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聊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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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折狱

淄川县西崖庄有个姓贾的在路上被人杀了。隔了一夜,他的妻子也上吊自杀了。贾某的弟弟告到官府。当时浙江人费伟祉做淄川县令,亲自到现场验尸。发现死者的布袋包着五钱多银子,还在腰里缠着,就判断不是图财害命。把邻近两村的地保传来审问对质一遍,根本没问出头绪,也没用刑,便释放回去种地。只命地保留心仔细侦察,每过十天来汇报一次。过了半年,对案情的追查渐渐松懈下来。贾某的弟弟埋怨费公心慈手软,多次到公堂上吵闹。费公说:“你既然不能指名说出凶手是谁,难道你要我在良民身上乱施酷刑吗?”把他斥责一顿赶出公堂。贾某的弟弟没处申诉,只好含愤埋葬了兄嫂。

一天,因为催缴赋税的缘故,抓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周成的,非常怕责罚,走上前来说钱粮都准备够了,并从腰中取出一个钱袋,请费公查看。费公看完,就问他:“你家住在哪里?”周成回答:“在某村。”费公又问:“离西崖有几里路?”周成回答:“五六里。”费公又问:“去年被杀的贾某,是你的什么人?”他回答说:“不认识那个人。”费公勃然大怒说:“死者是你杀的,还说不认识!”周成竭力狡辩,费公根本不听。命人用重刑,果然承认了杀人罪行。

原来,贾某的妻子王氏要到亲戚家探望亲人,因为没有贵重的首饰心里觉着丢面子,吵着叫丈夫到邻居家去借。丈夫不肯去借,妻子亲自去借了过来,而且非常珍视这些首饰。她从亲戚家回来的路上,把首饰卸下来裹到包袱里,放在袖子里。到了家里,一摸包袱不见了。她不敢告诉丈夫,又没能力偿还,后悔得几乎想死。这天,周成刚好捡到了包袱,知道是贾某妻子丢的,偷偷看着贾某出去了,就在半夜翻墙进到贾某家里,拿着首饰包想逼王氏与他私通。当时正是盛夏酷暑的湿热天气,王氏躺在院中睡觉,周成偷偷上去奸污她。王氏发觉后,大声喊叫。周成急忙制止她,把钗子还给王氏;自己留下包袱。事情完了,王氏说:“以后不要来了,我丈夫非常凶恶,被发现两人都得死!”周成生气地说:“我拿着到妓院能睡好几夜的钱,难道只消受这一次就抵偿了吗?”王氏用假话安慰他说:“我不是不愿意和你交欢,他经常害病,不如从从容容等他死了再说。”周成听后就离开,便在路上把贾某杀了,夜里来到王氏这里对她说:“现在你丈夫已经被人杀了,请你按约定办事。”王氏听说丈夫被人杀了,放声大哭,周成害怕而逃跑,天亮后发现王氏也上吊自杀了。

费公查清案情以后,判周成抵罪。人们都佩服费公判案的神奇,却不知道能侦察清楚案件的原因。费公说:“案子不难办,主要在于随时随地留心观察罢了。开始验尸的时候,看见装钱的包袱绣着一个万字花纹,周成装钱的包袱也是一样,说明这花纹是出自一人之手。当问他是否认识贾某时,他又说没有交往,说话诡诈,神色惊惶,因此便确认他就是真正的凶手。”

异史氏说:“世间许多断案的人,不是轻轻松松放在一边不当一回事,就是动不动把稍有关联的几十个人抓进监狱折磨得不成样子。公堂上用刑声、喊冤声叫个不停,堂上的大老爷把抓来的人折磨得凄惨不堪,还皱着眉头说:‘我为了老百姓操了多少心呀!’退堂鼓一响,他们就自行寻欢作乐去了,把那难以决断的诉讼案件,放在一边再也不过问了。等到升堂的时候,为了使疑难案件早结案,把与案件稍有瓜连的人都狠狠处置一顿。唉!像这样对诉讼不负责任的老爷们,怎么能体恤民情呢!我常说:‘聪明人不一定仁德,但仁德的人一定聪明,因为用心良苦,计谋就可以想出来。’费公‘随时随地留心’的说法,可以教育天下治理百姓的地方官员”。

