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聊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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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夜叉国

交州有个姓徐的人,以航海贸易为业。一次在海上忽然遇到风暴,船只被刮走。等睁开双眼,船已停在一个地方,是深山老林。徐某希望这里有人居住,便下了船,将船系牢,背着干肉干粮上了岸。刚进山,看见两边高高耸立的山崖之上,有许多洞口,密密麻麻像蜂房似的,又从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人声。徐某走到洞口外面,停下来悄悄向里一看,见洞中有两个夜叉,牙齿像枪戟似的密麻麻排列,双目在黑暗的洞中闪闪发光像两盏明灯,正用利爪撕扯着血淋淋的鹿肉往口里送。徐某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逃;而夜叉此时已经发现了他,停止进食,将他抓进了洞。两个夜叉像野兽一般嗥叫着,不知讲些什么,争着上前来撕扯徐某的衣服,好像要立刻吞吃他。徐某大惊失色,赶忙把带来的干粮和牛肉干从包袱中取出送上,两个夜叉便分吃起来。吃完之后,又上来翻徐某的包袱,徐某赶忙摇手表示东西已没有了。夜叉一怒之下,又要撕扯他。徐某苦苦哀求道:“放了我。我船上有锅,可以为你们做这些来吃。”夜叉不懂他的话,仍然怒气冲冲,徐某又给他们打手势,夜叉好像稍微明白了些。于是跟着他到船上,将锅等物品搬进洞内,徐某拣来干柴烧了一堆火,将夜叉吃剩下的鹿肉放进锅里煮熟,而后让他们吃。夜叉吃得很开心。到了晚上,夜叉用一块大石头将洞口死死堵住,怕徐某在半夜逃跑。徐某远远地躲在一个角落,身体紧紧绻缩着,唯恐夜叉会杀了他。

第二天早上,夜叉出去,又从外边用石头将洞口堵住。过了一会,便拖着一头鹿回来交给徐某。徐某将鹿皮剥掉,从山洞中打来泉水,煮了好几锅肉。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夜叉,围在一起把煮好的肉吃得精光,又都指着锅议论着,好像嫌锅太小。过了三、四天,一个夜叉背着一口大锅回来了,似乎是被人用过的。于是,这一群夜叉纷纷将狼、麋鹿等猎物送来,煮熟之后,叫徐某与他们同吃。这样过了几天,夜叉们和徐某渐渐熟悉了,出去的时候也不再关住他,大家如同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徐某也慢慢能辨明夜叉的语音而知其意思,常常模仿他们的发音而说夜叉的话。夜叉愈发喜欢,有一天,就带来一个母夜叉给他做老婆。徐某开始十分恐惧,不敢碰她,但母夜叉主动地凑上去,徐某便与她交合,母夜叉十分欢喜。此后,母夜叉常常给徐某留下肉食慰劳,好像人间夫妻一样。

