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钦峰
曾经,家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牢笼,而父亲就是那个兢兢业业的监狱长。
父亲是中学教师,也是一家之主,在我和母亲面前拥有绝对权威。我每天的一举一动,都在父亲严密监控之下,得不到半点自由。那年我17岁,在年轻而又躁动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奇怪的想法,对外面的精彩世界充满了向往。在这个家里,除了束缚与控制,我感觉不到一丝关爱。渐渐地,我开始叛逆,开始和父亲势不两立。
忽如一夜秋风来,那年夏天,不论男女满大街都流行染发,我不甘落后,也跟着赶了一次时髦。“监狱长”却横加干涉,非要逼我恢复头发的本色,那种口气毫无回旋的余地,我忍无可忍,终于爆发,声泪俱下,和他大吵了一架。父亲声色俱厉,我寸步不让,青春期遭遇更年期,结果一气之下,我愤然离家出走。
我漫无目的地搭上了一辆长途汽车,来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陌生城市。终于逃出了牢笼,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自由的气息,心里忍不住雀跃起来,我发誓要闯出点名堂,离开了家,我的人生一定会更精彩,我坚信。怀揣着二百多块钱,流浪了五天,渐渐发现,外面的世界其实很无奈。一个小偷彻底终结了我的梦想,幸亏遇上一个好心的阿姨,给了我回家的路费。
带着满心的失落与迷惘,我落魄而归,回到了那个叫家的地方。开门的是父亲,他先是一愣,紧接着满脸怒容,仿佛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破口大骂起来:“臭小子,这几天疯到哪儿去了,有本事就永远别进这个家门!”还不解恨,他转身又操起一根扫帚棍,高高扬起。这是意料之中的见面礼,我猜得没错,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我这个儿子。我梗着脖子,直直地挺在原地,一言不发。母亲听到动静,一个箭步冲过来,横在中间,把我遮了个严实,“你大呼小叫干什么,倘若孩子再出点事,我跟你拼了!”母亲转过身来对着我,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看见儿子平安回来,母亲激动得泪眼婆娑,几乎语无伦次。我依然木然站立,像一尊雕塑。不知道是迫于母亲的威力,还是父亲终于不忍下手,手上的棍子缓缓地降下来,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
父亲三天没理我,我也三天没正眼瞧他,原因是我不肯向他认错。见我们父子形同陌路,母亲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原来,就在我离家寻找自由那几天,家里已经天翻地覆。
儿子不见了,母亲先是寻着父亲大吵了一架。吵过之后冷静下来,又分头行动,满大街寻找。一天、两天、三天,不见踪影。仿佛过了三年,母亲再也沉不住气了,只得病急乱投医,同父亲商量:“我乡下的表弟村上有个‘仙姑’,听说挺灵验的,要不我们去问问她老人家?”母亲声若蚊蝇,明显底气不足,因为父亲是教哲学的,言必称“唯物主义”,平日里听到这一套总是嗤之以鼻。这次,父亲良久没有做声,竟没有出言反驳,算是默认了。父亲本打算让母亲独自前往,可母亲坚持要他一起去,说是心诚则灵。父亲不再坚持,特意请了假,又买了一顶太阳帽,遮住了大半边脸,同母亲一起奔乡下去了。
报了我的生辰八字,“仙姑”掐指一算,然后指点母亲去正南方向寻找。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母亲如获至宝,拽着父亲沿国道一直往南寻找,一路上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黄头发的男孩子。遇上一个值勤的交警,听了父亲描述之后,交警说:“这里四天前发生了一起车祸,尸体还停在殡仪馆,到现在也没有家属前来认领,年龄相貌和你们说的倒有几分相似,最好上那儿去看看吧。”母亲当即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父亲还有一点点残存理智,不知是安慰母亲还是安慰自己,愤愤地嘟囔起来:“绝不可能!我早就说过,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不能信!”说是这样说,犹豫再三,父亲还是领着母亲战战兢兢地去了殡仪馆,结果当然是虚惊一场。
“我本来答应了你父亲替他保密,男人都是死要面子的,他担心你知道了此事,更会瞧不起他。再说他还得教书育人,这事一旦传到学校,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母亲娓娓道来,“儿子,去跟他认个错吧。”忽然间,心里像被什么提了一下,我鼻子一酸,眼睛瞬间涨潮。原来父亲一直深爱着他的儿子!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我竟然一无所知。
晚上,我去给父亲认了错。他依旧板着脸,一声不吭,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我压抑不住心头的疑惑,问他:“爸,为什么我在家里总是感觉不到关爱,可离开了家却又无法生存?”父亲好像找到了讲台上的感觉,收起了一脸严肃,终于开口:“傻小子,那是因为你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被爱包围着,久而久之就习以为常了,所以你很难感觉到爱的存在。”我一脸迷惘地看着父亲,摇摇头。“那你现在屏住呼吸,看看自己能坚持多久?”照着父亲的话,我开始屏住呼吸,不到一分钟,已经涨得满脸通红,再也无法坚持,赶紧张开嘴巴大口吸气,这才缓过气来。看到我一脸窘样,父亲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得意,笑容在脸上绽放开来。我也笑了!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爱就像空气,存在的时候很难察觉,可一旦失去,你一分钟也活不了。