淄川县人胡成和冯安住在一个村里,世代有仇怨。胡成父子强横,冯家委曲求全才和胡家交往,胡家始终不信任。有一天,胡成和冯安在一块喝酒,因有几分醉意,便将心里话和盘托出。胡成吹牛说:“不要担心穷了,百十来两银子的财产弄到手是不困难的。”冯安知道他家不富裕,所以嗤之以鼻。胡成一本正经地说:“实话告诉你,昨天在路上遇见大商人,用车装着很多财物,我把他推到南山的枯井里了。”冯安又笑他胡说。当时胡成的妹夫郑伦托他作中介说合购买田产,在胡家寄存了几百两银子,于是胡成全拿出来在冯安面前炫耀。冯安便相信了。喝完酒以后,冯安私下里写状纸到县衙告发了胡成。费公派人抓来胡成审问,胡成把他在冯安面前吹牛皮的心理和经过如实说了一遍,费公又问郑伦和卖地的人,证实了胡家的银子的确是郑伦的。然后就带胡成等人到南山枯井去检查。垂下一根绳子,公差顺绳滑到井底,果然有一具无头尸体。胡成吓坏了,没办法说清楚,只说自己冤枉。费公很生气,叫人打了他几十嘴巴,说;“现在有了确凿的证据,你还喊冤枉!”用死刑犯人的刑具把他关押起来。并嘱咐不要把尸体弄出来,只是通知各村民,让尸王向县衙投诉认尸。

过了一天,有个妇女持着状纸递给县令费公,说自己是死者的妻子,她说:“我丈夫何甲,带着几百两银子出外作生意,被胡成;死。”费公说:“井里的确有具尸体,恐怕未必就是你丈夫。”那妇女坚决说是她丈夫。费公就命人从井里把尸体取出来,一看果然不错。妇女不敢靠近丈夫尸体,只是站得远远的干嚎。费公说,“真凶已抓到,只是尸体不全。你先回去,等找到死者的头以后,立即通知你,叫凶手偿命。”于是从狱中把胡成叫出来,斥骂他说:“明天不把死者的头拿来,就用大刑折断你的腿。”派人押着他去找。找了一天回来,问他找到没有,他只是不停地号哭。于是把刑具放到他面前,做出要动大刑的样子,却又不动刑,费公说:“考虑你当夜杀人后,慌急中扛尸投入井中,不知把头掉在哪里了,为什么不仔细找二找?”胡成哀求费公允许他快点去找。费公又问认尸的妇女,说:“你有几个子女?”她回答;“没有。”费公又问:“何甲还有什么亲属?”她答道;“只有一个堂叔。”费公感慨地说:“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丈夫,这样孤苦伶仃,那么你将怎么生活呢!”这妇女才哭起来,给费公叩头请求怜悯。费公说:“杀人的罪犯已经确定,只要得到死者的头,这案子就了结了。结案后,让你快些改嫁,你一个青年妇女,不用再出入公堂了。”妇女感动得泪流不止,给费公叩头致谢后退下。费公又给各村发出公文,叫居民替胡成找回人头。

过了一夜,便有和何甲同住一村的人王五报案说找到了。费公审问和查验首尸相附后,赏他一千钱。又把何甲的叔父叫来,说:“这人命大案已经查清楚了,但人命关天,若不经过一年半载不能结案。你侄儿既然没孩子,年轻的侄媳妇也没法生活,叫她早些嫁人算了。以后这案子也没有别的事了,如果上级检查批驳回来,只要你上堂听候讯问就行了。”何甲叔父哪里肯听,费公投下两支动刑的竹签。何甲叔父还争辩,又投下一签。何甲叔父害怕受刑,只好答应,走出公堂。妇女听了这个消息,到公堂上拜谢费公大恩。费公尽力安慰她。费公又在公堂上宣布:“有要娶这女人的,可以当堂禀报。”命令传下以后,马上有人递上求婚文书,原来是找到人头的那个王五。费公把妇女传上堂来,问道:“杀人的真正凶手,你知道吗?”妇女回答说:“胡成。”费公说:“不是。你和王五才是真正凶手。”两人非常害怕,极力辩白自己冤枉。费公说:“我早已知道案子的真相了。之所以迟迟没有揭发出来,是恐怕万一冤枉了无辜。尸体还没从井中取出,你根据什么确信是你丈夫?肯定事先知道他死了。况且何甲死时穿的是破棉袄,几百两银子从哪里弄来?”又对王五说:“人头在哪里,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之所以这么急匆匆地交出人头,是要和这女人早些苟合。”两人吓得面如土色,不能再说出一句狡辩的话了。给两个人一起上刑,果然说出杀人的事实。原来王五和何甲的妻子私通已经很长时间了,便合谋杀了何甲,恰好碰上胡成与冯安开玩笑。费公于是放了胡成。冯安因诬告罪被重重地打了一顿,判处三年徒刑。案件了结,并没让任何人枉受刑罚。

异史氏说:“我们的费公有宽厚仁爱的名声,即使通过这案件的审理,也能看出仁人的用心是何等良苦了。费公作淄川县令时,我才二十来岁,曾经蒙受费公的器重和称许,可我愚笨迟钝成不了大器,始终未能考取功名,从而严重地辜负了费公的厚望。我们的费公有一件不明智的事,就是我蒲松龄造成的。痛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