一天,夜叉们早早就起身了,个个忙着梳洗打扮,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串明珠。他们轮留走出洞门,神情不同平常,好像要迎接什么贵宾来访。还让徐某多煮上几锅肉。徐某好奇地问母夜叉:她说:“今天是天寿节。”母夜叉走出洞对其他夜叉说:“徐郎的脖子上没有戴珠串。”便各自从脖子上取五颗珠子给母夜叉,母夜叉又从自己项上解下十颗珠子,凑足了五十颗,用野麻拧成绳子,穿成一串珠链挂在徐某的脖子上。徐某低头看看胸前的珠子,一颗珠子就值百十两银子。一会儿,夜叉都从洞内出去。徐某把肉食也全部准备好了,母夜叉这时进洞来请他一同出去,说:“去迎接天王。”众夜叉来到一个最大的洞内,里边空旷、宽敞,大概有几亩地,洞子中央有一块巨石,石面光滑、平整,如同一张大大的桌子;巨石周围,又散放着一些石墩供人坐,其中最大的一只石墩上蒙着一张五彩斑澜的豹子皮,而其它石墩上都只蒙着鹿皮。有二三十个夜叉,在石墩上坐着。等了一会,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刹那间飞沙走石,夜叉们便都诚惶诚恐地从洞内迎出。只见一个庞然大物随风而来,直接奔进洞内,坐在上座,四处张望着,徐某见他的长相与其他夜叉差不多。这时,其他夜叉也跟在后面拥进洞来,分别站立在两旁,都抬着头高举双臂作出十字交叉的样子向大夜叉致意。大夜叉环视两边,将大家一一点过,问:“卧眉山所有的都到齐了吗?”众夜叉齐声回答。又看着徐某说:“这是从哪里来?”母夜叉连忙上前回话,说是自己的丈夫,众夜叉也都七嘴八舌地夸赞徐某的烹调技艺。这时,已经有二三个夜叉跑去将煮熟的各种兽肉抬来,摆在桌子上。大夜叉一番大吃大嚼,赞不绝口,又命令今后要常常给他奉献这种熟肉。又看了看对徐某说:“你的珠串为什么这样短?”众夜叉回答:“他初来乍到,还没有来得及给他准备。”大夜叉就从自己项上脱下十颗珠子给徐某,个个如手指头般大小,圆如弹丸。母夜叉急忙接过,帮徐某穿挂好戴在脖子上,徐某也学着样子两臂交叉高高举起,向大夜叉表示感谢。大夜叉走的时候与来时一样,仍是乘风而起,飞一般瞬息即逝。众夜叉将剩余的东西吃完之后也纷纷散去。

徐某在这里大约有四年多,母夜叉忽然生产了,一胎生下两男一女,都长得和人一样,而不像母夜叉。夜叉们十分喜爱他们的小孩子,大家争着来逗弄玩耍。一天,夜叉们出去觅食了,只留徐某一个人在洞中。忽然从其它洞中来了一个母夜叉,要与徐某交欢。徐某不愿,那个母夜叉便发怒了,一扑将徐某推倒在地,正在这时,徐某的夜叉妻子从外面回来,猛扑上去与对方撕打起来,咬掉了那个母夜叉的耳朵。不一会,对方的雄夜叉也回来了,经过一番劝解才放了那个母夜叉。从那以后,母夜叉便时时守着徐某,寸步不离。

又是三年过去了,徐某的子女都已学会走路。徐某常常给他们教人类的语言,渐渐地他们都会说了。看他们依依呀呀说话的样子,一点都不像那些夜叉。三个孩子身体都很强健,虽然年龄还小,但爬起山来如走平地一般,与徐某的父子之情也越来越深。一天,母夜叉带着一儿一女出洞去,半天都没有回来,这时,刮起了北风。徐某北望故乡,陷入对家乡的思念之中。他带着儿子来到海边,看见当年留下的船依然停在那里,就和儿子商量一同回故乡去。儿子想回去告诉母亲,被徐某拦住。父子俩便上了船,船行了一昼夜就抵达交州。回到家,妻子已改嫁。徐某拿出两颗珠子,卖了一百万钱,因此家中十分富裕。给儿子取名叫徐彪。徐彪长到十四、五岁时就能举重千斤,生性鲁莽好斗。交州武官很赏识他,用他做干总。当时正值边地有人暴乱,徐彪多次立功,十八岁就升为副将。

当时有一个商人在海上航行时,也遇上了大风,被飘到了卧眉山。刚一上岸,便看见有个少年,望着自己吃惊不已。那少年一见商人就知道是中国人,便打听他的住处,商人告诉了。少年急忙把他拉到山谷里一个隐秘的小石洞中,咛嘱他不要出去,自己匆匆走了。不多时,带来许多鹿肉给商人吃,说:“我父亲也是交州人。”商人细问之下,知道就是徐某。商人在作客经商时和徐某见过面,就对少年说:“你父亲是我的朋友,他的儿子现在已经做了副将。”少年不知副将是什么意思,商人说:“这是中国的官名。”又问:“什么是官?”商人说:“出门有车马,住着气派豪华的房子,一呼百应,凡见到他的人都规规矩矩。这就叫做官。”少年十分羡慕。商人问他:“既然你父亲在交州,你怎么还留在这里?”少年把情况讲了一遍。商人劝他回去。少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母亲不是中国人,说话、长相都和中国人不一样,而且被这里同类发现有逃跑的企图,就会被杀掉的,所以一直犹豫不定。”他出洞时又对商人说:“等刮北风时,我会来送你走的,麻烦你带个口信给我的父亲和哥哥。”商人在洞里住了将近大半年,常常从洞中偷看外面总是看见山中有夜叉来往,吓得不敢出声。一天,北风呼啸,少年匆匆赶来带他逃向海边,叮咛道:“别忘了我的话。”商人点头答应。又给商人留了许多肉,便分手了。

