的。新媳妇猜想公公出门后,书斋庭院里一定很清静,便亲自去摘几朵花。林儿突然出来勾引调戏她。新媳妇想要逃走,林儿强行将她抱进屋里。新媳妇啼哭着、抗拒着,脸色变了,声音也哑了。武绅听到动静后跑了进来,林儿这才松开手逃走了。武承休回到家,听说了这件事。便怒气冲冲地寻找林儿,林儿竟然逃之夭夭,不知去向。过了两三天,才知道他已投身某御史家。这个御史在京城里做官,家中的事全部委托他的弟弟照管。武承休因为有同事的情谊,便写信向他索取林儿。御史的弟弟竟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愈发愤怒,便写下状子告到县官那里。县府的拘票虽然签发了,但衙役并不去捕人,县官也不过问。正当武承休愤愤不平时,恰巧七郎来了。武承休说:“你的话果然应验了。”便把林儿的事告诉了他。七郎听了,脸色变得煞白,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就径直走了。

武承休嘱咐手下精干的仆人,查访林儿的行踪。有一天晚上,林儿外出返回御史家,被武家查访的仆人抓到,绑起来去见武承休。武承休痛打了他一顿。林儿则以恶毒的语言辱骂武承休。武承休的叔父武恒,是一位忠厚的长者,一恐怕侄儿在暴怒之中惹出祸来,劝侄儿不如将林儿送交官府治罪。武承休听从了叔父的意见,将林儿绑送到衙门。但御史家说情的书信也送到了,县官随即就放了林儿,交给御史家的管家带走了。从此,林儿更加肆无忌惮,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中恶语伤人,诬蔑主人家的儿媳妇与自己私通。武承休对此毫无办法,气得要死要活,跑到御史家的门前高声叫骂;邻居们安慰劝解使他回去。

过了一夜,忽然有家人告诉说:“林儿被人剁碎了,扔在野地里。”武承休又惊又喜,心情也就舒畅了一些。不一会儿,又听说御史家状告他叔侄二人,就和叔父一块儿到衙门去分辩。县官不由分说,要下令责打武恒。武承休大声分辩道:“说我们杀人,纯粹是莫须有的罪名!至于辱骂官绅,那是我的事,与叔父无关!”县官竟好像没听见一样。武承休气得双目圆睁,想要冲上去,两边的衙役又拉又打,挡住了他。那些持杖行刑的衙役都是官绅的走狗,而武恒又上了年纪,板子还没打到一半,便突然断了气。县官看到武承休的叔父被打死,对此案也就不再追究了。武承休一边哭,一边骂,县官也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武承休将叔父尸体抬回,悲恨自思量,自己待七郎不薄,为什么对我突然像陌生人一样?他怀疑杀死林儿的就是七郎。但转念一想,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事先不与自己商量?于是派人到七郎家去探访。到了那里,才发现大门紧锁,一点动静也没有,邻居也不知这家人的下落。

有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厅向县官通关节。此时,正值清晨给衙门送水送柴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送柴的走上前来,放下担子,从柴禾里抽出一把快刀,直奔御史的弟弟,御史的弟弟慌忙之间用手挡刀,刀落下砍断手腕,又是一刀,砍下脑袋。县官大惊,狼狈逃窜,那送柴人仍在四处张望。衙役们急忙关上官署大门,手持棍棒刀枪,大呼小叫地围拢过来。送柴人便举刀自杀了。衙役纷纷围拢过来看,有人认出他就是田七郎。县官惊魂稍定,才出来验尸。只见七郎僵卧于血泊之中,手里还握着刀。县官正在仔细审视;尸体突然一跃而起,竟然一刀砍掉了县官的脑袋,然后才又倒了下去。县衙的官吏急忙派人去捕捉七郎的老母和儿子,可他们已逃走好几天了。

武承休听说七郎死了,立即跑去大哭一场。人们都说七郎行刺御史的弟弟和县官是武承休指使的,武承休倾家荡产,上下打点当权者,才得以免祸。七郎的尸体抛在野外一个多月,有一群飞禽和野狗守护着。武承休将尸体搬回,隆重地安葬了。七郎的儿子流落到山东登州府,改姓佟。后来当兵打仗,因军功升到同知将军。他回到辽阳时,武承休已八十多岁,这时才指给了他父亲坟墓的所在地。

异史氏说:“一文钱的赏赐也不轻易接受,正是一顿饭的恩情不敢忘记的人。贤明啊,田母!田七郎这个人,生前未能全部雪恨,死后还要伸张正义,这事是多么地神奇悲壮啊!假如当年的荆轲能够这样,也就不会有千古遗恨尚存世间了。假如真有田七郎这样的人,就可以补救国法的疏漏。世事浑浑噩噩,只恨田七郎这样的义士太少了。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