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榭飞花
那年我18岁,因为失恋,将一瓶不知何名的药稀里糊涂地倒进肚子里。后来被医院抢救过来,便开始了长达两个月之久的住院生涯。
有一天临近傍晚的时候,我的病房里又住进来一个病人。她大约看到了我闷闷不乐,便主动跟我搭话,问我得了什么病。
“胃肠炎。”因为当时胃正好有些疼,便随口告诉她。
“那没关系,”她安慰我说,“再打几次点滴就可以出院了,你看我,弄不好就要拄一辈子的拐杖了,可我整天还不是高高兴兴的?”
这时我才仔细地看了看她敷着厚厚的石膏的右脚和一张挂着微笑的秀俊的脸。
天色渐暗,夜色如潮水一般淹没了阳光带给我的短暂的快乐。加上昨夜的一场大风将附近的供电设施吹坏几处,病房里漆黑一团,我不禁愁容满面,抱怨起供电工人的懒惰来了。
“难道点着蜡烛不好吗?”看着在风的轻拂下舞动着的烛焰,她愉快地说,“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吧。”
微弱的火焰忽明忽暗,有蛾子飞进来了。蛾子绕着蜡烛飞个不停,它们显得有些盲目,东一下,西一下,不停地乱飞乱撞。她似乎看得非常认真,充满好奇地睁大双眼。
飞蛾们越来越多,渐渐把蜡烛围成了一个美丽的圈。
“快来看,”她向我喊道。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只蛾子撞断了翅膀,无法再飞起来。可它依然颤动着残损的翅膀,艰难地向火焰中心扑去,火焰被扑灭了,屋子随即暗了下来。
再次点燃蜡烛的时候,我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蜡烛,生怕再有那些可怜的小生命葬身“火海”。她却平静地说,“没有用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们扑向火焰。你知道它们经过卵变成虫,再经过虫变成蛹,然后结成茧,再破茧而出变成飞蛾。这一生的蜕变为了什么吗?就是为了那双可以带它们扑向火焰的翅膀,为了最后那团燃烧的火,这就是它们生存的姿态,静美地生,壮观地死……”
我仿佛在听诗人的吟诵,想不到她把飞蛾的生命看得如此富有寓意。我曾经用一把把狰狞的苍蝇拍将它们拍得粉身碎骨,曾经用各种各样的电蚊香、喷雾式的“敌杀死”搞得它们无藏身之所。怎么就没想到在院子里为它们点上一小堆篝火,让它们尽情去拥抱火焰呢?
“是的,那样将是它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有些激动,而我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了躲藏在她眼眶里的泪水。
我松开双手,让火焰在屋子中心重新跳动起来。她说,人也像这蛾子一样,壮观美丽的不是一生,只是一生中的一个瞬间。晦暗的一生会因为一个瞬间的火光而光明灿烂,平凡的一生会因为一个瞬间的传奇而精彩……
我敢说,那一夜是我生命中最有意义的时刻,因为我懂得了它——一只美丽的飞蛾和它挚爱的火焰。
原来,她是一名出色的民族舞舞蹈演员,两个月前,医院检查出她患有骨癌,建议她马上进行手术。可这时正有一台重大的演出等着她,中国艺术家们将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向全世界展现中国民族音乐与舞蹈的魅力。那是她心中深深向往着的圣地,她就像一只嗜火的飞蛾,而她前面正燃烧着一团最美丽、最辉煌的火焰,她怎么能不扑上去?
医生警告她说,如果再不手术,这条腿就保不住了。而她还是义无返顾地选择了那场演出。演出获得巨大的成功,那也是她艺术生命中的绝唱。在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堆满鲜花的舞台中间,没有人知道,一只美丽的天鹅将永远永远失去她的翅膀。
“我无怨无悔。”她说,“我把生命中最美丽的瞬间留下来了。如果命运让我重新选择一次的话,我还是会选择拥抱火焰。”
我从抽屉里找出所有的蜡烛,一一点上。
果然,我看见了越来越多的蛾子加入到这群“狂欢者”的队伍,携着平凡朴素的风,蛾子们尽情舞蹈着,用生命,用爱。我仿佛听到了它们在幸福时刻的呻吟。因为几根小小的蜡烛,这个简陋的病房正在变成快乐的天堂。
几天后,我出院了,她对我的医治胜过任何一种药物,临走,我送给她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太美了!”她打开盒子,惊呼道。那是一只雪白雪白的蛾子,是我等了好几个夜晚才等到的,它像一朵晶莹的茉莉花瓣,在那里默默地散着芳香。它没有蝴蝶的凄美,没有蜻蜓的骄傲,但它有激情,有命运都为之颤抖的激情。
“就叫它‘雪蛾’吧,你看它真的像雪一样白。我想它一定是所有蛾子中最嗜火,最热爱火焰的。”她快乐地说。
“只可惜这种‘雪蛾’太少见了。”我不无遗憾地说。
“不,它们会像雪花那样多,只要你每天开着窗子,只要你每天都在心里积聚着火焰。”
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在心里一遍遍地对她也对我自己说,雪蛾只是睡着了,雪蛾还会醒过来。
我便在以后的岁月里等待,等待雪蛾飞进我的窗子,无论身处逆境还是苦旅,无论是忧伤着还是疼痛着。
我相信,只要有夏天,就会有这种充满激情的雪蛾,就像她说的,像雪花那样多。
是的,像雪花那样多。
像雪花那样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