商人回交州后,即刻去了副将衙门,详细讲了经过。徐彪听后十分悲痛,恨不能马上去和母亲弟妹相会。徐某考虑海上风浪危险,不许去,他捶胸大哭,父亲劝也劝不住。徐彪禀告交州总兵,带两名士兵出海航行。他们在海上颠簸了半个月,四顾茫茫,无边无际,不辨南北。忽然猛浪接天,把船打翻,他随波飘荡了很长时间,被一个东西拖去,来到一个地方,竟有些房屋。徐彪睁开眼看,那个东西长得像夜叉。徐彪就和他说夜叉的话,对方吃惊地向他发问,徐彪告诉他自己要去卧眉山,夜叉高兴地说:“卧眉是我的家乡。刚才冒犯了你,罪该万死。你远离目的地已有八千里。这是去毒龙国的路,去卧眉不走这条路。”于是帮徐彪找到一条船送他去。夜叉在水中推着船,象箭一般飞速向前。一夜间已到了北岸。远远望见岸边有一个少年在徘徊,他知道卧眉山里没有人类,怀疑可能就是弟弟,走近一看,果然是的。两人握着手痛哭流涕。徐彪又问母亲和妹妹,弟弟回答二人都很好。徐彪想与他一同去。弟弟拦住他,自己匆忙回去。徐彪要感谢那位送他前来的夜叉,回头一看,早已不见了。

不久,母亲和妹妹匆匆赶来,见面后都哭了。徐彪说了自己的来意。母亲说:“我害怕回去后被人欺侮。”徐彪说:“我在中国很有地位,别人不敢欺侮的。”于是商定好回去,但着急没有顺风,母子正彷徨无计,忽然船上风帆被向南涨起,刮来一阵北风,徐彪万分欣喜说:“老天帮助我!”全家人上了船,船像快箭穿浪,三天后抵达岸边。人见了都吓得四散奔逃。徐彪脱下自己的衣服,分给三人穿。到家中,母夜叉一见到徐某就破口大骂,恨他当初不辞而别。徐某低头认罪。家里大小奴仆拜见主母之时,个个战战兢兢。徐彪劝母亲学说中国话,穿绫罗绸缎,吃美味佳肴,她很满意。母女俩都穿着男子装束,与满洲人相似。几个月后,都能说几句中国话,弟妹也渐渐变得皮肤白嫩了。

弟弟取名徐豹,妹妹起名徐夜儿,都强健有力。徐彪以自己不懂诗书为耻,便请来老师教弟弟读书。徐豹十分聪明,过目成诵。但却不愿做书生,当文士。徐彪便让他学习骑射,考中了武进士,娶姓阿的游击将军之女为妻。徐夜儿因为是异种女人,则没有人家来求婚。正值徐彪属下有一个袁守备的妻子亡故,徐家硬将徐夜儿嫁给了他。徐夜儿能力挽强弓,百步之外射起小鸟来箭无虚发。袁每次出征,都要带她同行。后来袁升任为同知将军,其实功劳大半应归于夫人。徐豹三十四岁时为挂印将军,母亲随他去南方作战,每次大敌当前,徐母便充当接应。敌人见了,都不战而退。皇上下诏封为男爵,徐豹代母上奏辞谢,改封为夫人。

异史氏说:“夜叉作夫人,真是闻所未闻。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因为家家床头都有个夜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