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亲爱的向日葵(青春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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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朋友

文/周海亮

是朋友,才敢放心把钱借给他。想不到,那钱,却迟迟不见还。借条有两张,一张五千,一张两千,已经在他这儿存放了两三年。

如果他的日子好过些,或者只要还能马马虎虎过得下去,他想他仍然不会主动去要求朋友还钱。可是他失业已近一年,一年中他试着做了点小生意,又把最后的一点钱赔光,这日子过得就艰难无比。自己还好办,一个凉馒头两块咸菜再加一杯白开水就是一顿饭。可是看到妻子女儿也跟着他受苦,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想现在他应该向朋友开口了。七千块钱虽然不多,但应该可以让自己、让自己的家,渡过难关。

和朋友是在上中学的时候认识的,两个人同坐一张课桌,很聊得来。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和理想,慢慢地变得形影不离。后来他们又考上同一所大学,读同一个专业,这份友谊就愈加深厚。毕业后他们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打拼,两个人受尽了苦,却都生活得不太理想。似乎朋友比他要稍好一些——虽然朋友只是一个小职员,可那毕竟是一家大公司,薪水并不低。

可是那次朋友找到了他,向他借钱。他猜最多也就两三百块钱罢了,甚至不必还他。可当朋友说出五千这个数字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对朋友说,虽然这两年来,我只攒下了五千块钱,但我仍然可以全部借给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借这五千块钱做什么。朋友说,有急用。他问,有什么急用?朋友说,你别问行吗?最终,他还是把钱借给了朋友。他想既然朋友不想说,肯定有他的道理,那么不追问,对朋友也是一种尊重。朋友郑重地为他打一张借条,借条上写着,一年后还钱。

可是一年过去,朋友却没能把这五千块钱还上。朋友常常去找他聊天,告诉他自己的钱有些紧,暂时不能够还钱,请他谅解。他说不急不急。那时他真的不急。那时他还没有结婚。那时,他还能够领到一份工资。

可是突然有一天,朋友再次提出跟他借钱,仍然是五千块,仍然许诺一年以后还钱。于是他有些不高兴,他想难道朋友不知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道理?他再次问朋友借钱做什么,朋友仍然没有告诉他。朋友只是说,有急用。他说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如果是朋友,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他说暂时还不能——你压力大,所以只能我向你借钱。他当然听不懂朋友这句逻辑不通的话。听不懂,却仍然借给了朋友两千块钱,然后收好朋友为他打的借条。为什么借他?因为他相信那份珍贵的友谊。

往后的两个月里,朋友再也没来找过他。他有些纳闷,去找朋友,却不见了他的踪影。朋友的同事告诉他,朋友暂时辞了工作,回了老家。也许他还会回来,也许永远不会。他想朋友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不是说明,朋友想顺便赖掉这七千块钱?后来他感觉自己对朋友的猜测实在有些恶毒。朋友是这样的人吗?凭他们交往了十几年,凭他们十几年建立起来的深厚友谊,凭他对朋友为人的认知,他想朋友肯定会在某一天回到这个城市,找到他,亲手还了借他的钱。

他等了两年,也没有等来他的朋友。现在他有些急了——之所以急,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窘迫与贫穷。他想就算他的朋友永远不想再回这个城市,可是难道他不能给自己写一封信吗?不写信给他,就是躲着他;躲着他,就是为了躲掉那七千块钱。这样想着,他不免有些伤心。难道十几年建立起来的这份友谊,在朋友看来,还不如这七千块钱?

好在他有朋友的老家地址。他揣着朋友为他打下的两张借条,坐了将近一天的汽车,去了朋友从小生活的村子。他找到朋友的家,那是三间破败的草房。那天他只见到了朋友的父母。他没有对朋友的父母提钱的事。他只是向他们打听朋友的消息。

他走了。朋友的父亲说。

走了?他竟没有听明白。

从房顶上滑下来……村里的小学,下雨天房子漏雨,他爬上房顶盖油毡纸,脚下一滑……

他为什么要冒雨爬上房顶?

他心里急。他从小就急,办什么事都急,比如要帮村里盖小学校……

您是说他要帮村里盖小学校?

是的,已经盖起来了。听他自己说,他借了别人很多钱。可是那些钱仍然不够。这样,有一间房子上的瓦片,只好用了拆旧房拆下来的碎瓦。他也知道那些瓦片不行,可是他说很快就能够筹到钱,换掉那些瓦片……为这个小学校,他悄悄地准备了很多年,借了很多钱……他走得急,没有留下遗言……我不知道他到底欠了谁的钱,到底欠下多少钱……他向你借过钱吗?你是不是来讨债的?

他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他不敢相信他的朋友突然离去,更不敢相信他的朋友原来一直在默默地为村子里建一所小学校。他想起朋友曾经对他说过,“你压力大,所以只能我向你借钱。”现在他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朋友分两次借走他七千块钱,原来只是想为自己的村子建一所小学校,之所以不肯告诉他,只是不想让他替自己着急。

你是他什么人?朋友的父亲问。

我是他的朋友。他说,我这次,只是来看看他,却想不到,他竟走了……还有,我借过他几千块钱,一直没有还。我想等回去,就想办法把钱凑齐然后寄过来,您买些好的瓦片,替他把那个房子上的旧瓦片换了。

朋友的父亲老泪纵横。他握着他的手说,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他在地下,也会心安。

回去的汽车上,他掏出那两张借条,想撕掉,终又小心翼翼地揣好。他要把这两张借条一直保存下去,为他善良的朋友,为他对朋友恶毒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